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十一心头暗叹,留心观察宋昀时,他虽衣着整齐,素衣出尘,眉目间的温文清贵也不下于任何贵家公子,只是衣衫质料寻常,与闻家兄妹及韩天遥根本无法相比,气势上便不由地矮了一截。
    有十一在,旁人最先侧目而视的,当然会是落拓散漫的十一。只是伙计何等精明,一眼看出十一与韩天遥关系匪浅,故而对她不敢怠慢,对宋昀反而是最不经心的一个。
    宋昀眉眼安谧,并无任何异样,待美酒呈上,便慢慢地品着酒,听闻彦兄妹谈论地方典故,甚少插嘴。
    韩天遥素来寡言,也只倾听为主,却在扫到十一抓向酒壶的手后,低声道:“十一,若你再醉了,是打算让宋兄再雇小轿送你回去,还是打算让我当街抱你回去?”
    十一看向韩天遥的手,莞尔一笑,“韩天遥,你抱了试试!”
    那所谓的笑容竟令气氛蓦地一冷。
    韩天遥不觉黑眸一凝,面色不自禁地也沉了下去。
    闻彦早知十一性情古怪,忙干笑着要岔开话头时,宋昀忽伸出了手。
    他取过酒壶,为十一斟了浅浅一盏,微笑道:“这样的五十年陈酿,便该细细品味;若是大口牛饮,反无趣味。柳姑娘,你说呢?”
    十一怔了怔,半晌方道:“嗯,你说得有理。”
    她果然端起酒盏来,慢慢地品啜宋昀为她斟的酒。
    众人看着她忽然温婉的动作,一时怔住。
    鹏青冥深杳(二)
    韩天遥眸子又黑了黑,低头默默饮酒。
    至于那酒到底该算是什么味儿,应该只有天知地知,连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了。
    正尴尬之际,那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闻家的管事带人匆匆赶至,急到前禀道:“二位公子,圣旨……圣旨到了!请二位公子尽快回家预备接旨!”
    闻彦兄妹不由立起身来,韩天遥却微微皱眉,先看向十一。
    十一目光扫过桌上的酒,眸子已格外灿亮,笑道:“那你们快回去吧,我陪着宋公子就行!”
    这壶五十年女儿红是她的了,刚开坛的五十年女儿红是她的了,满桌的酒都是她的了……
    ***
    这一回,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韩天遥都是黑着脸回去的。
    十一有酒即可,再不理会他的神色。
    宋昀叹道:“柳姑娘,喝酒需节制。若时常醉酒,也于身体有碍。”
    十一细品酒香,微笑道:“好酒,的确好酒……放心,这般好酒,我也舍不得一气喝完。”
    宋昀便也斟了酒细细品着,低垂的浓黑眼睫在秋风里拂过,愈衬得那容色明净,质若冰雪,却掩饰不住眼底浅浅的失落。他忽道:“柳姑娘,若日后随我去山间竹楼去住,我并不能给你这样的美酒。”
    不论是财富,还是地位,他都不可能供得起这样的美酒。她真的有他就够了吗?又或者……只是大醉后的呓语?
    十一惬意地饮了半盏,偏头瞧向他,“羡慕韩家、闻家的富贵功名?”
    宋昀被她直白一问,不觉低咳了声,转头看向别处。
    十一放下了酒盏,轻叹道:“权势富贵,的确是好东西,至少可以换来最好的酒。可惜,得用一颗名利心去换。”
    宋昀静默片刻,点头,“不只名利心,还有自由,闲适,逍遥天地的心境。”
    十一笑得眉眼弯弯,“对!代价太大了!最后你会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所以,我宁愿不要什么五十年女儿红!”
    宋昀便浅笑,“于是,咱们现在不喝了?”
    十一“噗”地笑起来,“已送到跟前的美酒若是辜负,那才叫暴殄天物!”
    正说着时,那边忽有人清朗朗的声音传来,“我要的,就是三十年女儿红!若有五十年的,自然更好!”
    宋昀回头看时,却见一年未弱冠的少年大步踏入,行止间洒脱倜傥,宛若披了一层明亮阳光。
    数名伙计连连拦阻,说道:“今日我家主人不会客!”
    “没事,他不会客,我会客即可!”
    少年持剑在手,也不见如何作势,便已越过拦他的数名伙计,便待踏入那边屋子。
    迈腿之际,他似有所感应,忽顿了顿身,疑惑地转头看向宋昀这边。
    鹏青冥深杳(三)
    他的目标显然不是宋昀,目光从他身上转过,又飞快转到别处,仔细看了几眼,方才踏入槛内。
    宋昀不解,转眸看向十一时,顿时愕然。
    十一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座位上空空如也。
    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寻觅时,却觉眼前一花,竟是十一从自己身畔站起了身。
    原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矮身藏于他身畔,借着桌椅和他宽大的袍袖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瞧着那少年消失的门槛处,眸光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欢喜,若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宋昀正要问时,十一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阿昀,我先走了,别和人提起看到过我……帮我把美酒都收好带走,回头我跟你去竹楼住时,还可以好好品上几回……”
    阿昀……
    宋昀心头一暖,下意识地点头,还未及追问更多,十一身形闪动,竟如轻烟般飞快窜上了那边假山,瞬间不见踪影。
    几乎同时,那边正屋里忽有人失声叫道:“师姐!”
