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行驶的汽车尾灯流动线条和商店橱窗的暖色系光线交叉汇聚着,让人误以为来到华灯初上时分。
    现在是上午十点,顾澜生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不远处是美食街,从美食街传来的食物香气在这样天色的蛊惑下,他极有可能推开其中一家餐厅的门,要一份晚餐。
    昨晚,维多克邀请他今天到他的舞蹈学院看他们彩排,热心的俄罗斯小伙希望用一段传统民俗舞蹈送别远道而来的客人。
    十点四十分,顾澜生推开舞蹈学院大门。
    十一点,顾澜生坐在看台上,他也是看台上唯一的一名观众。
    在欢快的风琴声中,维多克和他的同学跳起了踢踏舞,十几名身穿俄罗斯传统服装的青年用舞蹈还原了前往南方过冬的雁群。
    这段舞蹈将会出现在今晚摩尔曼斯克政府市政厅迎接太阳节的联欢会上。
    顾澜生请了维多克和他的同学们到舞蹈学院附近的餐厅用午餐,年纪相仿的十几人谈天说地,时间过得很快。
    午餐过后,维多克和他的同学们回到学院,顾澜生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走了数十条街从一排排商店门口经过,最终他站在一处城市公共交通站台上。
    顾澜生想起昨天差不多这个时间点,有人告诉他,摩尔曼斯克的轻轨电车只往南开,最后将把你带到这座城市的制高点,那时一定要记得看一眼科拉港。
    科拉港也称摩尔曼斯克港,是让这座城市居民引以为傲的港口,沙皇统治时期它是一座军港,二战期间,希特勒用了四十个月都没有攻克这座港口。
    现如今,它是世界最为繁忙的商业港口之一,每天有不计其数的船只从这里前往一百七十个港口。
    科拉港让人们津津乐道地是它是北极圈唯一一座终年不动的港口,这个特色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游客们亲切称它为:不冻港。
    问那位为什么一定要看一眼科拉港。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摩尔曼斯克,你在下午四点时间就能欣赏到那么美丽浪漫的海港夜景。”那位骄傲回答,最后还不忘补充,如果你身边坐着一位姑娘的话,那么一切就更美妙了。
    两点四十分,顾澜生坐上那趟只往南开的轻轨列车,巧地是,他候车的站台为列车起点站,整个站台就只有他一个人。
    顾澜生选了左边座位,这个位置面对科拉港。
    列车电子屏幕显示,这趟列车运行时间为九十五分钟,途经三十七个站点。
    临近三点,透过流动的车窗,整座城市是墨蓝色的,一盏盏橘色的街灯镶在深色蓝光中,像一个玻璃球,一旦有人拿一把锤子敲开它,墨蓝色的街道建筑就会从那个缺口处流淌而出。
    七分钟后,列车在第二个站台停下。
    说不清是出于何种心态,顾澜生目光落在紧闭的车门上。
    列车门缓缓敞开。
    包着方正头巾的妇女抱着周岁大的孩子上车,一名手背纹满俄文的壮汉紧随其后。
    切。
    顾澜生被自己在列车打开前前几秒若有所待的心情弄得哭笑不得,一定是这座墨蓝色城市所营造出来的独特视觉,导致他心里隐隐约约惦记昨天那位司机说的话。
    又也许,他映在街道橱窗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寂寥,心里想着,有点事情发生会好点,比如,列车门打开,列车门外站着长发女孩。
    最好,长发女孩有着黑色瞳仁,不需要互要联系电话,甚至于不需要说一言半语,只需要对视上一眼,彼此的黑色瞳仁中映着各自的模样。
    看来,他是想家了。
    抱着孩子的妇女和壮汉坐在顾澜生对面座位上。
    列车继续行驶。
    这个下午,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们没时间搭乘那趟开往城市南端的列车。
    五站过后,顾澜生所在车厢乘客还是寥寥无几,一半座位依然空置着,车厢没有出现黑色瞳仁的女孩,连长发女孩也没有。
    第六次,列车门关闭。
    列车往城市中心挺进,沿途楼房商店逐渐密集起来,摩尔曼斯克上空也越发暗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暗沉。
    方头巾妇女在和怀里的孩子逗乐,那是一个有着蓝宝石般眼眸的女童,壮汉所坐位置为顾澜生的正对面,这位老兄一上车就玩起了手机。
    看了一眼天色,顾澜生和车厢另外几名乘客一样,闭上眼睛。
    列车广播声时远时近,车厢门打开关闭声此起彼伏,在慢睡半醒间顾澜生数次睁开眼睛,眼帘掀开三分之二,看了一眼窗外,依然是楼房商店,看来距离不冻港还有一段时间,即使错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对于所谓终年不冻的港口不感兴趣,这个下午有点漫长,那趟往南开的列车可以帮他打发时间。
    顾澜生重新闭上眼睛。
    列车广播声又响起,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依稀间,有纱质材料擦过顾澜生搁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抖了抖,黑暗中感官异常的敏锐,从他指尖擦过的应该是衣服布料纤维。
    布料十分柔软。
    也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列车经过几个站台,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这人踩到他的脚,这应该是一名到站的乘客。
    科拉港到了吗?
