沐青霜笑了笑,伸手将她牵过来抱在怀里,不让她靠水潭太近:“谁让你来的?”
“我听说你被气着了,”沐清霓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将一支含苞的萱草递到她眼前,“给!”
沐青霜接过那支萱草,怔怔凝眸看了半晌,唇角浅浅勾起,眼中渐渐盈了潋滟月光。
利州人在心中郁结忧愤、无处宣泄时,便会拿一支萱草放在地上。
萱草忘忧,放下它,就放下了忧愁。
沐青霜出生时,她的母亲特意择了“萱”字做她的小名,便是要她一世喜乐,纵心忘忧。
沐清霓小声催促道:“快放!”
“好。”沐青霜柔声应下,一手环住小小姑娘,缓缓弯下腰。
指尖触及潮湿柔软的泥土时,她心中如有利刃划过,遽痛。
她眼中的潋滟月光终于决堤而下,涟涟落至腮旁。
怀中的沐清霓踮起脚尖,伸直了小手在她头顶轻抚,奶声奶气地小小声低喃:“呼噜呼噜毛,气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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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沐青霜让人将贺征请到自己的院子外。
这回,她没再像以前那样顾自拉着他往院里带,而是与他一道站在院墙下的树荫里。
今日的沐青霜薄纱罩着金红冰丝襦裙,娉婷袅袅立在林下,在碧青枝叶之下显得张扬肆意。夺人眼目。
青衫少年贺征与她面向而立,沉默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有许多没能藏好的眷与痛。
院墙那株高大的梅子树枝繁叶茂,树冠攀过墙头支出来,在此处遮出阴凉一隅。
此时正值花期,粉花白花热热闹闹衬在枝头绿叶间,活泼泼恰似明丽无忧的年少时光。
沐青霜微仰着头看着满树灼灼繁花,心底遗憾一叹。
再有三五个月,这些花儿就会结成累累硕硕的青梅果。
可惜那时的贺征已远在天边,再不能与她在月下对酌青梅酒了。
她长长吁出胸臆间酸涩的浊气,敛了伤感神色看向贺征。
贺征眸心一悸,着慌之下似要垂睫。
沐青霜见状,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庄严:“贺征,看着我。”
贺征抿了抿唇,依言回视,漂亮的桃花眸中碎碎烁着许多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沐家儿女有诺必践,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沐青霜字字清晰,清脆如珠如玉,“我愿赌服输。”
“你没输,”贺征道,“只是我……”
沐青霜摇摇头打断他的辩驳。
“对你,我情出自愿。如今既憾而无果,我自会难过,也会怨怼,但不会太久。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必宽慰,不必歉疚。你要相信,沐青霜是个足够好的姑娘,年少时倾心了一个足够好的儿郎,只是人各有志,我没能遂意,仅此而已。”
沐青霜淡淡噙笑,略抬了下巴。
她的眸底有薄泪,神情却骄傲得明艳艳,如一朵寒霜重露下的蔷薇,以娇美的姿态张扬出叫人挪不开眼的风华。
“从此后,你我之间的前尘过往全部揭过。你那份生辰礼的用意,我懂了,也收下。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等你,不会纠缠,今后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将来你在中原若因势单力薄遭人欺辱,你可大声对人说,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为你后盾。”
这就是张扬恣意的沐家大小姐。
情生意萌时,她敢赌上两年时光,豁出小姑娘的脸面矜持去试着争取将人留下;如今既贺征初心不改,她亦能如约放他天高海阔。
她拼尽全力试过了,到底没赢过贺征心中的信念与抱负,终究还是得与心爱的少年交臂错身,她伤心失落,甚至有那么些不甘与愤怒。
可她不害怕,也绝不会从此一蹶不振、顾影自怜、落落寡欢。
尽力而为,尽情无悔。
贺征薄唇抿成直线,眼眶微红,撇开脸看向一旁。
沐青霜从宽袖中取出那张征兵帖拍进他怀中,笑得风凉:“贺二哥,滚吧,放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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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贺征再一次来到织坊大屋,借着幽凉月光凝望着踞织机上那半条同心锦腰带。
夏夜屋外有热闹蝉鸣,更衬得大屋内形单影只,凄清落寞。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半条腰带,略带薄茧的指腹眷恋摩挲着织物纹路,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良久后,他喃声自语:“从镐京辗转到利州的那两年里,我见过许多尸横遍野,见过无数血流成河。”
即便时隔十年,贺征仍常常梦见那些人间炼狱般的场景。
他无法忘记,异族吐谷契的马蹄是如何踏破镐京与江左三州的门户,原本那些锦绣山河与富丽城池是如何沦为焦土。
