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钦往身后的云锦靠背上靠了靠。
咸宁帝哪里会帮谢思言主婚。谢家势大,谢思言将来又是要袭爵的,咸宁帝给谢思言指配哪家女眷都不合宜。指个高门贵女,咸宁帝自己意难平;指个寻常的官家女,谢家又必然心生怨怼。
咸宁帝才不会没事找事。
他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将话头绕到谢思言身上。若非如此,依着当时的情势,谢思言怕是会顺势求娶陆听溪,届时他岂非成了谢思言的踏脚石。
他才不会做这等蠢事。
之所以暗示谢思言对陆听芊有意,不过是想恶心一下谢思言而已。谁让他半途杀出,硬生生要将他和陶依秋的婚事圆回去。虽知这般做破绽太大,必会惹得谢思言反唇相讥,但他知道在他将陆听芊与谢思言硬扯在一起时,谢思言必是恼恨的。
这就够了。毕竟给谢思言添堵的机会实在不多。
至此,他今日的筹划也全部完成。从此之后,他非但能彻底甩开陶家那个麻烦,还能得三月宁日——他这是得了咸宁帝的旨意回去斋戒,这便能堂而皇之、安安稳稳住进庙里了,楚王纵看不过眼,也不能把他如何。
思政殿内,咸宁帝沉声道:“你是说,宁王手里并无遗诏?”
谢思言道:“正是。诸王留京期间,臣细查了宁王,但并未查探到遗诏相关。臣确信,宁王手里并没有先帝遗诏。不过,宁王似也在查寻遗诏踪迹。”
咸宁帝在殿内来回踱了一圈,末了道:“虽未得遗诏踪迹,但你此番也是辛苦得紧,你放心,朕不会让你白忙。”
谢思言虽未查到遗诏下落,但却是确定了宁王手里并无遗诏,这也算是帮他做了排除。
谢思言出思政殿时,已是正午时分。
回国公府的路上,杨顺禀道:“皇上只罚了葛大人三个月的俸禄,并未深究。陶家那边似还想再行斡旋,陆家那头倒是没有动静。”
谢思言淡淡道:“沈惟钦最晚后日启程回封地,你想法子查查他回去后都要做甚。”
走水一事,沈惟钦已经一力担下,咸宁帝为表宽仁,就不会深究葛存之责,这也是他一早就算好的。咸宁帝原本被葛存说得动摇,想让沈惟钦与陶家女另择婚期完婚,但后头却被沈惟钦一句话点到了软肋——流言非议。
咸宁帝早年登基之初就流言满天飞,所以他最怕的就是旁人的议论。奉先殿走水一事非同小可,咸宁帝不想下罪己诏,那么就需要一个人来背锅。既然沈惟钦抢着将这口锅扣在自己头上,那么咸宁帝岂有不应之理?于是自然就顺着台阶下来了。陶、陆两家与沈惟钦的婚事,其实自奉先殿走水那一刻起,就注定保不住了。
这是他之前就料到的。虽然料到了,但他还是带着葛存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咸宁帝将沈惟钦的目的看得更真切一些。
咸宁帝此前大抵认为沈惟钦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奉先殿走水纯属意外,但他带着葛存过来,将话说到那个地步,沈惟钦却依旧坚持取消婚事,咸宁帝自然就能看出蹊跷来了。
只是咸宁帝如今正想抬举、拉拢宗室,不好就此事深究,这才装聋作哑。
如今装聋作哑,却不表示将来不会发作。
沈惟钦这次回封地,并未来陆家辞别。陆听芊听闻沈惟钦离京的消息时,他已经走了三日了。
为表补偿,不出半月,咸宁帝又为陆听芊指了一门婚事,男家是安庆伯吴家的子弟,年轻有为,模样周正,人品端方,是一桩极好的亲事。但而今的陆听芊心性已经不比从前了。
她总还觉得自己跟沈惟钦的婚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在人前还是自觉自己是王世孙次妃,打心眼里不肯接受吴家这门亲事。吴家的人过来计议成婚事宜时,她也总是懒怠出来露面。陆老太爷和老太太轮番劝了她好几回,她都听不进去。
