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坞壁,将上马车时,她脑中又闪现出那日在云水轩瞧见的那个背影与谢思言极其相似的人。先是背影,再是声音,世上当真有这许多的巧合吗?
叶怀桐见她不动,以为是惊悸过度,伸手来拉,却见她回头折返,忙追上:“淘淘你傻了?你去做甚?”
陆听溪道:“我的东西落在里面了,我回去取一下,你们先去远处等我。”她又费了一番口舌,仍未说动叶怀桐,沉默一下,抽出手,扭头拔足狂奔。
少顷,宝升听守门的护卫来报说,有个小姑娘折返回来,说东西落在了这里,要进来找,要不要将人放进来。宝升想起世子爷方才的分析,觉着自己这边的人拿错了人也怪不好意思的,点头应允,不过交代要派一个人盯着她。
陆听溪一路装模作样找过去,故意磨蹭着套话,那盯着她的护卫却不肯透露此间的主子究竟是哪个。
莫非真是她多心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忽而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非但要审问他们幕后的主子,还要……”谢思言正冷着脸交代手下,一颗心莫名激跳一下。
他慢慢转头。
周遭一静。
星光月辉下,耀眼篝火旁,赫然是陆听溪那张娇妩独绝的灼灼芙蓉面。少女身姿娉娉,罗衣叠雪,一双潋滟明眸宛若蕴了涓涓秋水,眼波轻动,摄人心魂。
明灭跃动的火光中,少女缓步上前来,裙幅轻动。
谢思言方才下命时的冷笑犹挂在唇边,下一瞬却是转头就跑,一阵风过,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陆听溪哪里能放过他,拔腿就追。
两人一躲一追,看呆了众人。这个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追得四处乱逃的人当真是方才那个指挥若定、心黑手黑的世子爷?
谢思言奔跑如风,陆听溪哪里跑得过他,不多时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她立住喘息。虽然对方改换了容貌,但声音错不了,应是谢思言无误。而且,这人若没做亏心事,跑什么?
那个拿两张丑螃蟹糊弄她的人,那个说衙门事忙无暇来看她、让她自己安顿好自己的人,那个让她担心为灾厄所困、一再相询的人,居然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漷县被她撞见了。
生气。
叉会儿腰。
小姑娘叉起腰来,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又壮大一分:“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见不着你,我是不会走的!”怕他听不见,声音特特拔高一倍不止。
又过了少顷,廊庑的阴影里慢慢现出一个人影来。
陆听溪看清对方身形,上前一把扯住他,防他再跑:“你说还是我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缄默少顷, 谢思言道:“还是我来说好了。”连日未见,他实在也是想她想得紧, 趁着夜色遮挡, 伸臂抱住, 却被小姑娘一把推开。
他知她这是生气了,姑且作罢,领着她去了一处厢房。他给她看了座,命人端了茶水来, 又问她饿不饿, 陆听溪抬头:“我吃得饱饱的, 不必麻烦,你就坐那儿就成。”
谢思言在她对面落座, 低头捏茶盏:“是我骗了你, 是我不好。”
陆听溪觉得这人当真是极其自觉了,但她想听的并不是这个:“为什么骗我?”
“你也瞧见了,这回事关重大, 又有风险, 我觉着你不知道为好。”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方才为何跑?”
“你如今以为我人在京中, 若在此处碰见我, 自然就知道我诓了你。若能不露馅儿自是好的。”
陆听溪总觉哪里不太对劲。前次在云水轩还好说,他是背对着她的,溜之大吉还可以理解, 但这回他们都迎面撞上了, 谢思言不可能不知道这事已经兜不住了, 为何还要跑?
谢思言见对面的小姑娘秀眉微蹙,知她在想甚。他屈指轻叩桌面:“我当时是急糊涂了,我忘了你应该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了。”
陆听溪并不太相信他这个说法。谢思言哪里是这样不缜密的人,他若当真如此,也混不到今日这个份上。但真要论起来,他这个说辞又能说得通,人在情急之下确实可能失态。
“你真的只是瞒着我来漷县的事?没有藏着旁的事?”她狐疑。
谢思言一个“是”字尚未落音,就听外间守着的护卫齐齐喊了声“大人”,紧跟着,孙懿德的身影现于门口。
陆听溪闻声看去,怎么看怎么觉着这个老者眼熟。而且观其身形,有点像她先前在云水轩门口瞧见的那个老者。
“这位是谁?”她目光在谢思言与那老者之间打转。
孙懿德不知陆听溪也在,愣了下,怕陆听溪认出他的声音,也不敢出声,却又不敢转身就走,怕陆听溪更要起疑,两下里作难之下,看向谢思言,以目光询问要如何应对。
谢思言接话道:“是与我秘密同来的一位大人,你不认得也是常事。”趁着陆听溪低头喝茶,暗暗向孙懿德递了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孙懿德沉默一下,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疯狂琢磨。他若是领会错了,坏了这个魔头的事……可怜他这饴糖弄孙的年纪,还要搅和这些风月事。
孙懿德天人交战半日,朝谢思言拱手作揖,又朝陆听溪点头致意,从始至终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陆听溪奇道:“这位大人怎么了?”怎么光行礼不出声儿?
