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此时,外间一阵惊叫,随着一道雄狮咆哮,骚乱不休。
似乎是外间的护卫试图阻拦狮子闯殿。
西苑占地广阔,连宫人内侍都不多,若非今日要在西苑做佛事,也不会有几个护卫。护卫人少,又无弓无弩,面对两头成年狮子,亦是惶遽。
不多时,就听护卫大呼:“夫人小姐们作速从后门出去,这头拦不住了!”
众女眷花容失色,掉头纷纷往后门冲去。
陆听溪被叶氏紧紧拽着。人潮涌动,摩肩接踵,陆家女眷被冲散。陆听溪等人尚未从后门挤出,就听身后传来雄狮怒吼。
众人吓得魂飞天外,尖叫着往外冲。
多人齐涌之下,后门竟被挤垮。众人一窝蜂奔出,捧头鼠窜,却又不知往何处躲避,没头苍蝇似的,踩踏者、互撞者不可胜数。
承光殿后面一片阔野,只几株虬枝古树,连座假山都没有。
陆听溪与叶氏走散,回头看时,却发现两只狮子早已停下,那头雄狮正专心致志给雌狮打理毛发。
又是抬爪一遍遍划拉,又是伸长舌头舔舐,殷勤备至。然雌狮却无动于衷,只管卧在地上晒太阳,任雄狮服侍,神情冷漠。
原是一对鸳侣。那雄狮还是一只惧内的。
一对猛兽的悠闲与众人的惊慌失措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听溪慢慢驻足。这两只似还不饿,若无意外,暂不会发狂。思及方才雄狮张开血盆大口威吓众人的模样,她忍不住想,莫非那雄狮方才是在取悦媳妇?
雄狮伺候雌狮的间隙,冷眼睥睨四周吓破胆的众人,那眼神看傻子似的。待视线转回雌狮身上,又不胜媚谄。
陆听溪暗暗抽气。她听闻狮子分外聪颖,心智近于人之幼儿,这只雄狮也太会来事儿了。
她觉着照目下情势来看,端等着御林军来便是,正要放轻步子寻叶氏,余光里却瞥见一女子正擎着梅花袖箭朝雄狮瞄准。
她阻拦的话尚未出口,袖箭已然射出。
梅花袖箭箭管凡六,状似梅花,故名。每射一箭,须倾斜箭筒,方能连射。
那女子第一箭是冲着雄狮的眼睛去的,却未得中,慌乱之下又忙倾斜箭筒欲再击,然则雄狮已被惹怒,嘶吼一声,怒冲而来。
陆听溪早在瞧见那女子的举动时就知不妙,抽身跑开。然而那被雄狮追击的女子竟朝她这边跑来。
陆听溪当机立断,扭头上树。
雄狮因体重过大,不会攀树,至多凭着疾奔的冲劲窜上一两丈。
她如今无比庆幸自己幼时因着调皮好动,练就了深厚的爬树功底。
她体态娇小、举动敏捷,猴子似地窜到树上,低头一看,那女子竟也要上来。
雄狮转眼至近前,一口咬住女子裙摆,女子唬得面上血色褪尽,手一抖,从树干上跌下。雄狮将女子甩出几丈远,又似以为陆听溪是同伙,助跑一段,勾起利爪来袭陆听溪。
千钧一发之际,寒芒闪过,破空锐响,陆听溪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头暴怒的雄狮已然委顿在地,四爪稍蹬,阖上了眼。
谢思言大步而来:“快下来,箭上涂了药,它晕过去了,一会儿就醒。”
陆听溪打树上下来时,惊魂未定,浑身狼狈。
她虽坐得高,但当雄狮黄褐色的凶目和犹沾鲜血的大口近至眼前时,她仍难免胆寒。
谢思言见小姑娘面色发白,知她吓得不轻,当下就想将他的心肝宝贝搂进怀里好生哄着,但而今这场合,显然不合适。
沈惟钦步履渐止。
他适才远远看见雄狮窜袭陆听溪,竟有一种飞身相护的冲动——事实上他的身体快于思绪,已然朝那边奔去。只是谢思言的箭比他的步子更快。
谢思言让陆听溪先去寻叶氏,目光转到方才那被雄狮甩出去的女子身上,冷声对一侧心有余悸的内官道:“劳烦将此事禀于丽嫔娘娘,让这位去宫正司跟高姑娘作伴。”
若非这个夯货,他的宝贝怎会受惊上树,还遭雄狮迁怒?他的宝贝若有个好歹,他非让这夯货偿命不可!
内官看向那女子。
那位是礼部侍郎陈同方之女陈清玉。六部堂官本也算高官,但往大了看,不禁比。在场的女眷好些都是世家出来的,还有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陈家族中又无一二品大员,陈清玉搁在其间,委实不够看。
而眼前开口的可是魏国公世子,那是万万开罪不得的人物。
飞快掂量清楚,内官朝身后一众从人使个眼色。
陈清玉适才被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仿似散了架,身上又被雄狮咬伤,伤口仍在淌血。才缓过来些许,转头就被一众内侍架了起来。
她又疼又晕,呼喝半日见不顶用,听闻内侍是要将她送交丽嫔娘娘处置,放了心:“尔等如今对我不敬,待会儿仔细在娘娘面前吃排揎……”
她家跟丽嫔娘家都快成姻亲了,丽嫔焉能不袒护她?
“那不如试试看,”谢思言声音沉冷,“看丽嫔如何说。”
陈清玉心中发虚。
这位世子爷怎来了?
