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数十条人命,当即就惊动了九阙天。天帝震怒,偏东海龙王也没有出面,便由通钺来将敖盈镇在此地。但天帝又交代了此事决不可外泄,通钺不得已,只好压下消息,还混淆了周遭许多人的记忆。
通钺将敖盈镇在湖底,不想从前林松涛与梁馥儿抛尸张耀轩的水井也被一并收了进来。于是不见天日的敖盈便与逃脱无能的张耀轩在这样狼狈的情形下见了面。
最初固然是尴尬的,但偌大的湖底终究也只有他们二人,总要面对的。
好容易两人又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张耀轩有一日无意提起,之前被镇井中时,其实满心都是对敖盈滔天的恨意。
敖盈这才反应过来——张耀轩虽说本来命格不算很好,但也绝不至差成这样,他能有今日的后果,大约还真是因为遇见她,倘若她不曾出现,或许张耀轩如今会娶一个模样家世普通但绝对贤惠的媳妇,做一个小吏,平平安安一辈子便过去了。
都是因为她……那么,她该救他的。敖盈下定决心。
被镇在湖中,但通钺其实是没封住她的法力的,她还可以渡化张耀轩的。
张耀轩之所以不得超生,便是因为被压上五行之毒,污了魂魄,连黄泉也渡不得他,敖盈倒是可以拔出他魂魄中的怨毒与污秽,让他干干净净地去轮回。
那个干净的魂魄便成了苏文修。家世甚好,天资出众,难得连本人品行也不错,还早早地定下个与之相配的女子,想必今生是十分圆满了。不过这是后话。
拔除了张耀轩魂魄中的怨毒与污秽,敖盈也几乎耗尽了法力,连人形也维持不住,显出原型便昏睡了一百年,至于那一团怨气,实在是无暇顾及。
待她一百年后醒来,那上天入地皆无门的怨气竟然有了人形,与张耀轩一模一样,有时说话的神态与动作也与他从前发火之时一般无二。敖盈又舍不得将他除去了,便一直留在了身边。
就这样安生了十几年,敖盈本来也想在此静思己过,说不定有朝一日上头还会念在她安分的份上将她放出去,好让她去看看张耀轩的转世,或是转世的转世。
可那团怨气却不愿意好好待在湖底——他总觉得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被张耀轩与敖盈所牵连,他总想出去瞧瞧。
敖盈简直将他看做了张耀轩的化身,舍不得训斥他,也舍不得违逆他,便任他出去游荡,甚至因为张耀轩从前很不喜欢敖盈打听他整日在外头做什么,便也问都不问一句。
若不是那日花婆婆——也就是梁夫人因夫子接连自尽而受不住打击、跑到湖边来哭天抢地,敖盈只怕永远也想不到这团怨气在外头做什么。
不得不说他还算是有几分清明的,知道自己——或者说是张耀轩是为什么沦落至此的,便恨上了天下读书人。若不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读书的人吵着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何至于为了金榜题名而招惹梁馥儿?又何至于被同样渴求功名的林松涛所算计?既然你们要读书,好啊,我就开一家书院供你们尽情读书,三天一测五天一考,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争不过的怎么办?没关系,你们听说过有位神明叫做考神么?诚心信奉考神,保管你们成绩突飞猛进……如果你们还有这个命来享受的话!
所有被他坑害过的书生,最后都成了他的傀儡,就如同被老虎咬死的伥鬼一般。
起初敖盈也是想过要管的,但因为那团怨气吸食了太多元气,敖盈发现自己制不住他了,却又不忍心同他翻脸,只好同意由她来做那个吸食元气之人,多余的再分给他——没有直接手染血腥,将来被神界发现,也能减些刑罚。
花婆婆天生有些痴傻,又丧夫丧子,被徐夫子代传山长的意思,让她留在书院,倒是留出了具可让敖盈在书院随意行走的身子,以便搜罗到更多可以用来吸食元气之人而不必每一个都闹出人命。
敖盈自然认出花婆婆是谁的,也不是没想过人都这样了何必紧抓不放。但只要一想到这是害死张耀轩的罪魁祸首之一,敖盈就硬起心肠,不光捏碎了花婆婆仅剩的一缕残魂,还如此丑化她的形象,令她死后也也受到如此奇耻大辱。
作者有话要说: 失算了,还有一章多啊……忧伤。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少女千万不要恋爱脑啊!
