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梁月开的门。
入秋了,她换了一件长袖的衣裳,不知道是衣服不合身,还是她又瘦了,上衣袖子长出一大截,卷了五六道才勉强露出手腕。
对于苏拾欢的到来她有一瞬间的惊诧、之后变得惶恐,凌乱了一瞬之后,恢复到从前的淡漠,漫不经心。
“谁让你又过来的?”梁月很不客气,“出去。”
“梁月,我……”
“上次我家茶几上那些钱是你放的吧?”梁月说:“谁要你的怜悯!”
“不是我。”
“什么?”
苏拾欢趁着这个空当进了屋,梁月看到她这个动作之后更加慌乱了。
刚一进屋苏拾欢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梁月,我说,不是我放的。”苏拾欢直白的盯着梁月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你不要用你的主观想法去衡量别人,你不了解我,所以不要妄图揣测我是怎么想的。”
梁月还想说什么,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梁月一惊,顾不上苏拾欢了,赶忙跑向卧室,苏拾欢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去。
甫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该怎么形容呢——似乎整个房间捂了很久没有通风,不新鲜的空气了还夹杂着一点点的腥臭味道。
苏拾欢站在门口缓了一会儿。
房间很凌乱,不像梁月家客厅那样整齐,这个房间好像很久都没有收拾过了一样,被子褥子全都胡乱的卷成一团。
方才发出尖叫声的女人在床上蜷缩着,长发全部垂在脸前,发丝上还沾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粘成一绺一绺。
她的嘴里还在尖叫着,类似于不会说话的“哦哦”声,口涎顺着嘴角垂下,手脚的关节不正常的蜷着,看上去十分可怖。
梁月上前去,先是把女人扶坐起来,在抽屉里快速翻找出药丸,拿起床头的水杯,把药给女人灌下,拍着她的背,一点点的给她顺着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苏拾欢站在门口,总觉得梁月在这个角度看上去更加瘦小了,宽大的衣摆垂到大腿,肩膀像是空空的架子撑起这件衣服。
“咔擦——”
苏拾欢把这个场景拍了下来,女人好了一点,梁月感觉到苏拾欢的动作,冷冷一笑,“怎么?找到新闻爆点了?终于找到我最可怜的地方了?”
“你别这么敏感,梁月,”苏拾欢说。
女人平复下来,梁月站起身,带着苏拾欢往客厅走,“你要东西都已经拍到了,我,这么可怜,被学校同学欺负着,妈妈生着病,老师不待见,是不是会成为很棒的社会热点呢?”
苏拾欢看着梁月良久,梁月终究是个孩子,被她看了一会儿就呆不住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看你可爱。”苏拾欢笑了笑,这次她没来得及换鞋,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声响,“梁月,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吗?呵,在这个世界,比你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谁会注意你这个小人物?谁会费时间去看你的同学是如何欺负你,你的妈妈是如何病重,你又是多么不可一世的?”
梁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可是眼圈儿渐渐地红了。
苏拾欢有点心疼,可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我说过,我来你这里,不是为了所谓新闻爆点,我是为了帮你。”
梁月转过身去,小小的肩膀笔直的挺着,像是一棵小树,在风雨飘摇的天气里执拗的站立。
她松动一些了,苏拾欢也在心里松了口气,踱步到沙发前坐下来。
她这才察觉出不对劲,也终于明白刚一进门是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来源于哪里。
“梁月,为什么——你家买了这么多烟花啊?”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问完这一句,梁月突然紧张起来。
“你走!”
苏拾欢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从厨房的方向传出来的,苏拾欢寻着味道看过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你赶紧走听到没有!我家不欢迎你!”梁月见说不动苏拾欢,开始上去拉扯她,力气大得很,推着苏拾欢往外走。
“到底怎么回……”
梁月一把拉开家门,往苏拾欢推了出去。
苏拾欢站在门外,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没有看到,梁月把她推出去之后,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苏拾欢隐隐猜到是什么事情,赶紧下了楼,站在楼下的大树旁给贺南征打了个电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居然是找贺南征。
她打的依然是她的那部生活机的号码,响了两声之后接通,贺南征低沉的声音自电话那端响起。
“怎么了?”
