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宁山月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什么叫不见了?”
“我刚睡不着,就跟他说我起来上个厕所,回来跟他换班。”周景辉声音发颤,“谁知道我刚回来,这就只剩你们两个了。他的登山杖和手电筒也不在,看上去像……”
“像他自己走的吗?”应子仪也从睡袋里爬了起来,冷静地问。
“这黑灯瞎火的,他能走到哪去——”
现在是凌晨两点,除了他们的露营灯,四周全是影影绰绰、不同浓淡的黑暗,巍峨的山形缓慢朝他们压下来,手电只能勉强辨认出通往河边的小路的轮廓。
“谁知道?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应子仪踢了踢他的背包,“你不是在边防站那里拿了信号弹吗?找治安军求助。”
“这个时候,治安军不会来的。”宁山月缓慢地说着,“龙牙煤矿的爆炸事故也是发生在半夜。他们说夜里不能走山路,等第二天天亮了救援才来。”
最糟糕的预感已经应验,她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卓翼阳是有问题的,提议他们去那座神秘的实验基地的人就是他,他一定对那个地方有所了解,g区的异常恐怕也和他脱不了关系,说不定他参与这次行程本身就是别有用心。可如果他是叛国者,跟着他们这种人似乎没有任何好处,就算他们知道了真相,也只能带着一肚子秘密灰溜溜地回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而如果他是光明军的密探,最好的方案就是如同周景辉所说,把这地方彻底炸了完事。
这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人的阴谋,说不定连谋划了一切的卓翼阳也忽略了……
“一群狗屎!”应子仪怒骂道,“那我们也只能在这里等到天亮吗?”
“嗯,凭我们的装备,现在去哪里都不安全。”宁山月指了指车库的深处,“躲到里面去吧,再把灯关小一些,别招什么东西过来。”
叁人手忙脚乱地拖拽着睡袋和背包。他们还特意检查了卓翼阳的包,发现他竟然连证件都没有带走。宁山月枕着包靠坐在车库的墙上,轻轻摩挲着硬质卡片的边缘,直到带着毛刺的圆角在她指腹留下一道红痕。她突然想起,也是同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卓翼阳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过——
“无论你觉得我有多奇怪,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她现在……还能相信他吗?
他们开着一个小手电,在宁山月的指挥下将逃生时的必需品整理到一个小包里。不知过了多久,她疲惫的大脑有些迷糊,甚至都觉得风声变调了,不再是单调的呼呼,而是夹杂着有节奏的呜呜轰鸣,有点像是引擎发动的——
叁人同时一骨碌爬了起来。
刺眼的白光吱嘎一声停在他们面前,宁山月最先睁开了眼睛,看清了灯光勾勒出的怪物轮廓。这是一辆款式很旧的越野车,只有轮胎是为了应付山路新换的,除此之外各处都用坚固的铁皮打着补丁。前挡风玻璃的反光使他们看不见司机的脸,不过稍后副驾驶的门就打开了,跳下车的正是之前无故失踪的卓翼阳。
他的红外套换成了隐蔽的灰色,裤脚扎在战术靴里,灵活地敲击着电脑键盘。当他抬起头来扫视众人时,眉头下压,眼神凌厉,看上去和之前那个活泼的学弟判若两人。
不过他的视线一接触到宁山月,马上就勾起嘴角换了一副面孔:“学姐!怎么样?没有吓到你们吧?”
宁山月心说他们的魂都快要吓没了。她还没说话,卓翼阳就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家快上车,之后我再跟你们解释。时间来不及了。”
周景辉刷地一下从包里抽出了信号弹,高高指向天空:“你别过来,再靠近我就要报……报警了!你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
卓翼阳依然是一脸笑容,嘴里吐出的话却危险无比:“学长,就算治安军看到了你的信号弹,他们开车过来也至少要半个小时。你觉得是他们快还是我们的子弹快?”
周景辉的手僵住了,宁山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僵持了十几秒钟,一只手突然把她的包塞过来,应子仪绕过两人,率先钻进了越野车后座。
“我先警告你,我们早就在边防站备过案,芯片会实时传递我们的情况。一旦发现不对,他们就会立刻封山,你们谁都活不了。”
上了车他们才发现,这是一辆被改装过的信号干扰车,除了卓翼阳和司机就是一大堆闪着灯的不知名设备,后座显得阴暗逼仄。卓翼阳哐地一声关上了车门,贴心地朝他们丢了叁瓶矿泉水。
“那学姐可以猜猜,我们剩下的人在哪里呢?”