    眼皮似乎被涂上一层胶水,顾澜生用力扯了几下。
    车窗外的景观缓缓展开在三分之二的视线里,一张脸镶在大片墨蓝色中。
    列车发出的声响像龙卷风呼啸而过,思绪漫无目的跟随着龙卷风风声冲向高空,在高空中,龙卷风使出一个回马枪。
    “呼——”耳朵传来隐隐约约的刺痛感。
    一个回神,眨了一下眼睛。
    世界以一种无比清晰的姿态展现在顾澜生面前。
    抱着孩子的妇女还在,但壮汉已经不在,壮汉之前所坐位置被一名年轻女孩取而代之。
    年轻女孩——长发,黑瞳。
    黑色瞳孔的眼眸带着心不在焉,像在看窗外的风景;又像在看挨着车窗站着的乘客;又像其实没有什么落进她的眼睛里。
    搁在膝盖上的手改成贴在大腿上,目光从女孩脸上收回,端正坐姿,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帘,等思绪沉淀到和往日一般无异,掀开眼帘,视线直直往对面。
    接下来的三十秒时间,顾澜生完成了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打量。
    黑瞳女孩二十出头年纪,是要美丽有美丽要韵味有韵味的那款。
    身材属于那种苗条轻盈形态,相貌体型加起来应该达到七十分,肤色胶白再配黑色长发可以再添十五分。
    接下来就是性感指数了,目光顺着女孩颈部往下。
    第四次,那件印有“列宁号”破冰船的蓝色夹克衫出现在顾澜生眼前。
    看来,这款夹克衫在这座城市很受欢迎,顾澜生考虑在离开摩尔曼斯克时也许得带一件回去。
    言归正传。
    夹克衫穿在女孩身上显大,无法判断是女孩一不小心号码买大了,还是它来自于女孩的男友。
    不合身的夹克衫导致他无法给女孩的性感指数打分,但八十五分已经是顾澜生二十二年来给一名异性打出的最高分值。
    夹克衫罩在纯白礼裙上,这样的搭配怎么看都显得不伦不类。
    礼裙为修身剪裁,长长的裙摆堆积在地上,让旁观的人都心疼起它的命运,就深怕有谁在上面踩上一脚,纯白色凭添了一个脚印。
    倒是礼裙的主人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残留于指尖的柔软布料触感还在,像幻梦,似乎只要伸手拽住,温暖香甜的躯体就会顺着指尖的布料纤维掉落于怀中,这缕幻梦陌生而新奇,想一探究竟确又裹足不前。
    暗暗呼出一口气,顾澜生强行从那矛盾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一定是这个下午太过于无聊,又或者是这趟列车太过于漫长,导致他这么仔细去观察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姑娘。
    这个陌生姑娘看起来还有点迟钝,丝毫没有察觉对面男人评头论足的目光。
    顾澜生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车窗外,列车已经驶离城市地段,楼房商店少了,工厂道路在平原上交错,天色也亮堂了不少。
    列车广播提醒着,再过几站就是科拉港。
    思绪跟随流淌的车窗风景,道路工厂天色最终变成一抹蓝色线条,那抹蓝色线条类似于女人眼眸轮廓,妩媚柔和。
    列车来到下一站。
    后知后觉,顾澜生发现自己的目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女孩脸上,这个发现让他想抵赖都找不出任何借口来。
