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嗣源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掐指一算,觉得贺将军今夜大约要犯了宵禁,就过来等着抓人。”
若此刻贺征手上有刀,只怕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就要双双血溅当场了。
“你当年在同窗间的人缘这么差的吗?”沐青霜忍笑,使劲将他推过门槛,“快走快走,马上就要子时了,你同窗等着抓你呢。”
贺征怒从中来,一把将她扛在肩头就迈出门槛,拾级而下。
沐青霜傻眼,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要挣扎。
沐家的门房与护卫也傻了,呆若木鸡。
台阶下的周筱晗与齐嗣源也傻了。
直到贺征在齐嗣源的马前站定,沐青霜才回过神,挣扎中从他肩头下来,却又被他死死搂进怀里。
恰在此刻,子时的更声适时响起。
贺征扣进怀中的姑娘,抬起冷漠脸看向齐嗣源:“子时了,这家伙和我一起犯了宵禁,一并抓了关进同间牢房吧。”
话音落地,在场所有人的下巴都快脱臼了。
沐青霜一张嘴开开合合,半晌后才嗫嚅着吐出一句:“完了,好端端一个贺将军,就这么给气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顺利二更,补完昨天的欠债,今天也完成日更,不欠债的我美滋滋~~
第46章
周筱晗与齐嗣源是贺征昔日在赫山讲武堂的同窗,过去五年三人虽不在同一军,却也是三不五时联手杀敌的友邻部队同袍,今夜这事不算大,两人本就是突发玩心过来看热闹起哄的,自然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当真将他抓了。
可两人到底身负职责,又不能就这么由得他半夜当街撒疯,简直给人愁坏了。
“哎沐青霜,你千万别动手!你你你这会儿还算是被他‘劫持’,我俩都瞧见的!可你若动手,事情就成了‘当街斗殴、以武犯禁’,那就闹大了啊!”齐嗣源见沐青霜似要发狠,赶忙翻身下马来当和事佬。
“阿征你把人松开,都大将军了,这么占姑娘便宜不合适……”
可怜齐嗣源堂堂“暂代”皇城司副指挥使,大半夜像个邻居大哥似的在街头劝和置气闹脾气的小儿女,说出去真是一点都不威风。
难得见贺征幼稚成这鬼样子,马背上的周筱晗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欸欸欸,我说贺将军,即便我将你俩都抓了,那也没有男女同牢的道理啊!你别想那么美的事,赶紧放人回家去。”
趁着齐嗣源来拉开贺征,沐青霜一溜烟跑回自家大门里,叫人将门掩得只留一道缝。
她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笑嘻嘻对周筱晗与齐嗣源道:“二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亲眼瞧见的,都是贺征这小贼闹事,抓他去吃两顿牢饭他就老实了!”
盛春中宵,夜静无人的街巷中,因着这一场小小的胡闹,四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赫山讲武堂的年少时光。
那时大家都才十五六岁的正好年纪,总有人会为着芝麻小事闹腾到上房揭瓦,很快又会一笑泯了恩仇,勾肩搭背地嘻嘻哈哈。
多年后,他们这些从赫山讲武堂出来的学子,哪怕已功勋赫赫、名动天下,在旧日同窗面前却仍旧能毫无防备地调侃、胡闹。仍旧会有人与心上的人别扭置,仍旧会有人突然幼稚,仍旧会有人忍不住笑话犯傻的同伴,仍旧会有人手忙脚乱出来劝和。
当他们洗去一身染血的战火烽烟之后,胸腔中跳动的还是当初那颗赤忱飞扬的少年心。
这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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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很忙。
沐青霓及沐家另外两个年岁相当的孩子沐霁晴、沐霁旸一同被送进了位于镐京南城郊的官办明正书院,开启了在镐京的求学之路。
而沐霁昭因为还不到四岁,只能先在京西一家口碑不错的私塾开蒙识字。
到了三月廿八,赵诚铭登基,新朝正式建制,国号大周,年号为“武德”,这一年便定为武德元年。