第58章 断情
别说是众学子, 连镜与聆悦都被这背后的真相震惊到了。
对于苏文修来说, 这震惊来得格外厉害, 简直不啻于在他心上炸开一道霹雳。他推开郭昊,跌跌撞撞地越众而出, 走到山长面前, 期期艾艾地道:“山、山长……方才敖盈姑娘的意思, 是不是就是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山长原本已听得面无表情, 此事又忽然变得神色狰狞, “我没你这么假正经的半身!”
元阙轻嗤一声, “半身?你不过是一团怨气, 人家却是整个魂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苏兄, 你不必在意, 你与张耀轩,其实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这个所谓山长,其实只是张耀轩遗留的怨气。”
苏文修懵懵懂懂地点头,又走到敖盈身边,打量她半晌, 不知为什么, 忽然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低声道:“姑娘,是、是在下不好……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我……实在是对不起……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敖盈闻言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暗想这样大的罪过,连司法天神都惊动了,还能怎么救?不过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道:“与你无关。都是我贪心太过了。”
众人都没听明白她所说的贪心究竟是什么。
是贪恋人间情爱?是想将张耀轩占为己有?还是什么令他们意想不到的?
但没想到敖盈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我太贪心,耽误了你的前世,此生却还想看看你,甚至还想让你记起从前那些事,才设法令你和元阙公子陷入迷梦中。扰了你原本平静安逸的生活,实在是对不住了。”
苏文修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说什么好——能说什么呢?对于前世之事他的确也是不想记得的,可敖盈口口声声说都是她牵连了他,但平心而论,张耀轩就真的无辜么?
“阿弥陀佛,龙公主,其实你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不知是不是决定跳出红尘之人便格外清醒些,连织萝都望着这二人不知说什么是好之时,玄咫却忽然出声。
敖盈微微一怔,问道:“大师此话何意?”
“若是只想让苏公子知道,大可托梦与苏公子便是了,又何必再给元公子看呢?”玄咫温声说着,“公主原本就是识得苏公子的,绝不会错认元公子。除非……姑娘接近元公子别有目的。”
众人又被这和尚的话惊了一惊。
元阙抬起手肘撞了撞玄咫的后腰,低声道:“我说大师,人家见我长得好,一时将什么张耀轩苏文修忘到脑后偏偏想与我搭讪两句怎么了?何必当众拆穿?人家姑娘脸皮可薄呢!”
人家脸皮薄,就你的厚!比城墙还厚!连镜与聆悦无声地腹诽,面上也露出鄙夷。
很显然,书院里其他学子有此想的还不止一人——长得好看怎么了?苏文修虽然没有那么好看,但人家整个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啊!
织萝嘴角一抽,凉凉地扫了元阙一眼,示意他闭嘴,很快又恢复仪态端方的模样,问玄咫:“那么依大师之见,敖盈公主有什么目的呢?”
“小僧原不是龙公主,自然是不能全知她究竟作何想。不过话头是小僧自己提起的,少不得要斗胆猜测一番。若有不对,还望公主见谅。”玄咫微垂了眼,一派宝相庄严的模样,看得元阙有些牙疼。
敖盈浅笑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咫便倏而睁眼,直视着敖盈的眼睛,眉间的朱砂痣仿佛都跟着他的眼神亮了一亮。玄咫认真地道:“听织萝姑娘说,其实公主借着梁夫人的身份时,便是见过她与元公子的。公主乃是天生神族,自然能觉察到他们二人不是普通人。但公主不但没有稍稍忌惮,反倒一定要引元公子来看,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揭破这方静湖之下的腌臜之事……小僧说得可对?”
敖盈脸色一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张耀轩的怨气却蓦地嗤笑一声,“揭破此事?你这和尚莫不是在说笑话?她为什么要揭破此事?引人上勾的是她,伤人的也是她,揭破了真相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活的不耐烦了?”