“这位大人嗓子哑了,大夫说他不宜发声,要好生将养着,”谢思言转向陆听溪,“入秋之后,天干物燥,你也要多饮水,仔细上火。”
陆听溪点头:“你这边确实有些干燥,平素可以在地上洒些水润润。”
孙懿德默默听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多余得很,可以走了。
陆听溪见那位嗓子哑了的大人要走,出声叫住,看向谢思言:“我儿时总爱吃些干的,也上火不断,倒对此有些心得。只是不知那位大人病况如何,你让他出个声儿,我听听看,也好对症下药。”
谢思言看向门口僵立着的人:“那大人就出个声。不过大人还是要谨慎些,不宜大声,大人的嗓子要紧。”
孙懿德何尝听不出这魔头后头那几句的话外音,他觉着自己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遇见这俩人。他踟蹰时,就听谢思言继续道:“也不必说旁的,就‘啊’一声就成。”
长痛不如短痛,孙大人决定豁出去了,横竖“啊”一下应该不当紧。
他尽力压低声音,沙哑着嗓子“啊”了声。
孙大人觉得自己活像个垂死挣扎的哑巴。
陆听溪认真想了想,要来纸笔,写了个方子递过去:“这是我先前寻摸来的偏方,大人试试,三五日便可清火。”
孙懿德接过,也不敢称谢,郑重后撤一步,悄无声息地朝她一礼,揣了方子,几乎是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陆听溪对着他的背影望了须臾,慨叹道:“没想到这位大人一把年纪,身子竟这般健朗,跑得还挺快。”
她回到屋内,与他说了她这回来漷县的前后始末。谢思言听闻她又是写信问他安危、又是想给他带土产,连收露水时也想着他,眉目舒展。
他缠了小姑娘一年多,可算是让小姑娘对他生情了,若非眼下情境不宜,他真想搂了人好生亲热一番。
陆听溪问起他今次来漷县究竟有何贵干,谢思言面上笑意仍存:“这个你不必管。夜深露重,还是当作速回去。”
折腾到大半夜,陆听溪也确实乏了,被他送出了坞壁。
陆听溪走后,孙懿德才敢出来。他向谢思言再三探询之后,确认陆听溪不会回返,将自己面上易容的药膏药水洗去,舒了口气:“还好那姑娘没认出老夫。”他觉着素日在朝堂上面对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都没这么累。
不过他觉得,有人镇住谢思言实在是造福苍生的不世善举,否则他们这些人往后可怎么活。
此番虽是有惊无险,但叶信担心妹妹跟妹夫知道了会责怪于他,交代陆听溪等人回去后莫要将坞壁那一节说出去。
陆听溪共与水陆法会第二日,再度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这回的信比前两次都要长些——
韩婴云,“伪欺不可长,空虚不可久,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自古徂今,烹彘示信、济阳之贾等芸芸掌故流播百代,可见“以实待人,非唯益人,益己尤大”。
今即以虚妄之语诓瞒,日后焉可信耳?
事将破,犹欲掩,其心可诛。
孙虽救陆之孙,然则百般矫饰,甚而至于罔顾卿之神思,如此犹可恕乎?
……
陆听溪对着信看了半日,联想此前种种,大致想出了些道道。天将暮色时,她寻了个由头出来,径往张家渡的坞壁去。
护卫们不敢拦她,她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谢思言正在打整回京的行装,见她忽至,问及何事,她道:“那晚那个老者,是孙懿德孙大人?”
谢思言端量她须臾,慢慢放下手中褡裢:“为何忽有此问?”
“你只说是也不是。”
谢思言踟蹰半晌,道:“是。”
“为何骗我?”
“我说了,此事凶险,又事关重大,你不必管。”
“你跟孙大人不是不和吗?为何会联手?”
“敌友皆非固,因利而来,因利而散,你不必操心这些。”
陆听溪已经发现了,他每回谈及这些,都要在后头加一句让她少操心。
“你这回的话我可以相信吗?”
谢思言听她这样问,沉默半晌,转眸盯着她看了一眼,不答反问:“听溪,我问你一桩事——你这阵子比从前要关心我,为何?”
“因为你对我好。”陆听溪脱口道。
谢思言僵了一下:“是你光顾馥春斋之后,我们相处多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对我好?”
陆听溪思忖着道:“大抵是。也可能是你那回给我塞银钱、让我去吃喝玩乐的时候。我那时候忽然想,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总是要……要嫁人的,那就……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起嫁人总还是不免赧然。
谢思言转了转脸:“你觉得我们可以定下,就仅仅因着我对你好?”
“也不全是。”
他调回视线,目光灼灼:“还有什么?”
“还有我们自小相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她觉着这话有点怪,忙又改口,“不是不是,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也不对……反正,我们是互相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就这些?”
陆听溪挠头,自己也捋不出旁的,便点了头。
他又默了少刻,终究还是问道:“那你前头与我说的,你要给我带漷县的土产,还想给我买帽顶、绦环,又想将晚间集来的露水匀我一些,又是为哪般?”
“你出门的时候总给我带东西。上回你去永平府,就给我带了一堆吃食回来。我难得出趟门,我觉着我应该投桃报李,不能总是你给我捎东西。”
陆听溪见谢思言面色不大好看,补充道:“那回你从永平府给我捎带土产,虽然有些糕点因着暑热变质了,但我还是很感动的。后来你说我要什么你给买什么,我也感动……”
“所以你近来对我好,只是因为投桃报李,只是因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