这日,陆家众女眷去常家做客,陆听芊跟众人寒暄少顷,就借故走开了。
陆听芝这阵子越发瞧不惯妹妹那番做派,瞥了眼独坐凉亭内的陆听芊,微微撇嘴。一旁的常梦泽道:“四姑娘一时接受不来,心里不痛快也是常事。窃闻昔年有女戴氏,差一步就得跻身后宫,最后虽被礼送回乡,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总是瞧不上旁的男子,落后终身未嫁。”
“不过这样执拗的还是少数,等四姑娘缓过这阵子,大抵就能安下心来了。泥人还有个土性,四姑娘再是好性儿,也总还要迈过心里那道坎儿。”常梦泽随后又将话头岔到了别处。
陆听芝小声对身旁的小堂妹道:“妹妹如今待嫁,娘本是不让她出门的,但她说心里闷,想出去走走,娘这才放她出来。如今要出门的是她,不理人的却也是她,不知她在想甚。”
陆听溪打了几句圆场。她这四姐性子拧巴,且得有阵子缓。不过她从前倒是未曾注意,这位常家姑娘这么会说话。
临近中秋时,陆听溪去馥春斋买面脂。馥春斋离陆府极近,她即便徒步过来,也只要一盏茶的工夫。她听闻这几日店里非但来了几样新货,还有好几样素日卖得好的头油、官粉之类的降价售卖,因为仅限中秋前后这几日,惹得新老主顾纷至沓来,争相抢购,几乎将门槛踏烂。
陆听溪甫一到门口,就瞧见店内摩肩接踵,闹闹哄哄,一时倒是看呆了。这帮人买东西跟挑白菜似的,一买就是两盒三盒的,仿佛降了价就不要钱一样,问题是,降价也只降两成,馥春斋的东西原本就贵,这么个买法,比平日里花的银子其实还要多。
她如前一样,被伙计请到了后堂。
谢思言正坐在雅室内等她。她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他升迁。
她前几日就听得消息,谢思言被调入吏部,如今担着吏部主事一职。他既入了吏部,那想来是办好了咸宁帝交代的差事。她原以为咸宁帝的意思是让他去吏部观政,没想到直接就将他调入了吏部任职。这对于登科不足半年的进士而言,是破格拔擢。算是个好开端。
“沈惟钦是回王府吃斋去了,却留了个烂摊子。工部这阵子正在筹备修缮奉先殿之事,把吏、户、礼这三部也折腾得够呛。所以我这两月事忙,眼下才抽出工夫来。”
“奉先殿走水当真是沈惟钦做的手脚?”
“不然呢,他什么事做不出来。”沈惟钦如此这做派,倒是很有沈安当年的风采,能装会演,胆大包天。
谢思言身子前倾,看向对面的小姑娘:“两月不见,有没有想我?”
每回小别之后,他都要问她这个问题,她起先几次赧然,如今却是学乖了,知道她但凡不给他个满意答复,他必会穷追不舍,借机揩油,谁知他会在这里做出什么来。
“想了。”
谢思言听小姑娘答得这样干脆,心里舒爽,又轻声细语道:“我问你一桩事。”
他总觉得小姑娘如今跟他熟络有之,信任有之,亲近倒也有之,但没有那种两情相悦的情人之间的如胶似漆,心心念念。天知道他有多希望小姑娘能主动拥住他,拉住他的衣袖跟他甜甜软软撒个娇,告诉他她有多么想念他。
虽然这在婚前基本相当于白日做梦,但他觉得即便将来两人成婚了,小姑娘也不会那样。约莫是因着小姑娘对他的感情还没到那个份上。想想就有些惆怅。
后来他思前想后,跟小姑娘沟通了一回,问小姑娘从前为何把他当对头,为何说他是讨厌鬼。小姑娘想了半晌说,因为觉得他霸道不讲理。
那他就尽量柔和一些好了。
陆听溪已经习惯了谢少爷那副霸道狂傲、舍我其谁的嘴脸,如今他说话忽然软绵绵的,听得她一哆嗦,惊恐看他。
她一早就交代他忙起来要好生保重自家身子,多补补肾,他怎就不听呢。
谢少爷觉着小姑娘一时不惯也是常事,和声道:“我听闻你外祖那边的亲戚中秋前会赴京来,你外祖那边……没有什么居心叵测的表兄吧?”
