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荒淫无道,一次次寒了他这老臣的心,想不到苧玉公主的性情与先帝竟是如此大相径庭……
看来,民间那些传闻只是不实的流言而已,他活了一大把年纪,看人是不会看错的,公主的为人,实在与恶毒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亲手收起画卷,动作极慢,生怕手中常年握刀的老茧损了这画作:“谢王妃娘娘赏赐……”
“娘娘,该入席了。”梓露轻声提醒。
许卿卿点点头,朝洪老将军颔首,带着梓露入了园子。
虽是百花园,但冬日里除却寒梅,并无其他花卉盛开,入眼便是一片梅林,花朵累累,寒香扑鼻,在冰雪中别有一番意境。
宴会设在园内的疏影小筑里,此番设宫宴,为的是替洪老将军接风洗尘。
洪老将军而今被免了权职,接替他镇守边境的是一名年少将领,唤作燕承阙,此人在前朝时默默无闻,被新帝慧眼识珠委以重任,因而对新帝格外忠心耿耿。
疏影小筑中饲养了不少鸟雀,其中最名贵的当属两只绣眼鸟,一公一母,羽毛嫩绿,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时柳枝初绽的那抹新绿,两个小小的绿脑袋动来动去,你啄啄我,我啄啄你,瞧着机灵至极。
许卿卿正看得聚精会神,衣袖忽被梓露轻轻拉了一把。
转目一瞧,众人已朝门口跪了一地。
她也依样行礼,见来的不只有新帝,还有一美貌妇人。
那妇人妆容精致,一袭碧色鎏金裙十分华贵,被数名太监、宫女子簇拥着,想来应是李皇后了。
新帝坐上主位,声音带着壮年男子固有的沉稳:“都入坐吧。”
众人接连就座,井然有序。
李皇后正值妙龄,比许卿卿年长不了几岁,一双丹目璀璨生辉,眸光一转,朝坐下问道:“哪位是泓亲王妃?”
身旁那宫女指了指许卿卿:“回娘娘的话,这位便是。”
李皇后朱唇微翘:“久闻泓亲王妃样貌出众,是个颠倒众生的妙人,可惜本宫一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苧玉早该入宫给娘娘请安,却因染上风寒,不敢带病惊扰銮驾,所以一直未曾拜见,失礼之处,望娘娘海涵。”许卿卿垂目。
“原来是病了……”李皇后十分体谅,“如今病可好些了?”
“已快痊愈了。”许卿卿答。
“细细算来,病了一月有余了,也该好转了。若闲来无事,多进宫陪陪本宫也是好的,走动走动,对你的身子大有好处。”李皇后关怀备至。
许卿卿连忙点头谢恩。
宫女鱼贯而入,呈上饭菜点心。
宴席上,皇帝自然对洪老将军好生表彰了一番,称其英勇过人,半生戎马着实艰辛不易。
气氛一团和睦,饭后,有太监捧来了八个被红绸盖住的物件,说是袁夫人为皇上、皇后娘娘准备了一出小戏助兴。
“这袁夫人对新帝还真是百般巴结,连宫中的嫔妃都没有她这般精于讨好!”梓露撇撇嘴,小声说道。
“不精于讨好怎么行,她毕竟是我的舅母,是前朝的皇亲国戚,若不讨新帝和皇后欢心,说不准哪日就人头落了地。”许卿卿的语气倒是平淡。
言语间,那些太监已一一掀开了手中的红绸。
红绸下是一个个做工精致的鸟笼,里头是各色鹦鹉。
“哟,是琉璃腰!”
“还有紫蓝金刚、珍珠玄凤……”
座下众人议论纷纷,其中不乏喜好饲养花鸟虫鱼的皇亲贵胄,知其珍贵无比,不免大开眼界。
八只鸟笼,装了八只鹦鹉,毛色各异,形态不一,惹得众人纷纷称奇。
吸引许卿卿的却不是鹦鹉,而是笼子。
那是赤金打造的金丝笼,笼柱上雕有繁复的图纹,熠熠生辉,耀人眼目。
梓露一惊:“王妃娘娘,这……”
旁人见了那金光闪烁的鸟笼,也很快意会过来,将戏谑的目光投向了许卿卿,有人甚至掩面窃笑——谁人不知这苧玉公主就是被装在金丝笼里,送给泓亲王的?
袁氏自己也吃了一惊——这笼子是怎么回事,先前分明是铁丝笼,怎么一下全被人换成了赤金的?
“袁夫人,你要献给皇上与本宫的是什么小戏呀?”李皇后问。
面色平静如常,好似压根不觉得这笼子有何不妥。
袁氏回过神来,勉强让脸上的神情不那么僵硬:“回……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妇准备的是一出鹦鹉学舌的戏……”
“既如此,那便演吧。”李皇后吩咐。
袁氏点头,伸手轻拍起了鸟笼,笼中的鹦鹉一只接一只地开口,竟是唱起了黄梅戏,唱的是《天仙配》里七仙女下凡的那一出。
那唱“董永”的是只金刚鹦鹉,脑袋一下下点着,一开口就惹得众人捧腹不止。
鹦鹉固然能学舌,可毕竟学不了曲调,也正因如此,才更能逗人发笑。
旁人哈哈大笑,梓露手里的帕子却几乎捏成了团,愤愤然道:“娘娘,这袁氏分明就是冲着您来的……”
见许卿卿不为所动,还道她是被袁氏气懵了:“娘娘,您莫与这人一般见识,待宴席散了,看殿下怎么替您收拾她!”