玄咫并没有笑,神色却越发严肃,“公主,小僧是否说对了?”
“还以为大师化外之人,看不懂人情世故,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敖盈与他对视片刻,到底撑不住,别开眼去,扬唇笑道:“我原是东海龙女,不但是天生的神族,更是水中万鳞之主,如今却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被锁在不见天日的湖底,做着人神共愤之事,大师以为很有意思么?”
玄咫连忙念了几声佛号:“阿弥陀佛,若有朝一日小僧沦落至此境地,既放不下屠刀,便会将刀锋对准自己。”
众人一叠声地称赞玄咫仁德,只有元阙轻声道:“这和尚假惺惺的,谁叫你拿刀来着?”直到被织萝狠狠剜了一眼,才悻悻住嘴。
那怨气却怪笑一声,“这和尚,说的比唱的好听,每回俗讲都是你登台的吧?我不信了,如有一日你被一群人欺压致死、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还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声原谅来!”
“张公子原本也可以选择不去考这科举的。”玄咫叹息一声,“若是张公子并不将人言放在心上,何至于种下这样深的执念?”
敖盈却摇头道:“这却是大师看不破了。我在这书院待了这些年,见过的学子太多,他们或许也有家人迫着来读书的,或许也有自己拼了命想来的,但总而言之便是一句——只要能读书能科举入仕,便决计不肯做旁的打算。‘士农工商’叫了千百年,士子才是众人眼中的人上之人,若是有机会,谁又想屈居人下?”
玄咫原本觉得此话荒谬,但又见身后那一众学子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要出口的话又卡在了喉间,不上不下地堵得难受。
这事原没个定论,个人有个人的看法罢了。
织萝其实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在乎结果如何,最关心的还是方才玄咫问了一半的事,遂插口道:“公主明知那怨气才是万恶之首,怎的先想着了结自己了都不想法子想处置了这团怨气?若是你不在了,他还要不知怎样的无法无天呢!”
敖盈望了那怨气一眼,见他一脸不屑,也只是无奈,“说来惭愧,生平懦弱惯了……”
懦弱?生吞林家满门数十人、吸人元气的时候可不见懦弱呢?织萝扬了唇角,不动声色地道:“公主,劳烦您伸手让小女子一观可好?”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敖盈也是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来。
织萝在她手腕上虚虚一捻,一条鲜艳的红线便凭空出现在她莹白的指尖。稍用力拽了拽,红线便延伸开去,另一端,却系在了那怨气的腕子上。
“难怪呢!”织萝轻笑一声。
元阙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连忙扑过来拉住她的袖子,忙不迭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一面念叨着,一面还不住使眼色,示意织萝去看面色发青发黑的通钺。
织萝却仿佛没看到一般,指尖用力一捻,将敖盈手腕上的红线捻断。
“这……这是什么东西?”敖盈很是惊奇。
“世间万灵都会有个泥人替身放在月老殿,由他挑出两个,用红线绑在一起,这两个人便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原来公主不知道啊?”织萝把玩着手上的线头,似笑非笑地说着。
但这句话一出口,围观的学子们都仿佛炸锅一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又胆子大些、外放些的,都已经按捺不住地问起来——这话真的假的?姑娘你怎么能看到月老的红线呢?姑娘能不能帮在下看看今后的姻缘在何处吧?
通钺终于忍无可忍,冷着脸斥道:“红线!”
织萝充耳不闻,只是叫了一声苏文修,“苏公子,这事情闹大了,神族要亲手清理门户了,实在不宜让外人看到。劳烦苏公子请各位大才子都先回避一下吧。”
苏文修愣了愣,又扭头看了一眼敖盈,问道:“那她……会怎么办?”
