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通钺转身就要走,玄咫还老老实实地道:“您请留步!织萝姑娘现在不在千结坊!”
通钺有些暴躁,“那她在哪里?”
“在小僧的车里。”玄咫欠了欠身子,将身后的马车让了出来。
一直躲在里头听壁脚,织萝当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动向的,且因为玄咫交代得太突然,她还来不及将车帘放下,玄咫让开身子之后就恰好与通钺目光对接。
躲是躲不下去的,织萝便大大方方地掀了帘子款款下车去,走到通钺面前盈盈下拜,柔声道:“见过司法天神。今日真是好巧,是什么风又把您吹下界来了?”
通钺没说话,目光直愣愣地望着织萝身后,嘴角不住抽动。
呀,忘记了,后头还有个元阙,事事喜欢跟着的。
元阙与通钺对视片刻,面上的神色很是淡定,内心却如同一锅烧开的滚油,翻来覆去地冒着泡——这下可好,丢人都丢到天上去了。
通钺勉强别开眼,咳嗽一声,让自己语气如常,“听说大师捡到那绿玉牌,在你手里?”
“没错。”织萝笑得恰到好处。
“你……给我。那是本座的东西。”通钺低声说着,神色掩饰不住的有些古怪。
织萝故作不懂,“虽然您是司法天神,位高权重,小女子是拗不过您的。不过……您有什么证据说那就是您的东西呢?红口白牙的,您说了我就给,若是日后它真正的主人找过来,小女子又该给个什么呢?”
“你……”通钺气结,不知道说什么。
元阙本是被他瞧了笑话,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连忙上前道:“难道……司法天神近来是喜欢上收集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了?那您的眼光有些太差了,这东西不值钱的。”
通钺咬牙道:“那是一块绿玉牌,圆的,镂空阳刻的一个双喜字,下头缀着一枚同心结,是也不是?”
东西原在织萝手里,能说上来这些细节,便真的是这玉牌的原主人了。还真叫他们猜对了,这果然是通钺的东西。如今通钺还为了这东西亲自下届来找,足见其珍贵与隐晦。
织萝点头道:“果然是您的东西。只是小女子总不会将那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整日揣在身上不成?玉牌如今是在千结坊里放着。您看是您就在此处等着小女子给您取过来,还是您亲自跟我们走一趟?”
别说司法天神当街这么杵着等织萝跑个来回也委实太傻了,他也还担心织萝一去之后还能不能回来,于是果断地道:“本座随你们去。”
织萝笑得眉眼弯弯,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不过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了,大师今日也没想到碰上我们,宫里去接他的马车就这么一点大,装上我们两人已然是十分拥挤,何况您……身材高大,委实也挤不下了。只好……委屈您自己走过去了。”
通钺的目光在那三人之间转了一圈,一时间竟说不出能把谁给换下来,也只好认命了。
好容易回了千结坊,恰好看到连镜自己家的铺子不管却在这边跟着聆悦团团转,织萝不由得有些好笑,迎上去道:“连公子今日过来是要买东西么?”
“啊……买,有几块新到的玉,需得买几个穗子配。”连镜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溜,就想回自己那边去,没成想一眼又看到了元阙,便站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来,“天呐元兄,你这是……怎地就想不开了?啊你不像是个想不开的人,毕竟读书读了这么久科举没考上也不见又一点不开心的样子。这个应该是织萝姑娘的主意对不对?她才这么磨人的。”
“……”这位兄台,就你还能平安活到这么大,真是个奇迹。
连镜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边打趣一边往外走,却正好撞上通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吓得非同小可,又一溜烟地钻回了千结坊,还拉着聆悦道:“快到后面去!”
聆悦原本在后边的柜台上,看不见门口,被拽了之后还一脸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玉牌在何处?快些给本座。”通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外头响起。
于是聆悦也大惊失色,跟着连镜便窜到了后头去,任凭织萝怎么叫她拿东西去也假装听不见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没什么好留恋的,还是小命要紧。
不得已,织萝只好自己去找来玉牌,又叫元阙烧好茶水后再去换衣服,却又不立时把那玉牌还给通钺,只拿在手上慢慢把玩,笑道:“听说司法天神一向是公正严明的,为了维护九阙天的法度,连成家都耽搁了,如今却忽地多出块喜字牌……不知司法天神是什么时候有的红颜知己呢?什么时候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此事与你无关。”通钺压着火气低声说着。
“当然跟我无关,不过小女子只是好奇罢了,既然司法天神都已经在这儿了,就不能跟小女子多聊两句?”织萝将那玉牌套在指尖绕得滴溜转,“说起来也是十分奇怪,神界是不禁嫁娶的,就算是成家了也不耽误司法天神做正事啊,这么多年来,您就没遇到一个动心的?”
