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拂过, 方才喝的竹叶青后劲仿佛一股脑全涌了上来, 头脑中似乎有什么瞬间炸裂开来,浑身血液化作炽烈奔扩的熔浆,灼得他气息益发紊乱。
陆听溪也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忖着他约莫是酒劲上来了,奋力推他,让他去掬一把湖水醒醒神。
自她坐进船里,他一句正经话没说,如今竟还撒起了酒疯,分明方才还说自己清醒得很。
陆听溪听闻酒醉之人最是沉重,眼下搡了半日,眼前男人果然不动如山,她急得满头冒汗。
他方才表现得太过正常,让她当真以为他头脑清醒。她隐约记得谢思言酒量尚可,今日究竟是喝了多少,怎醉成这副样子!
她脱身不得,喊又不敢喊,正六神无主,忽闻一阵脚步声远远而来。
似是有一群人正迅速朝船坞靠近。
陆听溪吓得魂飞魄散,压低声音急道:“有人来了,快松开我!”
谢思言耍赖似的,箍在她腰间的力道不减反增。甚而至于强行将她挟到乌篷船的竹篾篷里,随了心意按她在船板,低头迫来。
陆听溪有生以来从未和一个男人靠得这样近,瞧见他直直压下,懵了刹那,偏转头躲避。男人的唇轻擦过她脸颊。明明只是极短促的触碰,却莫名燎起一簇火来,烧得她满面红潮。
他就势伏在她颈窝间,炽烈的吻伴着他火热的气息,在她颈间流连,须臾,又飞快上移,在她眉眼之间啄吻。少女被他紧密桎梏着,浑身上下只有头能动,但根本避不开他的掠夺。他的吻始终追逐着她,仿佛饿狼渴求鲜肉。
陆听溪只觉压着她的这具躯体山一般不可撼动,又灼热似火,呼吸之间全是男人身上混了香料的馥馥雅香与美酒的醇烈酒气,面颈异常敏感,他每一次舔吮都引得她浑身战栗。
外面脚步声似乎越发急促,一声声撞入她耳鼓。惶遽,茫然,焦灼,万端情绪齐齐涌上。
她一时无法把眼前这人跟自己儿时记忆里的模样重合。
少女脑袋不住乱动,慌乱之下竟是灵活得很,谢思言始终没能真正吻到她的嘴唇。那渴求已久的两片温香娇软,他也只在梦里尝到过。
男人攒眉,腾出一只手,一下固住她的下颌。
就是这弹指的工夫,陆听溪一只手得了解脱。她见他竟是又要吻来,觉得他大约是疯了。
男人的嘴唇将碰到少女两片玉蕊娇花似的唇瓣时,“啪”的一声脆响,侧脸倏地一偏。
陆听溪回过神,愣了下。
她居然把谢思言打了。
还是往脸上扇了一巴掌。
虽则是情急之下所为,但想想不免后怕。她幼年时天不怕地不怕,长大后渐渐也知道些轻重利害。眼前这人是不能惹的。何况,梦境预示这人将来会权焰滔天。
她正僵着,又听得那阵脚步声愈来愈近,催命一样。
压在身上的男人终于动了。他起身,朝她做个噤声的手势,整了衣袍,出了船篷。
陆听溪手忙脚乱地将一侧的草席竖起,蜷身匿在后头。
“我正要四下搜寻,世子竟出来了,”沈惟钦似笑不笑,“却不知是世子独身在此,还是另有他人旁从?”
谢思言冷笑:“搜寻?莫非闯入了什么贼人?”又扫向他身侧的厉枭,“瞧着尊驾身畔从人寥寥,也不似是来抓捕贼人的。”
“这便不劳世子操心了,世子请便。”沈惟钦朝来路虚手一请,竟是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谢思言手臂一扬,拦住沈惟钦往那片乌篷船去的步子:“久闻尊驾学问极好,却不知拳脚功夫何如,不如我们今日比试比试?”
沈惟钦冷眼瞥来:“世子面上那片红印是自何而来?我怎么瞧着,像是被人掌掴所致?莫非世子酒后无状,调戏了哪家女眷?”