他问罢又觉自己这样措辞不太对,以他这小宝贝一根筋的性子,纵真遇见狼崽子,怕也瞧不出人家的居心,于是又改问有没有什么对她格外好的表兄。
然而他等了片时,却不见小姑娘答话,面色微沉:“莫非你外祖家那边的表兄个顶个都对你格外好?”
陆听溪并没思量谢少爷的问话,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外祖那边来的是她舅舅,她舅舅这次是来探亲的,但算算时间,似乎离外祖那边出事不远了。而外祖家这件事跟那个她一直在寻觅的人休戚相关。
可她该怎么找出那个人呢。
她回神抬头,见谢少爷即刻装出一副静好安闲的模样,眸光一动,道:“我外祖家那边哪有什么对我格外好的表兄。”
谢少爷眉眼一舒,一口气还没喘匀和,她继续道:“个个都是对我一样的好啊,十分好、极其好、非常好的那种,好得不分伯仲。”她托腮看他,重重一叹,“我也分不清哪个可称最。大概……嗯,也就比江表哥、孔表哥、齐表哥……他们还要好上一点点。”比了一个小指尖。
谢少爷立刻破功,面目狰狞:“来,列个花名册来,我明儿就打断他们的腿!”
……
陆听溪难得调戏了谢少爷一回,心绪大好,归家后正要归置新添置的几盒面脂,就见檀香递来了一张帖子:“门房那边才送来的,说让姑娘亲启。”
陆听溪见帖夹上印着丁白薇的名姓,忖着约莫是邀她去丁家观花耍子的,打着哈欠打开来。
本是随意一扫,在瞧清楚上面的字迹时,却是一僵。
这不是丁白薇的字迹。
而且,这是一封匿名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字——欲知陆老太爷前次脱难内情,等我下次来信。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陆听溪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觉着这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字迹。但对方知道以她相熟的丁白薇的名帖做遮掩, 更知道以她祖父那件事来勾起她的兴致, 显然是对她有一定了解的。亦或者, 是有备而来。
她转向檀香:“去问问门房,适才这名帖是哪个送来的。”
不多时,檀香去而复返:“门房那头说,是个面生的小厮模样的人送来的。”
陆听溪道:“交代门房, 若那小厮下回再来, 逮了他来见我。”
檀香一怔,姑娘抓一个丁家小姐府上的小厮做甚?
陆听溪想了下,又补充道:“再有,若再有人来给我送帖子, 不论是谁,一律留住了, 然后来知会我。”见檀香还发着呆, 催促道, “还愣着做甚,速去吩咐。”
檀香忙应声,领命而去。
陆听溪将那封匿名信收起,转头去捯饬她的画具。
她今日调戏了谢少爷之后,跟他商议了一件正经事。
她上回从陶家母女那里得了一笔巨款的事,归家后就兴冲冲跟母亲说了, 然后她那笔巨款就被母亲没收了——母亲当时说, 她年纪小, 不宜收着这许多银子,还是由她代为收着妥当。
于是她手头就只剩下她那二三百两的私房钱了。那私房钱是她这些年来积存的月钱,她平素吃穿嚼用大多从公中出,衣裳首饰、文房用具等费钱的大头也都是母亲在支应,她用银子的地方极少,至多就是买些零嘴或者耍子用的小玩意。
但自打她去了馥春斋,她就忽然意识到,她其实还是很能花钱的。从前她倒也没有太着意于梳妆用具,都是大家用甚她也用甚,横竖官家女眷用的东西不会差。然则用了馥春斋的东西之后,她发现凡物都用最好的,效果的确是不同的。