“快些还来!”通钺忍不住伸手去夺。
这还是第一次见通钺这么失态,织萝也愣了片刻,才一下子夺了过去,将玉牌塞到衣襟里,继续接了方才没说完的话,“是没有瞧得上眼的呢,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玄咫没回慈安寺,因为原本打算说一说皇帝的事,不料半途忽地杀出个司法天神。还想着打发完通钺再继续说未竟之事,就一道来了千结坊,谁知却听到了这么大个消息。他只是让自己不能妄动凡心罢了,却也不是不懂这诗句什么意思。他心下大惊,不知织萝怎么忽然问了这样的话,连忙冲着她摆手。
不过织萝也只作不觉罢了。
“这是我的东西,快些给我!”通钺眼角有些发红。
“哎呀,现在只是四月,司法天神怎么就这么大的火气?要不要在下去买一碗绿豆汤来消消火呢?只是不知道外头有没有卖的。”元阙终于换回了素日的衣裳,又变成了玉树临风的好儿郎。
织萝托腮笑道:“若是找得到便买吧,自己掏钱。”
元阙果断搬了张凳子在织萝边上坐好,再不提绿豆汤的事,只是道:“姑娘,司法天神不说,我说怎么样?给不给钱啊?”
“要是说得我开心,就给你发钱。”织萝难得大方。
阿弥陀佛,你们两位……这是嫌命长了?玄咫听得心惊胆战,已经开始暗暗在心中念佛,乞求司法天神莫要当场暴起。
然而通钺还是有些忍无可忍,“这是本座个人的私事,与你们有何干?”
“因为这结子原本是我打的呀。”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但眼底的笑意却已经敛了,织萝坐直了身子,“看这绳子,似乎也经历了几十年了,那么久远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不知究竟卖给谁了,但肯定不是给了司法天神本人。一般买同心结的有两种人,一是家里有钱有势的大小姐,自己不会做,便花钱来买一个送给心上人,另一种……则是要成亲的。”
玄咫不由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姑娘怎么知道这结到底是被什么人买去了?”
“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买去,定然是会挑材质上乘的买。这玉牌玉质不佳,线绳也不大好,已然不像是有钱人家愿意买的东西了。何况这同心结是挂在了一块双喜牌上,双喜什么意思……还有人会不知道吗?”织萝眯了眯眼,神色狡黠。
通钺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放软了,“可这也与你毫无关系,为何一定要打听得一清二楚?”
织萝大笑,“回回都要被司法天神追着行雷刑,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个把柄,不好好威胁一番怎么好呢?说不得……还能免去几回。”
“你休想!天帝天后亲口定下的天雷之刑岂是儿戏?”通钺疾言厉色地道。
“果然是司法天神,刚正不阿呀。”织萝莞尔,“却不知道您杀妻之事……天帝天后知道么?”
“你……”通钺瞳孔一缩,旋即又转向元阙,神色十分痛心。许久后,他才将头一拧,“此事不劳你费心。既然敢做,本座就敢当,此事早就了解,本座该领的罚也早就领过了。”
元阙身子微微前倾,低声笑道:“不是吧?您数十年前就算是领了罚,也只是了了当时的业障,是杀妻的。那您……又悄悄地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还投去了一户好人家,这事天帝天后知道么?”
织萝心念一转,连忙接口道:“还把这玉牌又给她了?”
玄咫忍不住变了脸色,“你们……在说什么?”
通钺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们如何知道的?”
“所以这个意思是,我们猜对了。”织萝轻松一笑,抬手示意通钺坐好,“其实也真是巧合,前些日子这家伙出去,在一个女子那里也见到了这么个东西而已。”
其实也不是见到了一块玉牌,只是见到了同样的结子罢了。
通钺疾步走到元阙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她在哪里?”
“我能在何处见到么?自然是在皇都了。”元阙倒是有些惊疑。
玄咫亦问道:“既然是司法天神亲自将那女子送入轮回,难道您自己不知道将她送到何处了?”
这次接话的是织萝。
“阎罗虽说也受神界辖制,但并不受司法天神的管束。他能悄悄将那女子的魂魄送到阎罗殿去并求着阎罗让她投生为人,已然是冒了天大的险,欠了天大的情了,怎么还敢问阎罗究竟把她放到何处去了呢?”
通钺没有说话,只是默认了。
于是织萝得寸进尺,又道:“司法天神啊,您看我们都知道这么多了,再讲两句甚至把整件事情讲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对不对?”
“休想!”仿佛是毕生之耻,多提一个字也是不愿的。
织萝也不生气,只是笑道:“您不说也可以,那小女子……就开始慢慢猜了。在人界,修天道的门派里都传开了,说是被您狠心杀了的那女子是只妖狐,而且是一只法力高强的狐妖。那我猜……莫不是您原本觊觎她的法力,所以才想方设法接近她,然后趁她不备……”
“胡言乱语!”通钺怒而拍桌。他手上的力道显然是压制了几分,若不然,这桌案早该被他一掌拍裂了。
连元阙都有些看不过去了,“话不能这么说啊姑娘,若是司法天神是这样一副德行,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了。”
“那好吧,将他讲得好一些……”织萝一手点着下巴,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又道:“司法天神又被称作是神界第一战神,自然是总要与各类妖魔鬼怪斗法的,那也难免要受伤。难不成是因为司法天神有一次受伤之后被一女子所救,日久生情,就要谈婚论嫁,却在这时发现原来那女子是一只狐妖,于是恼羞成怒,干脆杀了那女子?”