护他出逃的护卫与家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无数不相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这些年来,总有许多血淋淋的面孔在他梦中徘徊。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能窥见他们泣血未偿的夙愿。
在他父母辈手里沦丧于敌国之手的镐京与江左三州,得由他这一辈亲手拿回来。
那是沣南贺氏在中原欠下的债。
哪怕他贺征或许已是贺氏主家唯一幸存的血脉,这债也不能逃避,不能忘却。
必须还的。
哪怕要亲手剜下立在自己心尖上的小姑娘。
哪怕浴血搏命。
哪怕马革裹尸。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沐青霜是会愿意等他的。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姑娘甚至可能抛下自己原本可以喜乐安稳的一生,如影随影伴他出入刀山火海。
可他舍不得。
沐青霜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她该有最好的一生。
野烈张扬,纵心无忧。
遇良人白首,子孙满堂,绵延不绝,安享利州沐家积富积威数百年的膏粱锦绣。
若苍天予他最后一悯,让他能活到那时,看她如何从一个张扬狂肆的俏姑娘,变成一个张扬狂肆的小老太太……
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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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循化城远在金凤山脚下,并非州府所在,位置上也绝不是利州中枢,甚至不是利州最大的城池,却是利州人心中举足轻重的地方。
此地是利州许多大姓望族的兴发之地,也是大多土生利州人先祖的来处。
可以说,这里是利州最初的根基。
即便沐家势大到几乎能遮了利州半片天,家主沐武岱也因公务所需长居州府利城,沐家在循化的祖屋大宅也从未被闲置,代代沐家儿女照旧是在循化的祖屋红厝中长大。
红砖大厝在循化很常见,但沐家这座却是最引人注目的。
本家主屋是五进大宅,外表恢宏张扬,内里却正直温厚。
彤红墙面嵌了花岗岩块,出砖入石,又以白色添彩,艳丽美观;屋顶筒瓦为饰,屋脊是两端上翘的燕尾形,配合护厝用的马背山墙,使各院错落有序、层层叠叠。
窗框门楣精巧镌刻了花鸟,砖木墙石皆以浮雕巧饰,不吝金粉彩砂,一眼望去便是张扬肆意的底气。
但走进门后,抬头便是蓝天远山,垂眸就是雕花石板,是与外观截然不同的温厚舒朗。
在这里头长大的沐家儿女便都如这厝,举止张扬不羁,心底却正直宽厚。
贺征被这座红砖大厝庇护近十年,被这里的人温厚相待,他虽素来冷淡寡言,心中却不是不感激的。
曾有许多个瞬间,他心中也会掠过一丝柔软怯懦的贪恋,想要留在这里。
想与那位明艳烈烈、至情至性的小姑娘十指紧扣,并肩在这红墙乌瓦下避风雨,温粥饭,度日月,纳今生。
可每每这种柔软怯懦的贪恋在心头掠过,哪怕只是倏忽须臾,长久根植在他梦中的那些画面就会随之而来。
破碎山河,碧血长空。尸山血海,国恨家仇。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沣南贺家主家一脉或许就只剩他这一个活人了,他责无旁贷,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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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征虽觉无颜面对沐青霜,隔日还是鼓起勇气去见了,敞开心中的秘密,与她说明自己的身世与重责。
原来,贺征随母姓,母亲是前朝哀帝时大名鼎鼎的丞相贺楚。
哀帝三岁继位,贺楚受先帝之命代掌国政。彼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各地藩王、豪强拥兵自重,相互征伐抢占地盘,根本无人将龙椅上那三岁小儿放在眼里,朝廷政令几乎出不了京畿道。
多年乱象下,中原百业迟滞,民生日渐凋敝,国将不国。
以贺楚为首的沣南贺家倾尽全力,号召朝内有志之士共同推行军政合一的临时新政,试图扫定各地乱象,以救国于危亡。
但各地藩王与豪强早已自成气候,朝廷手中加起来不足三十万兵马,打下这家,回头另一家又跳了起来,可谓左支右绌。
到最后,贺楚不得不行了下策,首肯了兵部提出的“在京畿道及江左三州强行征兵”的险峻方案。
这步迈得太过冒进,藩王及各地拥兵列强还没动作,京畿道及江左三州百姓倒是先揭竿而起了。
古往今来,寻常百姓一生不过就求个安稳温饱,旁的事离他们太远。
今日哪个王打下哪个都督的地盘,明日谁又兵临谁的城下,谁和谁又对镐京内城的龙座虎视眈眈,对这些他们虽会议论、会咒骂,但只要火没烧到他们家门口,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会想被裹挟其间。
强行征兵这把火,显然就烧到了他们家门口。
此事终究朝廷理亏在先,官军并未痛下杀手,反倒且战且退、只防不攻,不过三个月战损就高达十万。
这个时候,窥视已久的邻国吐谷契族趁虚而入,百万铁蹄踏破北境,来势汹汹直冲江左三州,剑指镐京。
彼时除了异姓王赵诚铭与上阳邑节度使夏俨发兵勤王之外,旁的势力全都按兵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