能怎么办?人界还有杀人偿命的规矩呢,何况是神族无端戕害凡人。不过织萝什么指示一笑,神秘莫测地留下两个字——放心。
苏文修将信将疑,却不知道还能问谁,最后也只好犹犹豫豫地喊道:“各位,这是……神族的机密……咱们就……还是先走吧……”
要说苏文修人缘好那是真的,不过说起威信,却也没那么好,何况他只是弱弱地喊了一声,几乎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
但好在他有个虽然有时候对他嫉妒得不行但也决不许别人说他半句不好的表兄郭昊,见状连忙高声喊道:“哎,都散了散了!他们神仙的事咱们普通凡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不小心窥见天数,折寿啊!”
读书人果然还是迷信的,要不然随意诌出个莫名其妙的考神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就信以为真了,此时听到会折寿,多少人都开始心有戚戚——拼死拼活地读书,不就是为了日后能过得好些吗?犯不着为了看个热闹而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
有一个人开始退缩,就会带动一群人,渐渐地,后山黑压压的一群人都作鸟兽散了。
通钺皱着眉,手上却结出个法印,放出去之后,那金光便铺满了半个山头。连聆悦和连镜都知道,这个法印放出去,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后山上的所见所闻。
作者有话要说: 编编昨天提醒我说,开v是要日更一万的,要准备好。我拍了拍存稿说——有!不怕!
然后,到晚上才发现,有是有,剧情接不上啊!还得现写。
于是从昨晚上七点半到十二点,一边水群一边码字,整出了七千,今天晚上还要继续。
不作不死,说的就是我嘿!
第59章 消弭
“红线, 你好大胆子!当着本尊的面都敢破了月老的姻缘线!”通钺作为司法天神, 其实也是天界战神, 体格自然是十分可观的。倒不是说他是个肌肉突出的大块头,而是他身长九尺, 但是冷冷地站在那儿, 居高临下地看着谁, 便足以吓得人腿软。
但偏偏织萝从不吃他那套,依旧巧笑嫣兮, 用下巴点了点张耀轩的怨气, “不管司法天神准备怎么处置, 那东西都是留不得的了。您对姻缘线所知想必还不如小女子多吧?那小女子便告诉您, 除非是线上连着的两个人都死了,这线才会自动松脱, 要不就得收回去, 否则这线只要一端连着人,另一端就也会追着人跑, 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想必……您也是不愿看到的吧?”
通钺被气得哑口无言。
倒是那怨气闻言,指着敖盈质问道:“我留不得?那她呢?她的罪孽比我更深重,敢问司法天神想要如何处置?”
通钺又被问住,往织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 却说不上是望的是谁, 硬要算的话,说是织萝、玄咫、元阙哪怕是连镜、聆悦都有可能。不过没等几人琢磨出来,通钺却破天荒地解释起来, “这可是东海的龙女,东海龙王所辖乃是最大的一片海域,天帝需多倚仗。且……东海龙王的先祖曾在释迦坐下听法,与琉璃界关系匪浅……”
“说来说去,便是动不得她是吧?”元阙出乎意料地应了一声,“常听说司法天神铁面无私,今日倒是第一次见了——不是以天条论罪,而是以关系亲疏。有意思。”
织萝有些意外,却颇为赞同地望了元阙一眼。
玄咫听他提到释迦,也有些按捺不住,低声道:“阿弥陀佛,释尊有言:众生平等。”
连镜与聆悦也想旗帜鲜明地站个队,奈何自己又人微言轻,还要为鸳鸯族着想,到底是不敢轻易插嘴。
公然被如此挑衅,通钺本该毫不留情地用武力镇压,但此时却仿佛投鼠忌器一般,尽管气得面颊发红,到底还是没有发作。
敖盈都不由得轻叹一声,“敢问司法天神一句,这一百多年来,东海龙王可有只字片语相询?”
通钺愣了愣,却老老实实地摇头。
敖盈便笑,“我行十六,上头压着十五个姐姐,下面还有十二个当然将来还会更多的妹妹,母亲不是得宠的,甚至龙王都不见得能记住我这个女儿,敢问司法天神这样护着,可有谁念半句好么?说句忘恩负义的话,连我自己,也是不会的。”
那团怨气见缝插针地道:“你看!我就知道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却没人理会他。通钺到底还是嫌他烦,从袖中取出个乾坤袋,将他与手下一众伥鬼尽数收了进去,准备容后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