有这位在,陈清玉一时也不敢再抬出丽嫔来唬人,只道:“我亦是好心,想趁那雄狮不备,将其拿下……”
“好心?”谢思言冷笑,“究竟是出于好心还是虚荣心,你自己心中清楚。”
陈清玉心思被戳穿,羞窘不已。
她确是想出风头,但争奈学艺不精,险些弄巧成拙。
只在场人多,她性子又倔,不肯承认技拙:“我箭法可是极好的,不过一时疏忽才……”
她一句话未完,一声咕噜响起,那头雄狮醒了。
它甩甩尾巴,晕晕乎乎爬起来。
谢思言将袖箭甩给她,无声冷笑。
那神情似是在说,既然你箭法神准,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陈清玉适才被吓得狠了,听见雄狮喉间的咕噜声都觉两腿发软,扔了袖箭,喊着“世子救命”,往谢思言身后躲。
可她尚未近得其身,就被从斜刺里窜出的杨顺一把甩开。
“世子救我,我再不敢逞能了!”陈清玉此刻已顾不得颜面,哭喊,“是我学艺不精,是我虚荣,我不该连累在场女眷再度受惊……”
她并不知谢思言要收拾她是因着她险些连累了陆听溪。
陈清玉哭喊的当口,本还找不着北的雄狮已甩着脑袋慢慢立起。
它一眼瞧见远处倒在地上的雌狮,惨嚎一声,狂奔过去。
陆家二房三房几个女眷不知这狮子还会醒,正观望陈清玉之事,骤见那雄狮汹汹气势,惶惶躲避。
陆听芊吓得腿软,一时竟跌坐在地,瘫如烂泥。
陆听芝本已跑出一段,见妹妹没跟上,又冒险回头去拉她。
陆听溪远远瞧见三姐险境,暗暗心惊,要上前搭把手,却被叶氏一把拽住。
沈惟钦望见陆听溪举动,朝对面的内侍抬了抬手。
几个内侍手中布袋同时一抖,刹那之间,乌压压一片席卷而来。
众人定睛一看,惊愕发现,那竟是成群的蚊蝇!
雄狮上前确认雌狮只是昏睡,抬头对上一群蚊蝇,毛都要炸起来,大吼一声,掉头狂奔,一路奔到方才那棵树下,靠着冲力一鼓作气窜上树,连尾巴都卷到树干上,佯作自己是只大猫,偏过脑袋收了爪,打死不肯下来。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沈惟钦示意内侍点上驱蚊蝇的香,上前与兀自惊愣的陆家女眷叙礼,轻声道:“没事吧?”打量着陆听溪。
陆听芊仍起不来身,没瞧见他的举动,听见这一声,面上发烫:“没……没事……多、多谢沈公子……”
沈惟钦恍若未闻,绕过她,步至陆听溪身前:“占用表妹片刻工夫,在下有一桩事欲问表妹。”那枚出廓玉璧的事,他今日定要问清。
“表妹今日受惊过甚,不如先回去歇息。”谢思言疾步而来。
骤然被他唤“表妹”,陆听溪一时倒极是不惯,谢思言几乎没有这般称呼过她,今日不知为何兴起此意。那些辈分绕得她头晕,她实则也不知她跟谢思言这表兄妹的关系是如何算出来的。
她待要开言,就听沈惟钦笑道:“我适才也算是帮了表妹,表妹好歹给些薄面。”
“的确也算帮忙。只是什么人想出什么法子,”谢思言似笑不笑,“足下说呢?”
话外之意便是以如此左道旁门解难的沈惟钦,也不是个什么好的。
沈惟钦道:“不论什么法子,管用就成,还帮世子省了事不是?”他面上在笑,对着谢思言的目光却是冷意凛凛。
二人言语处处机锋,杨顺仅是立在中间便觉压迫沉沉,知机地立到谢思言身侧,以防两人动起手来。
他觉得这俩人打一架才痛快。
陆听溪道:“不知阁下欲问什么?”沈惟钦这架势倒像是不问出口不罢休,此间事了,她还得去寻丽嫔。
沈惟钦语声一低:“烦请借一步说话。”略顿,也觉不太妥,看向叶氏,“大夫人可一道。”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陈清玉被送去见丽嫔时, 尚算镇定。
董佩心下冷笑, 陈清玉大约是觉着自家此去无虞, 但既然她思言表兄那般说了,那陈清玉这回绝落不了好。
她忖着,大抵是因着越是要结亲越不能偏私, 丽嫔协理宫务, 自当避嫌, 不能落人口实。陈清玉此番险些闯下弥天大祸, 说不得丽嫔还会罚得更狠。
终于也看了一回别人的笑话。
董佩想起自己那日丢的丑,又烦郁起来。她整了裙钗,趋步上前向谢思言行礼,低声道:“表哥莫恼,我已知错了……表哥先前交代的事今次没成,还有下次,表哥静候佳音便是。”
她指的自然是撮合沈惟钦和高瑜之事。
自打沈惟钦和陆听溪母女往别处说话, 谢思言就一直盯着几人离去的方向。董佩摸不清谢思言的心思, 想了一想, 又说了些朝堂上的事——董家人脉也算广, 朝堂上但凡有个风吹草动, 都会传信给谢家。她爹为了让她在谢思言跟前多露脸,选择让她来传信。
“你方才说甚?”谢思言忽而转头。
董佩一怔,想了一想, 道;“通州几个属官近来举动异常, 私见密谈甚多, 有拉结朋党之嫌……”
谢思言目光幽晦。
什么拉结朋党,分明是欲给陆老爷子最后一击。
陆老爷子不日便能抵京,通州是必经之地,即便是锦衣卫察觉不对,绕道而行,也势必会延期抵京。
一旦延期,兴许就会生出些不可把控之事。
他得暗中去一趟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