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柔声道:“那么,回头酿上一坛送我,我陈上三十年再喝吧!”
十一眉眼一弯,应道:“好。”
宋昀见她笑容,竟瞧得一时失神,眼见那边伙计将碗送来,他伸手去接,竟接了个空。
十一眼疾手快,连忙托过,稳稳当当放到他跟前。
宋昀尴尬地接过,执筷在手,许久方道:“柳姑娘,我总似很久前曾见过你一般。”
十一顿了顿,“哦……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的,基本都是我这样。”
溪柳舞寒碧(十一)
宋昀扫过那双和皮肤绝不相衬的清莹双眸,也不去争辩,默默地吃着饭菜,然后告诉十一,“对了,芳菲院……已经卖出去了。”
“哦!”
十一不喝汤,趁隙又在喝酒。
宋昀道:“我让于先生去找的买家,听闻价格不低。前几日出了命案,原以为买家会反悔,不料很快便将银子送来了!今日来得匆忙,未及带上,改日我替你兑成银票随身留着吧!”
他忍不住看向十一,“你原先都不舍得去住,为何一转头就想着卖掉?当真为……睹物思人?”
他实在看不出十一对芳菲院有多少的留恋,算不得她的伤心地吧?
十一也不隐瞒,散漫答道:“原来我给自己留个安静的地儿,回头可以搬过去住;后来韩天遥住进去了,那地儿哪里还能安静得了?不如卖了另觅住处。”
宋昀怔了怔,“看闻府近日动静,想必韩公子进京在即。你不跟着去吗?”
十一道:“不去!”
简洁得连理由都不曾给一个。
宋昀不由来回拨着碗里的米饭,好一会儿才道:“若是留下……也不用另觅住处。若要安静,我那竹楼还算安静。”
十一眼睛亮了亮,“好!”
***
但这日十一还是没能喝到逍遥酒庄三十年的女儿红。
确切地说,那边交待的伙计连老板的面都不肯让他们见,凭宋昀怎样承诺多付银两,十一都摸不着她想喝的三十年女儿红。
好在他家其他的酒也颇香醇,十一憋了几日难得能喝得尽兴,便也不计较了。宋昀却甚感歉疚,说道:“下个月他家卖陈年女儿红时,我再过来替你买吧!”
十一抱着酒坛拍拍他的肩,迷蒙道:“没好酒也没事,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陪着我,就好,就很好……”
宋昀已听得傻了。
只要他还在,只要他还陪着她……
这好像一点都不难。
翠竹萧萧,芙蓉照影,一把鱼竿钓落晖,几盏清酒对夕阳。纵竹楼清寂,碧溪幽杳,若有伊人相伴,亦可在山中沉醉不知年。
这时,只闻旁边“扑通”一声,竟是十一歪身倒了下去。
他心中沉醉时,十一已然喝得大醉。
***
十一醒来时,已身在闻府卧房内。韩天遥正坐于榻前把.玩着一把短剑,神色安静专注,却在她微微侧身之际便向她注目。
“醒了?”
紧抿一线的唇角微微一弯,他竟是淡淡而笑,并未显出半分惊怒不悦。
十一坐起身,才觉头脑阵阵涨疼。
给憋得太久,酒量都似小了。似乎也没饮多久,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外面传来狸花猫粗声嘎气地喵叫,还伴了一声声的呕吐。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溪柳舞寒碧(十二)
十一问:“花花怎么了?”
韩天遥轻描淡写地答:“吃多了!”
“……”
于是,狸花猫这是吃撑了吃到吐,就像主人饮酒饮到醉?
韩天遥一双黑眼睛依旧凝注在十一身上。
十一便觉他看她的眼神,应该和看花花的眼睛一般无二。
想来才睡了不过半日而已,韩天遥的眼睛怎会这么快就不肿不疼了?
她现在很想挖了他这双黑黢黢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她向外看了看,“宋昀呢?”
韩天遥道:“将你送回来后便告辞而去,并不肯多留。”
十一冷笑,“肯留才是怪事!”
宋昀救过韩天遥和十一,却连面见十一都被闻小雅羞辱。他虽寄人篱下,算不得出身大富,待人处世温和有礼,却自有一种竹节般孤高出尘的名士气度,自然不肯再给人嘲讽的机会。
韩天遥心下也明白,说道:“我已请闻彦备下礼物,隔两日便亲去佟家向宋昀致谢,并为上次之事致歉。”
十一接过小珑儿递来的茶,眼底显而易见的不屑,“恐怕宋昀并不欢迎你的道谢。”
于天赐种种阻挠,并不愿宋昀趟这浑水;想来宋昀舅父也该是个谨慎人。韩家得罪的人敢一举夷灭花浓别院,他们又怎敢承认是宋昀救了韩天遥?
但韩天遥答道:“会欢迎的。”
依然是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悲喜伤怒。但他手中短剑已然出鞘,烛光下锋芒皆露,冷森森地直砭肌肤。
小珑儿不觉退开两步,心下有几分不解,明明公子还是原来的公子,连神色都似未见太大变化,怎么忽然间便让人毛发耸然,陡地浑身寒凉起来?