    方才进去的少年风一样卷了出来,阳光般明亮俊朗的面庞浮着一层仓皇,慌慌张张地四下打量。
    宋昀不过略略顿了顿,便已面色如常地轻啜美酒,顺带以好奇的眼神瞥向那少年。
    少年负着剑,分明的锐气凌人;但他此刻的神色,却脆弱如失群的孤雁。
    “师姐……”
    他终于认定恍惚间听到的师姐的声音不过是他的错觉,无奈般低低唤了一声,才转身回屋。
    明明那样明朗洒脱的少年,眉眼间却已多了几分挫败和沮丧。
    假山上,碧绿的藤箩间,有个乱蓬蓬的脑袋探出来,满眼的晶亮泪光。
    “这傻小子!”
    她低低笑骂一声,无声地退后几步,却如一只比花花灵巧百倍的狸花猫,飞快跃了开去。
    而宋昀照旧慢慢地品着酒,直到盏中酒尽,方吩咐伙计过来,将剩余的酒依旧装入酒坛,用包袱包好,施施然抱起,缓步向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才问向送他出来的伙计,“方才进去的那公子是谁?”
    伙计答道:“哦,那公子姓齐,好像挺有来头……对了,他叫齐小观!”
    ***
    十一回到闻府时,却见闻府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门口更是车水马龙,来往官员不绝。
    她从热闹中来,如今最厌恶这些人情来往,遂从角门悄悄回了卧房,寻来小珑儿问时,却见小珑儿也是一脸的喜气。
    她道:“十一夫人,果然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人只道花浓别院被一把火夷为平地,韩家少主生死不明,从此韩家算是败落了!谁知老天有眼,公子安然脱身;又有皇上圣明,闻讯格外惜恤,刚刚传来的旨意,已经封咱们公子为南安侯!你看那些官儿,前些日子多少人避着闻府,仿若不知道韩家出事;如今却一股脑儿奔来道贺,眼见得连门槛都快挤破了!”
    鹏青冥深杳(四)
    楚帝素来宽仁,厚待功臣之后原是意料之中;但若想得到这“格外惜恤”,甚至让楚帝愿意封以侯位,却也没那么容易。
    十一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倾听着前院的喧嚣,却觉自己整个人都已随着那夕阳渐渐沉入幽杳无尽的青冥天际。
    小珑儿兀自欢喜着,在屋中走来走去,“公子既接了旨,下面应该进京见驾了吧?皇上看重公子,公子从此必定前途无量……咦,从此咱们不该唤公子了,该唤侯爷了,对不对?对不对?”
    “侯爷……”
    十一疲倦地跟随小珑儿低念着,举目四顾,竟有种心力交瘁般的迷惘感。
    一段平静的生涯结束了;另一段难测的生涯来临了。
    于韩天遥如此,于她呢?
    ***
    韩家不缺土地钱财。
    即便花浓别院连同其中的财物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韩家依然不会缺钱。
    纵然久住,到底别院而已,主要家产还在杭都的韩家老宅。何况因历代军功钦赐的大.片田庄还在,抢都抢不去,韩天遥想穷都没那么容易。
    于是,那些官儿们赶来道贺的贺礼,除了寻常金玉之物,便多了些别出心裁的玩意儿,甚至不得不被送到后院来。
    竟是两名活生生的大美人。
    送她们进来的人,传达了韩天遥的原话。
    “侯爷说,交给夫人处置。”
    听到这话时,几名闻家侍女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却明显更多了几分敬畏和惊惧。
    而那两名美人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磕头问安,——用的是婢妾叩见主母的礼数。
    没错,韩天遥没说十一夫人,直接说的夫人。
    小珑儿亦听出来了,连连推着十一,悄声笑道:“夫人,夫人,听见没?”
    十一懒懒问:“交我处置?怎么处置?问问闻家有没有年貌相配的小厮,将这二位配给他们?”
    地上两名美人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明明是送来侍奉南安侯的,怎么一转眼就得禀着副玉骨冰姿去配小厮了?
    明明闻得南安侯风.流公子,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至今都不曾娶过正房嫡妻……
    小珑儿也听傻了,忙提点道:“公子的意思,应该是让夫人安排饮食住宿吧?”
    十一笑了笑,拍拍小珑儿的肩,“这等小事,你去安排不就得了?还来问我?”
    “可是……”
    小珑儿还待说话,那边十一已不耐烦,挥手令她将人带下去。
    小珑儿不敢久待,只得将人先带走,愁眉苦脸地去找闻府管事商议,心下却不由抱怨十一太不懂事。连她这么个没长成的小姑娘都知道主母得和姬妾们处好关系,至少初次见面应该和颜悦色,先去博一个好名声,对不对?
    鹏青冥深杳(五)
    这样想着时,她无奈地转头又看了十一一眼,却见十一正从褡裢里取出她那把砍人头比砍西瓜还利落的纯钧宝剑,不紧不慢地在灯下擦拭。
    小珑儿顿时背脊生凉,立时改了念头,反觉那些姬妾能完整无缺从十一屋里走出来就该额手称庆了……
    至于其他的,好像的确是她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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