原本苏拾欢心中有某种猜想,那个猜想十分可怕,她不敢相信梁月会做出这么决绝的事情,她紧张了,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可是,在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的那一瞬,苏拾欢一下就平静了。
把事情的原委跟贺南征描述了一遍。
“她家有种奇怪的味道,一开始我就闻到了,我后来才想起来那是煤气的味道。”苏拾欢快速的说着,她是新闻主播,靠嘴皮子功夫吃饭,把这点事情迅速整理逻辑挑出重点说明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听完之后贺南征沉默了一会儿,苏拾欢说:“我总觉得,她是想要……自杀。”
苏拾欢犹豫了一段时间才说出来,她终究还是不相信。
“你觉得呢?”
“苏拾欢你听我说,你现在立马走,离那栋楼远一点,越远越好,听到没?”
“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
贺南征突然而来的一声怒吼把苏拾欢吓到了,她不敢说话,贺南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缓了缓,“苏小四,乖,走远一点。”
那三个字经常出现在苏拾欢的梦里。
低沉的声音,温柔的,轻轻的唤她,苏小四。
苏小四,我背着妈妈偷偷买了一串糖葫芦,呐,给你。
苏小四,哥哥给你买的新鞋子,喜欢吗?
苏小四,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是谁,告诉哥,哥去把他剁了。
醒来之后,房间里空空荡荡,苏拾欢冷笑,苏小四,你他妈的还是清醒一点。
所以贺南征叫了这个名字之后,苏拾欢没话说了。
“你也觉得她是要……”
贺南征沉沉的出了口气,“嗯。”
“好,我知道了。”苏拾欢说,“我这边会尽量拖住她的,你们快来。”
“我让你……”
“再见。”
贺南征的倔是谁都知道的,或许一眼就能看出来,贺南征自己也知道,可是对于另一个人,贺南征只能说自己甘拜下风。
那个人就是苏拾欢。
不光倔,而且谁也不能奈她何,根本说不通。
……
苏拾欢走后,梁月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像一座雕像一般,良久未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卧室里的妈妈忽然发出一声呜咽,梁月才猛地回过神来。
愣了一会儿,豆大的眼泪无声滚落,她缓缓,缓缓的蹲下身,把自己抱成一团。
大约是一个月以前吧,梁月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只要一闭眼,就是黄毛女他们变成了妖魔鬼怪的可怖模样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叫着,喊着,像是被火烧软了的塑料,扭曲,缠绕,最后变成坚不可摧的枷锁,套牢她,把她拖向沉沉的深渊。
后来这种噩梦愈演愈烈,那些妖魔换着人扮演,有的时候甚至还是……她的妈妈。
到了深渊总会有一面色苍白的人过来迎接他,像是巴不得她掉入深渊,有一天梁月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容颜,那是她的爸爸。
梁月由一开始无声的落泪变成了低声呜咽。
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远不止校园暴力那么简单,噩梦影响着梁月的正常生活,她的情绪开始极度不稳定,常常会想要放声大哭,这种强烈感伤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有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听着听着课,突然就落泪了,等到下课同桌发现她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发现她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儿。
呜咽声一点点变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梁月像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孩童,伸腿坐在地上,张着大嘴,哭的不成样子。
可即使这样,依然无法表达更无法释放她心中那种黑暗的情绪。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她想,面色苍白迎接她的爸爸会不会在给她什么暗示,也许跳下那个深渊真的就一切全都解脱了。
就在这时,一道重重的砸门声响起,梁月一惊,哭声猛地一收。
“梁月,你给我出来!”是苏拾欢。
咣——又是一声。
梁月不知道苏拾欢是用什么东西在砸门,她机械的站起身,打开门,苏拾欢见到她的一脸泪痕并没有感到惊讶,她快速走向厨房,梁月惨淡的,缓缓的转过身。
“没用的,”她用气声说,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自愿回来的——回来陪葬。”
“什么?”
……
“轰隆——”
消防车还没有开进巷子,就听到震耳欲聋的这一声响。
气浪波及到这边,车上的消防官兵全都感受到了。
贺南征坐在前面,目光沉沉,手指抚着某只手机的边缘。
下车,成志超飞快的跑过来,手里拿着这一带的平面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