赵诚铭长子早夭,如今膝下成年儿女只二女儿赵絮、四女儿赵萦、第五子赵昂、第六子赵旻,其下另有一女三子尚在稚龄。
随着赵诚铭登基称帝,原汾阳郡主赵絮,因战时功勋卓著,又是皇后所出,便顺理成章被封为汾阳公主,协理国政,食邑三万户,允准蓄府兵五万;五公子赵昂为陈婕妤所出,虽母家势弱,但战时虽也曾参与军政事务,便被封为成王,享食邑一万五千户,允蓄府兵两万人;而赵诚铭的四女儿,原嘉阳郡主赵萦,虽是贵妃所出,战时亦无军功,接掌利州后却小有政绩,因而位分尊号不变,却享食邑万户,允蓄府兵两万,继续任利州都督之职。
至于六公子赵旻,虽是皇后心头宝,但战时无功无绩、毫无建树,便只封了甘陵郡王,食邑八千户,蓄养府兵不得超过五千,所受恩赏瞧着还不如贵妃所出的赵萦与婕妤所出的赵昂,与一母同胞的姐姐赵絮就更是没得比了。
登基大典的封赏过后,镐京中有不少小道传闻,据说皇后对甘陵郡王所受封赏颇为不满。有对赵旻略之一二者对此嗤笑以对,拊掌大赞武德帝英明。
除了几位殿下所受分封外,年轻勋贵们的崛起也很为镐京众人津津乐道。
贺征在诸多年轻将领中一骑绝尘,与老将钟离瑛同封“柱国”荣衔,执鹰扬将军令开府,遥领天下各军府大权,可谓是风头无两,泼天的煊赫。
“……敬家丫头和纪君正进了兵部;周筱晗与齐嗣源正式接任皇城司正副指挥使……”
分封典仪结束后,沐青演一回到家,就被阖家大小围了个水泄不通,沐青演便大略众人封赏都提了一遍。
对于沐家,赵诚铭也未食言,除赏了丰厚钱物与田产外,还破格恩允沐家保留如今还在循化的五万明部府兵,并给了沐青演司金中郎将之职。
这“司金中郎将”为金部尚书辖下,看着官职似乎不上不下,却掌钱币、冶铸等事,实打实是个叫人眼红到滴血的富贵肥缺。
总而言之,赵诚铭的意思很明确,只要沐家别瞎折腾,别动些有碍大局的心思,他是会让沐家安享富贵的。
对沐家来说,这个结果已好到超出他们原本的预估,一时间阖家上下俱都喜气洋洋。
松了口大气的沐青霜忽地眨了眨眼,随口笑道:“那,东城白家呢?”
她也是这些日子闲得快要发霉,无端端又想起当初在毓信斋同她与向筠抢过布的“东城白家”。
沐青演挠头想了好半晌,才“哦”了一声:“是说白书衍家吧?白书衍封了吏部考功司司业。奇怪,白司业那一把年纪的,不可能与你有什么交情啊,你怎么会知道他家?”
向筠不是个遇着点委屈就找夫婿哭诉的人,之前布庄那点不愉快,她回家就抛在脑后了,从没在沐青演面前提过。
而沐青霜更不是个喜欢嚼舌根告状的性子,从来都是自己的恩怨自己想法子了结,因此这么久了也没想过与兄长提这茬。
见沐青演疑惑,姑嫂二人憋笑对视一眼,双双弯了唇。
想想也是够了,当日在布庄时,白家那两位的嚣张气焰也真够能唬人的,原以为“东城白家”怕是势大得与“沣南贺氏”都能并驾齐驱,结果白家主事者的官衔品级比沐青演还低半头,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比你还低半头啊……”向筠低笑着脱口嘀咕。
虽不明白妻子与妹妹为什么会对“东城白家”露出那样微妙的神情,沐青演还是耐心解释。
“虽说吏部考功司司业的官衔品级虽比我低半头,却掌管着官员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宜。而且白家前朝时也算京畿道名门之一,是个书香世家,这位年过五旬的老人家看谁都眼神儿都是从上往下的。”
“难怪了。”
沐青霜与向筠不约而同地笑“呿”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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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卅日,武德帝赵诚铭遵守事前对沐家的口头承诺,命人带了沐青演与沐青霜兄妹俩前往大理寺狱中探视沐武岱。
兄妹俩在狱中见到父亲时,双双舒了一口长气。
虽不知之前在钦州朔南王府的狱中是何情形,至少在大理寺的狱中,沐武岱是被单独关押的,看起来非但没有被用过刑的痕迹,他的脸甚至还有些圆了!
“沐都督,伙食不错啊?”沐青霜背靠着墙面,双臂环胸,啼笑皆非。
沐青演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却也忍不住笑了。
沐武岱笑望着一双儿女,豪气不减地挥挥手:“俩兔崽子,以为你们老子我在牢里,会跟染瘟的鸡仔似的?笑话。我十六岁从戎,枪林箭雨里气势都没倒过桩,坐个牢还能把我坐蔫儿了?”