“这便不劳尊驾操心了,”谢思言将他方才的话回敬给他,声音一低,“我有宝贝藏在此处,尊驾顶好知趣些。”
“什么宝贝?”
自然是心肝宝贝。谢思言心中这样思量着,往陆听溪藏身的乌篷船瞟了一眼。
沈惟钦本就密切盯着他,一见此举,即刻朝厉枭打个眼色,反向而行。
陆听溪透过草席的间隙瞧见这一幕,暗暗舒了口气。谢思言出去吹了风,总算恢复了些智识。
谢思言手上把玩着方才随手摘下的一片翠色叶子,眼风却远远投向陆听溪。
不知为甚,陆听溪瞬时便明了了他的意思。
快跑。
她飞快打量了四周,犹记得谢思言方才的叮嘱——乌篷船上不可冒然直立,否则有覆船之虞。只好手脚并用从竹篾篷里爬出。
谢思言余光里瞧见少女做贼似地四肢齐使爬出船篷,又想起了先前她背着个箱箧仿佛负壳在背的模样。
原先觉着她那模样乌龟一样,也不算冤枉她。
可惜今次没能尝到她嘴唇的滋味。下回定要补上。
陆听溪猫着腰,朝谢思言比了个作辞的手势,扭头离去。
谢思言指尖微一使力,叶片尽碎。
沈惟钦性极多疑,方才急慌慌来寻人,见他执意阻拦他查看乌篷船,目光又有所指,无暇多想,以为是疑敌之计,故此反其道而行,但很快,他就会醒过神来,原路折回。
所以他示意陆听溪快跑。
那么,沈惟钦究竟是来寻谁的呢?若是陆听溪,他又为何忽然要寻她?
陆听溪跑出不多远,就瞧见那个半道离开的宫人在前头等着。她想起谢思言说会差人将她送回去,忍不住想,这宫人莫非是他找来给她引路的?
“姑娘出来的时候不短,奴婢领您打小道回承光殿。”
陆听溪颔首。
方才之事太过惊险,她心绪久久未复,一路上也是担惊受怕,所幸没再碰见什么人。
回到承光殿,她方知高瑜已被送去了宫正司。
“淘淘,你是没瞧见,”陆听芝拉住她,“丽嫔娘娘那脸色难看得紧,高瑜这回可算是捅了娄子了。”
陆听溪总觉自己面色还不正常,埋头切香芒做掩饰。
高瑜当然捅了娄子了。当年温端皇贵妃薨时,泰兴公主私下议论,说是丽嫔害死了皇贵妃,后头很快被皇帝和太后压下,泰兴公主遭了训斥,丽嫔也未追究。
这些都是谢思言与她讲的。他当时曼声道:“打蛇打七寸。要么不打,要么保障一击必中。丽嫔当年面上肯大度息事,心里不定怎么给泰兴公主扎小人。毕竟流言猛于虎,倘泰兴公主的私议外传,丽嫔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泰兴公主不过是被训了一通,丽嫔怎肯甘心。”
宫中皆人精,丽嫔必定自发现那画的端倪起就知道怎么回事。明知那画并非出自高瑜之手,丽嫔仍揪住高瑜不放,不过是借机发挥,要出当年一口恶气。
她此番卖了丽嫔一个人情,丽嫔就会记得她。至于泰兴公主那边,她半分不忧。
而今观之,她无形中已受谢思言影响良多。
只是……醉酒后的谢思言委实可怖。陆听溪耳根微红。
陆听芝见小堂妹切着果子竟还走神,怕她切着手,将刀子夺过,又道:“佛事快开始了,该准备了。”
一旁的陆听芊、陆听惠等人也开始拾掇仪容,准备起身。
国朝后宫多信佛,太后尤然。
浴佛节乃佛诞日,历史悠长,流演至国朝,节俗大致有浴佛、斋会、结缘、求子、放生这几样。今日除却佛事之外,还有一项重要节庆,结缘。
此间之谓“缘”,非但指佛缘、法缘,还指来生缘、姻缘、寿缘、善缘等,结缘载体便是缘豆。缘豆为寻常的黄豆或青豆,不寻常的是,此间的豆子是信众诵佛时拣出的,诵佛一声,拣豆一颗,诚意拳拳。