“放肆!天规里何曾有过只要是妖便该杀的规矩?”通钺咬牙切齿地道。
玄咫则双手合十,微微阖眼,“阿弥陀佛,姑娘,搬弄口舌生是非,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织萝难得没有理会玄咫,只是向通钺认真地道:“您不愿意说,其实谁也勉强不了。不过您也不算做得天衣无缝,漏了痕迹,凡间许多人都有所耳闻。凡人爱搬弄口舌的太多,若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便罢了,可一味刻意隐瞒,只会让人生出无限猜测与遐想,届时便会生出许多难以预料的传言。最后这话会传成什么样子,小女子就真的不知道了。”
通钺静默良久,忽地崩溃一般地道:“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尽了……好,我就讲与你听便是。但你要发誓,绝不对旁人透露半个字!”
“等等,先别忙着讲!”织萝忽然摆手。
元阙与玄咫都一脸惊奇地望着她,不知她又要玩出什么花样。
织萝神秘地一笑,对着后头朗声道:“探听司法天神私密之事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若是错过了……日后他向你们家里透露出原来你们藏在我这里的时候,你们就只能乖乖地被抓回去咯!”
第79章 有狐
“通钺郎君, 这是天后的玉旨, 请您去青城除妖。”神使踏着翔云从天而降, 送来的却是通钺最不爱见到的东西。
随手接过玉旨,连翻都懒得翻, 通钺眼皮也不抬, “知道了。”
神使讨了个没趣, 只留下一句“天后希望您尽快办妥”,便连忙离去。只是行到再无人迹之处, 他才嘟嘟囔囔地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半妖, 也敢这样拿乔!我呸!”
* * * * *
人人都道司法天神通钺法力高深, 又甚得天帝天后信任, 加之自己脾性冷傲严厉,算是六界之中最高不可攀的存在。
但很少人知道, 其实通钺的出身, 原是让一众神仙都瞧不上的。
通钺的母亲乃是再上一任天帝的亲妹妹、如今这一任天帝的亲姑姑,也算得上是十分高贵了。但他的父亲, 却只是一条竞神失败的妖蛟。
蛟所化的角龙原本就比不上天生的神龙那般高贵,何况是化形不成。神族一向将自己视为六界之主,虽不禁婚配,却总是在神族里头找自己的另一半, 哪怕是与人妖鬼三界修成的仙族相配都被视为自降身份。天帝之妹委身妖蛟, 当真是惊落了不少眼球。
老天帝觉得面子挂不住,在得知妹妹瞧上妖蛟之后,便派了不少人去追杀他, 而天帝之妹自然是倾力相护。及后来,天帝之妹有孕,天帝也怕伤了女儿,便不再命神将一位穷追猛打,而是想法子智取。
先代天后哄骗女儿说既然都已经有了身孕,也不能让孩子没了父亲,准备叫妖蛟上九阙天来,只要他能承住十八道天雷表其决心,便接纳了她。
一段婚姻,若是能得到父母的首肯与祝福,自然是比单单两人情投意合要好。天帝之女大喜过望,也并不曾怀疑他的父母兄弟会害她,便欢欢喜喜地待着妖蛟上了九阙天。
天雷掌握在天帝手里,自然是他想怎么施为便怎么用了。天帝之女被两个兄长牢牢按住,又被天后困在法宝乾坤罩里,眼睁睁看着天帝对妖蛟施了八十一道天雷。那原本是渡劫成应龙才该受的劫,妖蛟还不曾化龙,自然是承受不住的,当场便被劈得灰飞烟灭。
原本天帝天后还想除去女儿腹中的孽障,奈何她受了刺激,情绪波动太大,竟当场产子,留下一儿一女后便神寂,去归墟陪伴丈夫了。
所以通钺兄妹从出生起是不得外祖一家待见的。
但好歹是两条性命,身上好歹有些自己的血脉,何况逼死女儿又不是真心的,老天帝可算是大发慈悲,将这两个孩子留下,却又不想自己抚养,而是送到了一位早已隐居避世不问俗务的老神仙处照管。
老神仙寂寞惯了,忽然送来两个孩子做伴,很是开心,对他们也照管的十分上心,将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所以后来,通钺与其妹的法力修为都是那一辈小神仙中的翘楚。
* * * * *
后来,老神仙寂灭了,天帝天后也寂灭了,兄妹二人无处可去,便决定去人间走走看看,总好过待在无情的九阙天上。
又是机缘巧合,他们二人在人间遇上了一只作乱的大妖,联手降服。那大妖却是当时新任的天帝遣了许多人也不曾降服的。
到底是自己的侄子侄女,上任天帝虽然打心眼里也瞧不上他二人的血统,却不能瞧不上她们的本事,便轮番派了能说会道的神族前往,劝说他们到九阙天来任职。
天帝天后承诺让他做个战神,专门捉拿违反天规、恶贯满盈的妖魔,而他的妹妹则是做个守护一方的元君。
通钺原本是不稀罕这个位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