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小太监不信钟宛受得了这种诱惑,他笑道,“您既对得起老太傅当年的情谊,也可告慰亲人地下魂灵,多好的事啊。”
    钟宛目不转睛的看着书折,眸子微微一颤,不等他说话,小太监又轻声道,“自然,少爷可能会想,将来小王爷继位,也能给您下一封同样的诏书,不过……”
    小太监低声道,“圣上说了,王爷年轻,怕他糊涂,所以将来真有那一日,会下诏书责令忠臣和宗亲为证,命王爷祭天时昭告天下,三十年内,不违先皇之令。”
    钟宛手指攥起。
    小太监轻声道,“所以改律法这事,只有圣上能为您做,钟少爷,这不是个大事啊,你只消劝王爷几句就行,您真不动心吗?”
    钟宛死死的盯着圣旨,小太监看出钟宛眼中犹豫,满意的一低头,“那奴才就先走了,少爷好好想想,史老太傅他可在天上看着您呢。”
    小太监溜下了车,钟宛看着小桌子上的奏折,久久出神。
    说不动心是假的。
    当年,他也想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个时辰后,宣璟替了郁赦下来,郁赦早就不耐烦了,他策马走到钟宛车驾前,下马翻身上车,一进马车先被呛了下,“做什么呢?乌烟瘴气的!”
    “无妨,我不小心烧了一点东西。”钟宛不等郁赦再问,一把搂住郁赦,把头埋在了他脖颈中,这一投怀送抱让郁赦整个人都愣了,许久钟宛叹道,“子宥……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第98章 还是自己赚了。
    郁赦眉头拧起, 他轻拍了拍钟宛的后背, “先起来, 怎么了?”
    “就是想抱抱你。”钟宛闭着眼一笑,自言自语道,“能有什么事, 这能算什么事……”
    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就在小太监方才蛊惑他的时候,钟宛都已经想好了同郁赦一起将崇安帝诓骗过去的办法了, 也不是很难。
    钟宛早就没了君子风骨, 不再重诺,更别说现在要骗的是崇安帝, 坑一把那老东西,钟宛良心上过得去。
    毕竟钟宛是真的, 很想很想很想再参加一次科举。
    上可告慰父母老师,下可对得起自己少年时的十载寒窗。
    再者, 这些年来为断袖恶名所累,艳名传天下,钟宛也想让江南江北的书生们开开眼。
    我蹉跎八年, 再入科场, 还是能把你们压的头也抬不起来。
    这才是真风流。
    可细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不能做。
    钟宛走到今日,出身出身毁了,名声名声毁了,同效忠多年的宣瑞也已恩断义绝, 心口护着的东西一件接一件,不是丢了就是脏了,现在就只剩一个郁子宥,总得干干净净的吧?
    人活这一辈子,心里该有块地方是纤尘不染的吧?
    总要有件事,是应该不计得失,撞的头破血流也不后悔的吧?
    钟宛爱慕郁赦,从十几岁到现在,他自认这份心意还算是干净的。
    劝郁赦娶亲的话一旦开出口,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钟宛不肯这样做。
    钟宛将手臂揽在郁赦后背上,想起当初给史太傅行拜师礼时,史老太傅同他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钟宛自嘲的想,滚你娘的吧,老子不卖了。
    “到底怎么了?”钟宛神色同平日没什么变化,但郁赦就是觉得不对,他心头有点不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钟宛放开郁赦,洒脱的笑了下,“男人误国,说的就是你。”
    郁赦简直莫名其妙,不等他再发问,钟宛道,“别多想了,都告诉你就是,我刚才从皇帝的小太监那听说一件事。”
    钟宛知道自己瞒不过郁赦,他怕郁赦私下去探听,将方才的话掩去一半,道,“他同我说,史老太傅当年曾长跪于皇帝殿外求皇上放过我,是真的吗?”
    郁赦顿了下,显然是不太想谈,“问这个做什么?”
    “那看来是真的了。”钟宛点了点头,苦笑道,“那么久了,一直没人告诉过我,这么说史宏厌恶我也情有可原,他父亲为我跪了那么久,老人家也不知回去病了没有,病了多久,转过头来,我从牢里出来后倒是在你府上好吃好喝,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看不惯也正常。”
    郁赦不欲让钟宛想这些,他想了下,道,“那、那小太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当年也在?”
    钟宛一愣。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欲言又止。
    钟宛瞬间来了精神,忙催促郁赦详说。
    郁赦犹豫了下,道,“那日我也入宫了,当年我还不知道那些事,每日都是要入宫给皇帝请安的。”
    郁赦那会儿还是崇安帝的眼珠子命根子,他出宫住后,除非天气实在不好,不然每日都有专门的车驾接他入宫,让他能如往日一般给崇安帝请安。
    那日郁赦如往常一般,由崇安帝的贴身太监们簇拥着进了宫,进内殿前,正撞见了跪在殿外的史老太傅。
    老太傅已跪了许久,脸上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狼狈,只有那脊梁还如同一柄剑一般,硬直的立在那里。
    锦衣华服的少年郁赦远远看着史老太傅,心生不安。
    老太监们轻声哄劝郁赦别耽搁了,起风了,总在外面站着可能会沾染风寒。
    郁赦还是执拗的看着老太傅,就有老太监跟他小声嘀咕,说史今触犯龙颜,跪在那思过是应该的,又同他说史今是为了钟宛在求情,宁王如今犯了大案,还是郁王爷审理的,郁赦理应避嫌。
    少年郁赦犹豫片刻,没理会老太监们,上前给史今行礼,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半跪着披在了史今身上。
    跟着郁赦的几个老太监急的跳脚,却不敢上前。
    史今当日已经很老了,他在冰凉的石阶上跪了许久,被郁赦厚实暖和的披风一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郁赦虽也承师于史今,但他同史今并不亲厚,师徒情分远不及钟宛,他那会儿立场很尴尬,片刻后低声道,“太傅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史今吃力的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按在郁赦怀中,攥了一下郁赦的手臂,没说话。
    只是深深的看了郁赦一眼。
    郁赦似懂非懂的被史今推开了,他抱着自己的披风,被老太监们大呼小叫的拥进了内殿。
    钟宛怔怔的听着,小声道,“你那天……对皇帝求情了吗?”