十一却毫不在乎,甚至顺了韩天遥的话往下说道:“如果能保他们富贵荣华,又能保他们不会为人所害,他们当然会欢迎。”
韩天遥目注短剑上流转的凛冽光色,却转过话头,缓缓道:“提刑司所派官员已经得出初步结论,夜袭花浓别院的,是宁罗山的山匪。”
“山匪?”十一倚着软枕,漫不经心地喝茶,“这倒也可能。宁罗山距越山颇近,听闻有一些是当年从江北流窜过去的盗匪。而江北……”
韩天遥接口道:“先父当年曾随柳相北击魏人,并将部分依附魏人的盗匪击溃。这些盗匪里有少部分的确在混乱中随难民一起逃到江南,不排除有人在宁罗山落脚。”
十一指尖紧捏茶盏,却笑道:“这不对上了?若再有宁罗山的山匪自己招承,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她的笑声有些虚恍,叫人一时分辨不出,她的话语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随口嘲讽。
“铁板钉钉!”韩天遥笑意寒冽,“当年柳相不明不白被害,先父不顾祖父再三拦阻,执意上书弹劾施铭远,终究被贬恩州,气怒生疾;后来虽被赦,却已不及返京调治。可惜他戎马半生,竟落得客死异乡!祖父因此再三严命,令我不得从政,只在山野间安闲度日。如今,韩家当真沦落至此,连那些听得韩家之名便丧胆而逃的山匪都敢奔来报这二十年前的旧恨?”
溪柳舞寒碧(十三)
十一唇色很淡,眸光却极清明,了无大醉后的迷离,“你认为,不是山匪,而是……”
韩天遥低低吐字,“怀璧其罪而已!”
韩天遥之父韩则安亦是名将,却被贬而死,韩天遥对施铭远当是恨得切齿。
可老祈王韩世诚明知施铭远的背后,是正得宠掌权的云皇后,几乎是半强迫地要求嫡孙放弃报仇,并且远离朝堂。韩世诚父子威名远著,极得人心,而楚帝始终念着韩氏的忠诚勇猛,见韩则安、韩世诚先后病逝,多次征召韩天遥出山,欲厚加封赏,均被韩天遥以种种借口推托不出。
韩天遥都能隐忍下那样的仇恨,那些山匪明知韩家并未失宠于君王,而且鲁州还有一支愿意听命于韩家的忠勇军,会为二十年前的旧恨一举夷平花浓别院?
何况当年战事,说到底,韩则安不过奉命行.事而已,真正的指挥者乃是当时挥军北伐的柳相,如今那两位也已遇害,又有多少的仇恨消解不掉,还要算到韩天遥和他的妻妾奴仆身上?
十一微微阖眼,心头有什么揪着似的阵阵疼痛。
她很想再去抓酒袋,却只是更紧地捏住茶盏,捏到指骨发白,才小心地啜了一口,低低道:“怀璧其罪……”
韩天遥目注着她,似乎在等她细问。
但十一终究什么也没问,只道:“唔……既然你信不过提刑司,自己去追查也好。”
韩天遥静默片刻,简洁地答道:“我会回京,出仕。我会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他是韩家嫡孙,若决心出仕,以父祖荫恩,君王必赠以高官厚禄;而韩天遥既暗示能保宋昀富贵平安,朝中必也另有安排,方才有此把握。
韩家少主素以风.流闻名,一夕剧变后,当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见十一沉默,韩天遥便站起了身,“待会儿用点饮食,别再喝酒了!听宋昀说,你很喜欢逍遥酒庄的酒,我已约了他明日和你同去那里喝酒。若你再喝醉了,只怕明日没了胃口去品那美酒!”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着冷峻,只在最后一句时又低了些,如隔了窗嗅到的酒香,不觉烈意,只觉清醇,甚至沾了微风的柔和。
小珑儿忙相送韩天遥出去时,十一依然在床上出神。
一直紧扣茶盏的手不知怎的一松,半盏茶水泼在了衾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打了个寒噤,慢慢抱住了肩。
“泓……宋与泓,你在做什么?”
茶水已在衾被上慢慢洇开。
被上绣的是崖上青松,云际鲲鹏,意为鹏程万里。
此去京城,到底是谁的鹏程万里?
鹏青冥深杳(一)
十一无酒不欢,有美酒自然不肯错过。
第二日去逍遥酒庄的,除了她和韩天遥,还有闻彦和妹妹闻小雅。
几人在酒庄门口见到宋昀时,闻小雅早得了兄长吩咐,抢上前向宋昀行礼。
“前儿小雅无礼,得罪宋公子,这厢给公子赔礼,请公子大人大量,莫和小雅计较!”
宋昀忙笑道:“闻姑娘客气了!那日在下也有不到之处,也祈闻姑娘见谅……”
二人算是一笑抿恩仇,而那边已见传说出性情怪异的主人家带了伙计满面堆笑迎出,径穿过熙熙攘攘的前院,进了后面一间敞轩。
那敞轩背靠小溪,侧面堆了假山,四周则遍植各色菊.花,坐于其间,顿觉清气扑鼻,心旷神怡,再加上酒香清醇,更令人飘飘然如生双翼。
闻彦笑问主人家:“听闻你家有陈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主人家道:“有!有!”
他向韩天遥一揖,笑道:“韩公子、闻大人肯赏脸过来,自然奉上咱家最好的酒!我这就去开我家那坛陈了五十年的女儿红!”
从此万万莫说富贵声名如尘土。昨日宋昀和十一过来,求恳许久连主人家的面都没见到,而韩天遥他们一来,别说三十年女儿红,连五十年女儿红都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