“行行行,沐都督威武沐都督气势!”沐青霜缓缓将后脑勺抵在墙上,抬袖遮面,闷声轻笑,眼角却沁出点点劫后余生般的泪花。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啊。
待这父女俩一如往昔地斗完嘴后,沐青演正色看向自家父亲:“爹,渡江当夜到底怎么回事?您为什么坚持要等三司会审?”
沐青霜偷偷揩去眼角泪迹后,也将专注的目光投向父亲,等待他揭晓这困扰沐家近半年的谜底。
沐武岱盘腿坐在铺了薄薄破絮的木床上,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老脸,苦笑:“阴沟里翻了船,又死无对证,只能吞下这闷亏。”
原来,渡江之战当夜,沐武岱所率大军的营地突然来了一名身着沐家暗部府兵衣着的年轻人。
沐武岱任利州都督后,家中的暗部府兵先是交给其子沐青演统辖,待沐青霜结束赫山讲武堂的学业后,暗部府兵就交到她手中。
先后近十年,暗部府兵的成员有所更换,又总藏在金凤山中,长居州府利城都督府的沐武岱对许多新进的后生自是不熟悉的。
“……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说话也断断续续,”沐武岱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夜那跌宕起伏的种种,“他说,红发鬼大军越山,暗部府兵被全歼,红发鬼已踏破循化城,令子都部也全员殉国。”
若只是这般,老辣的沐武岱不会乱了阵脚。
“他给了我这个。”沐武岱从怀中拿出一小截银红布料,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残破纸片。
那布料是银红色云雾绡,金泥滚边,饰以流云纹。布料上有重重叠叠的暗红血污,时间久了,瞧着已呈深黑之色。
而那残破纸片,是一段金凤台古道的地图。
在沐青霜向赵诚铭呈上金凤台古道地形图之前,这条隐秘的古道整个利州只有沐家人才清楚。
有这两样物品的作证,沐武岱自然心神大乱。
而那人在垂危之际带给他的所有消息里,彻底击溃他心中防线的,是“大小姐阵亡,被红发鬼悬尸循化城门”。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能绞碎一位父亲的理智?
“所以我下令拔营赶往利州,”沐武岱仰起头,眼中有泪,唇角却有自嘲苦笑,“走出不过二十里,老子才突然醒过神来……”
沐青霜与沐青演噙泪对视,两兄妹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无奈苦笑。
谜底揭晓,真相大白。
他们的父亲身为领军之将,在复国之战最关键的一役中,罔顾战略大局,擅自放弃了自己的防区与阵线,调动大军转向不该去的方向。
这是事实,铁板钉钉是有罪的。
可对沐青霜来说,她的父亲,是真真正正,将她疼爱到了心坎里啊。
沐武岱猛地一拍大腿,怒到眼角飚出老泪来:“我家萱儿自打接掌暗部府兵后,在林中时就只穿暗部府兵的青衫布甲,怎么可能是着红衣阵亡的呢!”
可那时传话人已经咽气,沐武岱也确实下令拔营改道,二十万大军都是如山铁证,真真是无从抵赖的。
就这么个拙劣至极的圈套,却因正中了一位老父亲的舐犊之心,便将在利州煊赫数百年的沐家摁倒于无形。
“错了就是错了,”沐武岱再度抹脸,豪气地一笑,“所以我说等三司会审,到时也不必辩解什么,该怎么判怎么判,老子认账!”
沐青霜使劲眨巴着泪眼,举步走过去,侧身在木床边沿坐下,伸手揽住父亲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将头放在那宽厚的肩头。
有热泪汹涌而下,沾湿了沐武岱的肩上衣衫。
可沐青霜的神情却没有悲伤也没有怨尤,她红唇弯弯,杏目也弯弯。
她哽咽的嗓音里有笑,沙沙的,却甜丝丝:“爹,我觉得,您这会儿可威了风,脸上每道褶子里都透着股磊落豪气呢。”
沐武岱也是泪中带笑,爱怜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发顶:“你这丫头,要夸就好好夸,没事提什么褶子?伤感情。”
沐家人虽不拘小节,却也是知分寸避忌的。沐青霜是个姑娘家,自打七岁以后,便不曾再与父亲有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了。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一个因舐犊情深而身陷囹圄的老父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女儿这样亲近的撒娇更能安慰他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