越野车沉默地在山路上飞驰。他们完全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但司机却如履平地,如同在黑暗阴沟中生活惯了的老鼠,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在崎岖的道路上来去自如。
不一会他们就回到了旧厂房的位置,与白天的寂静不同,此时这里却是灯火通明,不少人搬运着装备在活动板房间忙碌。卓翼阳又跳下了车,对着对讲机喊了几句话,不一会就有一个年轻女人踩着山崖上的绳梯爬了上来,衣衫朴素却精神抖擞,把一个零件盒递给他。
“这是你们的基地?”车子重新发动的时候,宁山月终于开口问道。
“嗯。”卓翼阳答,“学姐都猜到了?”
宁山月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尽力不往这个方向猜。”
“真的吗?”卓翼阳转过头朝她眨了眨眼睛,“我记得我以前露出过好多次马脚,还以为学姐不介意呢。”
宁山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卓翼阳是叛国者——她心里竟没有因此掀起什么波澜。是因为他神神秘秘的行为确实做了不少铺垫,还是因为她已经见过萧霖这个货真价实的家伙,抑或是治安军和管理科的所作所为,让她觉得他们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了?
“你们有什么目的?”她问。
卓翼阳皮笑肉不笑:“从我们进入那栋旧宿舍楼开始,我身上的微型摄像头就拍下了所有重要的东西,现在它应该还在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吧。当然,我们还特别邀请g区电视台的主持人为我们做了解说,告诉所有被蒙在鼓里的人们——那正是光明国叁十多年前开始实施的‘夏娃计划’。”
迫不及待出声发问的是应子仪:“那是什么?”
“为了应对越来越严重的核辐射变异危机,开始尝试在人体上直接使用基因编辑,从而创造一批‘新人类’的前期实验。之所以说是前期,是因为他们先找来了罪犯和一些边境的低等公民,在这些偏僻的地方进行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尝试,等到技术的风险大幅度下降后,再公开地运用到高等公民的身上,还把他们称为志愿者。”
越野车拐过一个大弯,把所有人都猛地甩向车厢一侧,但没有一个人发出抱怨。
“实验结束以后,有人缺胳膊少腿,有人的病变得更严重了,当然也有人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那种新人类的体质。为了不让他们跑回光明国去惹麻烦,大多数基地都像龙牙煤矿这样发生了事故。”卓翼阳的声音有种掩盖不住的沉重,“老弱病残自然都死了。那些强壮的有些就偷偷跑到了界墙外面,和一些罪犯一起活了下来……这就是你们看到的,最初的一批‘叛国者’。”
“那你也是——”
“我是‘非人’。”卓翼阳淡淡道,“我父母都是从基地里逃出来的,他们在境外生下了我。”
“非人”就是指没有通过生殖中心的人造子宫出生的小孩,无法在公民系统中登记身份,也无法植入芯片,在光明国不被当做人类,连最低贱的工作都做不了,只能被丢到边境自生自灭。
宁山月紧紧盯着前排摇晃的脑袋,心脏被一只巨手握着,一会紧紧攥住令她窒息,一会又松开软成一滩,令她不受控制地想要流泪。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刺得她的脸颊生疼,她不住地抹着眼睛,却发现手上一片干涸。
这种时候她是不应该流泪的。她应该义愤填膺,应该发出谴责,应该揭竿而起,做所有正义善良的公民应该做出的一切事。可她的敌人是谁?是眼前这个总是对她笑容满面的少年,是电视机从小就教她辨认的那些罪人,还是那山后面的、不为人知的巨大阴影?
这种时候她是不应该流泪的。熊熊大火已经将她的泪水烤干。
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映得通红。虽然是凌晨,这座偏远的小城却热闹如白昼,密集的枪弹和打斗混着嘈杂的人声,在城市各处奏响。摇晃的火舌将低矮的房屋连缀成片,为手持各式利器的人群涂上一层不同于治安军制服的、愤怒的赤色。远处的幢幢大楼是沉睡在大山中的疲惫生灵,此时人们的吼声已经将它们唤醒,让它们喷吐出浓烟、舒展着鲜艳的翅膀,宛如沐浴着火焰重生的野凤凰。
“是时候……轮到他们付出代价了。”卓翼阳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