“此事不像是袁氏所为。”许卿卿道。
“为何?”梓露不免诧异。
不是袁氏,还能是谁?
“对袁氏来说,我早已不是当初那颗无用的弃子。如今她与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自然不会再做出先前那种荒唐事。”许卿卿解释。
否则丢的不止是她的脸面,还有袁氏自己的脸面。
梓露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么说,从中作梗的另有其人?”
许卿卿不置可否:“眼巴巴想看我笑话的,可从来不止袁氏一个。”
言语间,短短一出鹦鹉戏已唱完。
这戏好生逗趣,皇后看得开怀,立刻将袁氏赏赐了一番。
就在众人言笑回味时,洪老将军忽然站起了身:“皇上、皇后娘娘,难道今日大家有如此雅兴,老臣斗胆献武。”
献武?
“准了,”皇帝将手一挥,答应得很是爽利,“久闻洪老将军刀法了得,朕从未见过,今日倒要开开眼界了。来人,去取朕的寒月刀来。”
欢闹的气氛渐渐变得凝固,几个御前侍卫悄悄把住腰间的兵刃,盯紧了白发苍苍的洪尧,生怕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献武的机会行刺国君。
寒月刀很快就被取来了,洪尧接过刀,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寒凉如水的刀面映出他苍老的脸,那眸光坚毅,勇不可当,颇令人不敢逼视。
刀在他手中快成了一道银光,刀落时力道犹如山崩,虽只是落在半空中,却如触及了地面一般,带来一种难以言说的震颤。
离得较近的几个大臣心中战栗,纷纷后退。
就在众人看得聚精会神、目瞪口呆时,刀锋忽然一转,切向那八个太监手里的鸟笼。
只一眨眼的功夫,笼子就纷纷被削成了两半,笼中鹦鹉却是毫发未损,有几只立刻扑棱棱地飞了出去。
袁氏大惊失色:“快,快抓住,别让它们跑了!”
太监们手忙脚乱地抓起了鹦鹉,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金丝鸟笼掉落在地,很快就被踩得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看着洪老将军苍老的背影,许卿卿心念微动。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老将军当众武刀,根本不是为了替皇帝、皇后助兴,而是为了毁去那些金丝鸟笼,替她出一口恶气……
“干什么干什么,”一旁的大太监,连声斥责几个不懂事的小太监,“当着皇上、皇后娘娘的面如此无礼,你们是想挨板子不成?”
“我的鹦鹉,我的鹦鹉……”袁氏哪里顾得上这么多,这些鹦鹉是她派人从大老远搜罗来的,最贵的那只蓝喉,花了不下五千两银子呢!
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两银子就这么展翅飞走,袁氏又是心疼又是肉颤,连脸都急得变了形。
“袁夫人,你简直胡闹!”李皇后出言呵斥。
袁氏一惊,这才讪讪收了手。
满地都是五颜六色的鹦鹉羽毛,有几片还沾在了袁氏脸上,好不滑稽。
她连忙跪地:“臣妇……臣妇失礼,皇上息怒,皇后娘娘息怒……”
“给朕退下!”皇帝已是面有薄怒。
“是……”袁氏起身,讪讪地下去了。
而洪尧已收刀入鞘,将刀呈到了皇帝面前:“老臣老迈无力,献丑了。”
“洪老将军老当益壮,武艺精湛,着实令人佩服。”皇帝道。
“听闻小嫂嫂近日在府中习武,倒是可以向洪老将军讨教几招。”一直未说话的林淮安忽然开了口。
当着皇帝的面,他到底没敢再自称小爷。
林泓逸脸色一黑:“胡闹!”
“妾身认为并无不妥,殿下何出此言?”许卿卿明知故问。
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可惜,她一点也不怕旁人嘲笑。
习武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藏着掖着?
“泓亲王殿下,难道以老臣的刀法,不足以指点王妃娘娘?”洪尧问。
林泓逸声音沉沉:“老将军用刀如神,指点拙荆绰绰有余,只是拙荆已有他人指点,不劳老将军费心。”
“不知王妃娘娘的师父是何人?”洪尧问。
许卿卿本以为林泓逸会说是那新来的武师,不料他薄唇微动,冷冷说道:“是本王。”
骗子……自己何时认了他做师父?
许卿卿心中恼火,她向来不喜形于色,却唯独容易被这座冷面冰山气得恶向胆边生。
若能拜洪老将军为师,今后便可让老将军随意出入泓亲王府,如此一来,凡事都有个照应,岂不是好事一桩?
却不知为何这座冰山如此反对,倒像是对老将军有什么成见一般……
听林泓逸这么说,洪尧一把老骨头倒是不好再开口了。
夫妻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自然不便插手,否则便是不识趣了。
宴会过后,许卿卿随林泓逸回到王府,下了马车,只见林泓逸脸上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