    如果目光不是一直落在女孩脸上,他又怎么晓得女孩描了蓝色眼线。
    生活中会描蓝色眼线一般为年轻女性,她们被归结为标新立异群体,坐在他正对面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属于这个群体。
    女孩的蓝色眼线谈不上美,但不能否认地是,它在那一刻吸引住顾澜生的目光。
    吸引住他目光的是蓝色眼线,而不是女孩本身,顾澜生心里提醒自己。
    他甚至于想好了以后偶尔在回想这一刻时,他会以“蓝色眼线女孩”来称呼这位,相信到那时他已经忘记女孩的长相。
    这一站没人下车,上车的倒是不少,一对穿着情侣装的年轻男女横在顾澜生和蓝色眼线女孩之间,蓝色眼线女孩一半面孔被挡住。
    年轻情侣一上车就窃窃私语,半分钟后,共同宣布,他们从婚姻登记所回来,在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完成终身大事。
    车厢里大多数乘客给予了这对年轻情侣掌声,没给出掌声的有三人。
    包方头巾的妇女因抱孩子不便以掌声祝福;一人是正在呼呼大睡的酒鬼;最后一位没给予掌声的是蓝色眼线女孩。
    共结连理是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情,在热烈的掌声中女孩喜极而泣在自己爱人怀里,伴随这个动作,蓝色眼线女孩一张脸完完全全回到顾澜生眼中。
    车厢发生的一切似乎被屏蔽在她的世界里,那双描着蓝色眼线的眼眸依然注视着窗外。
    但,如果仔细看,就可以看到那蓝色线条正渐渐晕开,像层次分明的画作遭遇了黄梅天。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车厢里的掌声还在继续,年轻情侣沉浸在祝福中。
    顾澜生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一步,目光直直——
    那挂在那双眼角处的晶莹液体可是穿过车窗玻璃而来的雨点?还是来自于黄梅时节的潮湿空气?
    就这样,顾澜生看着它悄悄从眼角滑落,变成淡蓝色的水珠。
    那蓝色水珠可是眼泪?
    顾澜生双手垂落,目光投到车窗外。
    这光阴,有些危险。
    危险得让他一颗心砰砰乱跳着。
    第7章 平行世界(07)
    “二零一二年一月十八日,摩尔曼斯克,太阳节,这天有个名字叫做顾澜生的中国青年搭乘了那趟往城市南端的列车,那是他二十二年来乘坐最漫长的一趟班车,漫长得让他产生错觉,列车到站时,他已经变成拄着拐杖的老头子,变成老头子的顾澜生和他的老伙伴们炫耀车上的经历‘我遇到了一尾人鱼’。是的,他遇到一尾人鱼,一尾住在科拉港的人鱼,某天这尾人鱼偷了渔夫家的衣服来到岸上,稀里糊涂进了一个会行走的盒子。这尾人鱼心里有伤心事,她忍不住留下眼泪,然后事情糟糕了。人鱼的身份被坐在对面的中国青年识破,因为从她眼眶流出的眼泪是蓝色的,大海是蓝色的,蓝色大海是人鱼的家乡,所以,从她眼眶里留下的眼泪自然是蓝色的。奇怪的是,车厢里只有中国青年看到人鱼的眼泪,传说只有和人鱼有缘分的人才能有幸看到人鱼蓝色的眼泪。果不其然,后来,顾澜生和人鱼相遇了。”二十二岁的顾澜生坐在摩尔曼斯克唯一的轻轨电车列车上,那时他做梦都想不到,在一个艳阳天里,他会和某个人说出这样一番话,直把那个人惹得娇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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