    郁赦没说话。
    钟宛却猜到了,少年郁赦一定也为自己求情了,只是崇安帝没理会,所以他现在不想多提。
    钟宛想着那日的场景,心中多年的谜团突然就解开了。
    钟宛道,“所以后来我下了狱,你才会那么拼命的赎我出来,我就说了,咱俩同窗那会儿也没什么交情,怎么我犯了事你比所有人都着急,当日在牢里,听说有人一次次的同旁人抬价较量,我真是吓着了,我这是得了谁的青眼,值得让人为我花那么些银钱。”
    “史老太傅什么都没跟你说,但你感觉到了,老太傅当日是在托付你,让你救我,是不是?”
    郁赦淡淡的点了点头。
    钟宛远走黔安后,郁赦其实又同史今见过数面,但自史今辞世后,郁赦每每想起老太傅,还是那大冷天里老人家苍老浑浊眼中深深的一望。
    多少未尽之言,不能宣之于口的话,都在其中。
    钟宛眼睛红了。
    他撩起车帘看着车外,半晌脸上恢复了些往日神态,自嘲一笑,“你可害苦了我了。”
    郁赦不解,钟宛悠悠道,“我不知道这些事,当日被你买走,心里恬不知耻的起了许多非分之想。”
    郁赦眸子一动,忙追问,“你想什么了?”
    “想你是不是也对我有意啊。”钟宛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丢人,“不然花那么多钱让郁王不痛快做什么,哎你那会儿怎么那么有钱?你知道吗?你们当时出了多少钱,我是知道的!”
    郁赦:“……”
    郁赦突然不想再聊这个了,但钟宛很来劲儿,心惊肉跳道,“我的天,我没进过青楼,但看人抢花魁也就那样了吧?我这牢花,被你们抢的一惊一乍的,旁的奴役,最多最多的,能卖个十来两银子,我记得很清楚,头一个要来买我的,直接就开价一百两,这么贵了,后面竟马上又来了几家。”
    郁赦不想提钟宛当年受辱的事,要岔开话头,钟宛却还喋喋不休,“不到半天,竟抢到了五百两,我的老天,我听那牢里的狱卒说江南最漂亮的花魁也没这价。”
    郁赦无奈,“你拿你自己和妓子比做什么?”
    “比了才知道我值钱啊。”钟宛涵养极差,还记着宣璟诅咒郁赦的事,顺便踩了宣璟一脚,“宣璟还是个皇子呢,五百两的时候就败下阵来了,他去跟他母妃讨银子,被他母妃知道了,给了他好一顿打。”
    郁赦也很烦宣璟当年也想买钟宛的事,跟着踩了宣璟一脚,“皇子和皇子也有不同,他自小扣扣索索的,手里其实没多少银子。”
    “是啊。”钟宛唏嘘,“那才刚刚开始呢就没银子了,然后几方继续出价,我要是没记错,两千五百两的时候史老太傅还要买,再后来就实在掏不出了……老师这辈子实在清廉,这大约就是他举家之财了。”
    “过了三千后,就只有两家在抢了。”
    钟宛眼中含笑,看了郁赦一眼,“郁子宥,没看出来,小小年纪,出手那么牌面。”
    郁赦低头一哂。
    确实花了不少银子。
    当年,一听说可以买钟宛钟归远,买那文曲星的转世,京中贵族和豪绅之间那些癖好特殊的人都来了兴趣。
    或是真垂涎钟宛的样貌,或只是为了满足那些不知所谓的攀比心,各个都在抬价,一时竟成了个博脸面的新鲜事。
    最后抬到了三千两这个天价,凑热闹差不多都收了手,只有一个江南的富豪还在出价。
    那人出三千一百两,郁赦出五千两。
    那人出五千五百两,郁赦出一万两。
    那人出一万一千两,郁赦出两万两。
    江南的豪绅确实有钱,也被激起了脾气,觉得这会儿收手是丢了脸,咬咬牙,抬手出了两万五千两。
    少年郁赦在府中听到消息后,命人向牢中传话,他出五万两。
    钟宛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吓人,“那边儿都要让你气疯了,还想同你较劲,却实在是出不起了……”
    钟宛想着十五岁的少年郁赦不动声色砸银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
    那会儿的郁子宥,大概是头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钟宛看了郁赦一眼,轻声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在牢里要吓死了。”
    郁赦低声道,“你怕什么?又不用你出银子。”
    “所以更害怕啊。”钟宛看着郁赦,声音轻了,“肯花这么多钱买我的人,把我买回去后,不知道要对我做多少慑人的事呢。”
    钟宛一笑,“万万没料到,把我丢到一边,三个月没理。亏死了吧?”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亏了。”
    说来奇怪,当日种种不堪和狼狈,现在谈起来突然没了分毫避讳,钟宛种种心头不甘好像随着那封被他默默烧了的圣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说话间,到城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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