四月八这日,僧侣会将煮熟的缘豆舍于香客与路人,以结法缘。太后今日请了几位高僧大德,舍缘豆于众女眷。
陆听溪拿到盛放缘豆的小钵时,听执事女官嘱咐说,食缘豆时亦要心诚,务必诵一声佛食一颗豆,又叮嘱,大凡妇人与夫姑失和、婢妾遭主母摒弃的,皆是前世未得缘豆、未结善缘的。
趁着间隙,叶氏交代女儿一会儿吃缘豆时,千万记得诵佛。
陆听溪虽也不确定究竟是否有前世今生,但多结善缘总是好的,点头道晓得。
她又想,谢思言今日既然也来了,那大约也在吃缘豆。
她有些无法想象平素眉目冷峻的谢少爷诵佛的模样。
谢少爷此刻确在诵佛吃缘豆,还是跟沈惟钦、孔纶等人一道。
他们这些官家子弟聚在一处,多是谈论制艺文章、衣食出行,但他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佛事罢,他专心吃自己钵里的缘豆。
孔纶食罢缘豆,转头见谢思言居然仍在诵佛吃缘豆,上前笑道:“世子竟这般诚心,莫非是欲与哪位佳人结缘?”
谢思言将钵内最后一颗豆吃下,才道:“除非是想独身一辈子,否则哪个不想与佳人结缘?不与佳人结缘,难道与驽钝丑妇结缘?”
“依我看,谢世子也未见得是想求良缘,”沈惟钦忽道,“说不得是想求善缘。”
语似玩笑,却是暗指谢思言做了亏心事。
孔纶只做不知,目光微透诧异。
沈惟钦与谢思言何时结的梁子?
谢思言心知沈惟钦是发现中计折返船坞一无所获心中着恼,倒觉畅快。
沈惟钦面色阴郁。他今日定要见着陆听溪。
众人正闲谈,忽见一内侍急急奔入殿。
“各位公子切莫出去,外头出事了!等事端平息,诸位再行离宫。”
孔纶问出了何事,那内侍道:“番邦进贡的两头狮子跑出了笼,如今正在承光殿撒泼,那边都是女眷,眼下已乱成一锅粥。丽嫔娘娘已着人去唤御林军前去射杀。”
那内侍话未落音,殿内已有两道人影阔步疾出。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陆听溪万没想到自己此行还能瞧见狮子。
狮子这等猛兽, 中原不产, 稀罕得很, 这两头狮子都是番邦头领自西方国度求购来的,一路不知辗转了多少路程,才被送到京师, 靡费几何无可估量, 仅一头狮子便价值连城。
她从前在庆典上远远见过一次, 惊叹于狻猊这种多半出没于香炉上的瑞兽竟真有原型。
她倒还算镇定, 在场许多女眷都是头回见到狮子,不知是何物,唬得丧魂失魄,尖叫失声,有那胆小的,早已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听溪随陆家其余女眷避在偏殿,御林军未至, 两头狮子徘徊在承光殿外, 嘶吼声与宫人内侍的惊呼声清晰可闻。
陆听惠抖如筛糠:“咱们今儿不会交代在这儿吧?”
陆听芝勉强还能站住:“我听闻豢养狮虎者, 为保持其凶猛野性, 素日只喂活物和生肉, 且只令其吃个七八分饱。它们别是今儿尚未进食就跑出来了吧……”
陆听芊瑟瑟不止,口不能言。
她今日照例戴了那枚出廓玉璧,眼下六神无主, 一手紧紧揪住孟氏, 一手握住玉璧。
玉璧既是六瑞之一, 想来能保她平安。
陆听溪目光扫及陆听芊的玉璧。她先前乍一看,还以为是沈安的那枚,后头再细看,才发觉不过是形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