这就好像从前一直不拘小节,用青盐、麻灰刷牙,觉着刷得也挺干净,但后来用了以羊颈骨灰、各色名贵草药和各色珍稀香料制成的牙粉刷牙,就仿佛步入了新世界。
京师别家胭脂铺子都是上中下三等货品掺着摆,毕竟出手阔绰、买得起极品货的是少数,大多数还是会选中等的买。而馥春斋的货源不知甩了别家几条街——馥春斋里最次的放到别家那就是上品,馥春斋里的极品货,别家绝难寻见。这大抵是因着馥春斋背后的东家不仅财力雄厚,而且人脉广、背景深。
不过她觉着这位东家也太大胆了,开店之初怎就知道专卖上品这条路走得通,万一众人见店里的东西太贵都不肯买账呢?馥春斋门面那么大,内里陈设又样样豪奢,连一个端茶的伙计瞧着都像是特训出来的,本钱几何可想而知。若是亏本,得赔进去多少钱。
随即她又想,会不会人家本来就是玩票的,根本不在意盈亏……
巨富的世界太可怕了。
反观她,拿着一千两都觉得烫手。
她想一直光顾馥春斋也不是难事,跟母亲要钱就是,但一次两次还成,要的多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她想赚点外快,自己赚的钱怎么花怎么舒爽——
她想给馥春斋构设用以流布宣传的单子和胭脂盒、面脂盒之类的器物,以此换些银子。
谢少爷听闻她这个念头,盯了她好一会儿,随后掏出自己的荷包倒了个底朝天,将一堆银票与成色顶好的二七宝银推到她跟前,又要叫人取银子来,被她给阻了。
谢少爷语重心长道:“手头银钱不够了就管我要,想买什么也跟我说。只要知会一声,要多少给多少,要什么买什么。你就是要香山满山的枫叶,我也着人薅光了装箱码到你跟前。还有馥春斋,我早说了,馥春斋里的东西你随意拣选,喜欢什么,直接吩咐伙计包好了拿走便是,给什么银子。你纵把这里搬空了,也没人敢说你半句。”
“你若不想出门走那几步路,需要什么,命人来馥春斋知会一声,让掌柜将东西送到你府上挑拣。你若是还嫌麻烦,我就让他们每逢来新货,都送去给你过目,你瞧着哪样顺眼,就留下。你挑剩下的再让他们拿去摆了卖。”
她当时懵了一下,也不知是被谢少爷的财大气粗震慑到了,还是心有触动。
她把银钱推还给了他,并且表示往后她来馥春斋的待遇还照旧就成,不必那么夸张。真要那么干,人家不是要赔死。谢少爷仗势欺人也不带这样的。
虽然她跟他的关系今非昔比,但毕竟也还没成婚,总还不至于让他供应她银钱。
她跟谢少爷商议了半日,他也还是满面不快,说她何必为这么点小钱累着。她觉得他未免把她想得过于娇气了,左右她每日都要练画的,动动笔怎就累着了。
磨了半日,谢少爷总算是松了口,不过出价格外高,胭脂盒之类的小物件图样一张二十两,用做铜版刻印的宣传单子底稿更是开到了二百两的天价,不给压价的余地,并且表示自己可以做这个主。
她沉默半晌,问馥春斋的东家是不是其实是他的仇家。谢少爷不以为意:“你肯为这店作画,是这店的福分。你随便画画就成,不必劳神。小姑娘家,吃喝玩乐、攀比打扮才是正经。”
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被人娇纵宠溺的感觉。
谢少爷后来兴致也颇好,还帮她选了几样面脂。她发现,谢少爷除却分不清胭脂跟口脂的颜色以外,拣选旁的妆品竟是眼光极好。据他自己说,他这是生来品味好、格调高。
她不予置评。
不过后来她临走时,提起要去给沈安扫墓的事,谢少爷那脸就立等拉得驴脸一样长,临别对她说的那句“回见”也硬邦邦的。她觉得如果不是鬼不能被打断腿,谢少爷一定把沈安加入断腿花名册里,然后想出一百种法子敲折沈安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