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咸宁帝佛道兼信,西苑本就住着许多僧道,也不多一个淳寂。这帮僧道得了太后的命,三不五时地为咸宁帝斋醮祈福,但咸宁帝的病况并无一丝起色。
    这日轮到谢思言授课。近午时,东宫诸讲官方才散去。谢思言与一众讲官依序而出。下了丹墀,正跟赵景同说话,转头就瞧见沈惟钦自斜侧里过来。赵景同而今也在左春坊中挂职,算是给谢思言打打下手。他心里也约略知道自己这个状元是如何来的,居于谢思言之下也不觉委屈,反倒是松了口气。
    两厢寒暄一回,沈惟钦一字未多言,回身径去。
    谢思言微哂。
    法云寺之行后,沈惟钦给他递了封信,信中只八个字:背义在前,休怪倒戈。
    仿似示威。
    谢思言不以为意。那日道场之上,沈惟钦本要交于陆听溪念诵的确实是伏恶引正的经文,但这也并不能证明沈惟钦就不是沈安。沈惟钦越是这样转弯抹角,他越是觉得他在掩饰什么。
    赵景同见谢思言往右转,以为他走错了道,追上提醒那不是出宫的方向,却听谢思言说他要去探视皇帝。赵景同顿了下。
    如今皇帝这副光景,不定何时就宾天了,朝野上下要么是紧着讨好太子要么是费心趋奉楚王,谢思言居然还要在授了一上午课后专程去探视皇帝,倒令他们这些同为臣子的自叹弗如。
    赵景同趋步跟上:“那不知大人何时得空?下官想请大人吃酒。”
    谢思言道:“申时之后。”
    赵景同大喜,知这意思便是答应了,客套几句,作辞而去。
    谢思言到得思政殿外,向崔时问了皇帝近况,崔时连叹他着实有心了,引他入了内殿。
    咸宁帝而今半身不遂,胃口倒还好,谢思言到时,他正用午膳。他招呼谢思言跟他一道用膳,谢思言婉拒,只看他吃喝。咸宁帝食餍喝足,让谢思言坐到他榻前。
    君臣闲话间,谢思言将近一月以来外廷的动静一一说给咸宁帝听。他告退出殿时,咸宁帝道:“楚王临政未久,爱卿还要多加辅弼才是。”
    谢思言应了一声。
    酉初二刻时,谢思言到了擎杯楼。赵景同敬了他两杯酒,单刀直入:“我听闻北狄使团近日将抵京,眼下并非往年朝贡的时节,他们提前来朝,大人认为,他们是打的什么算盘?”
    朝贡的时节是定好的,别时来朝,使团入不得关。北狄提前递呈了奏疏,恳求准允提早来朝之请,朝中又为此争执了一番,但楚王最后还是允了北狄的奏请。
    两人说着话,几个手执琵琶、长箫的艳衣女子鱼贯而入。谢思言冷了脸,问他这是做甚。赵景同道:“吃酒时哪能没几个唱的助兴,这几个……”
    谢思言的目光难得地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赵景同眼前一亮,忙唤那女子去谢思言跟前伺候。谢思言示意身边小厮将那女子拦住,莫近他身,又低声吩咐小厮几句。
    谢思言没与赵景同说几句话便走了。
    他转去了馥春斋。须臾,适才那个唱曲儿的女子被带了过来。他以目光指向她腰间的包银狼牙吊坠:“这坠子哪里来的?”
    那女子但闻他嗓音虽冷,却如贯珠扣玉一样悦耳,一时心旌摇荡,腔调愈加柔媚:“这是奴家随手买的,这种坠子如今在奴家周围一众姊妹中颇为时兴,官人若是喜欢,奴家便赠与……”
    谢思言听了她这黏黏糊糊的语调,微皱了下眉:“坠子留下,人走。”示意小厮给她五两银子,权当买下。
    那女子一双含波妙目还舍不得从谢思言身上移开,磨磨蹭蹭搁下坠子,临出门前还扭着腰朝谢思言抛个媚眼:“官人下回得空千万记得来找奴家,奴家花名春莺,住在……”她见谢思言全无理会她的意思,娇声娇气哼了声,还是将自家素日栖身的地方说了,这才出去。
    几日后,谢思言拿了那个坠子给陆听溪看,问她身边的贵女是否也佩戴这种坠子。陆听溪端详半晌,摇头,又问他打哪里弄来的,谢思言说是打一个唱曲儿的那里得来的,陆听溪“哦”了声,便没再说甚。
    谢思言揉了揉眉心,他这小宝贝莫说吃醋气恼了,连多问一句也没有。
    他道:“这种坠子形制极似北狄样式。我朝穿戴上虽也渗有北狄之风,但腰间配饰似鲜有仿其形制的。我那日命杨顺循着这坠子查下去,尚未查出端倪,不过京师的首饰铺子里没有卖这种配饰的,我怀疑这坠子是她从某个客人身上顺来的,她那日大抵是没说实话。”
    陆听溪也没问他为何对一个坠子这般有兴致,只觉大抵是有什么要紧用处,遂道;“这好办,再去套一套她的话便是了。”顿了顿,“你若是不嫌弃,我随你一道。”
    谢思言正要说她一个小姑娘莫掺和这些,就听她继续道:“你不是晓得她在哪里住?你扮成我姐姐,咱们一道去寻她。我给你化京城眼下最时兴的玉兰妆,我手巧得很,放心,保你艳光四射,跟我一样美!”
    ……
    隔日,一辆寻常的黑油平头马车疾驰出城。
    在一条小巷口十丈开外停下,陆听溪掀起车帘一角,悄悄往外睃了一眼。
    谢思言自然不会让她那样胡闹。他顺着那个唱曲儿女查到了一个名唤巴根的北狄人。这北狄人近来行踪诡秘,谢思言暂且不欲打草惊蛇,打算再沿着巴根这条线继续追查下去。这个巴根这几日时常出入眼前这座宅邸,他打算派人进去打探一番。
    杨顺手底下的人已扮作酒楼派来的送菜伙计混了进去,而今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
    谢思言见小姑娘又要往外看,一把按了她的脑袋将她拽回来:“再这般不老实,下回不带你过来!”
    “不带我来,看谁给你画去!”陆听溪挑衅道。
    谢思言面色一沉,箍了小姑娘的纤腰,一口含住她一侧耳珠,轻咬一口:“小妖精给我等着,成婚那晚再跟你算账。”
    陆听溪虽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但还是听得心里发毛,挣开他,老老实实坐好。
    谢思言从查到的线索揣度里面有一位北狄贵族,但北狄这几年都是派遣寻常使臣来朝贺的,前些年倒是来过几位有头有脸的贵胄,可他登科之前没机会瞧见这些朝贺使团,所以并不认得这些人。不过谢宗临应当还有几分印象,只谢宗临来不了,故而他打算将里头的人引出后,让她将之的肖像画下来,回头拿给谢宗临辨认。
    她记性好,只要让她瞧一眼,她就能凭瞬间记忆,将人的样貌画个大概。这一样寻常画师是办不到的,又兼她软磨硬泡了半日,谢思言没奈何才带了她来。
    等了半个时辰,派进去的人出来说里头的人不少,但他们试了几次,都没能将那坐在上首的人引出来。又说那些人今日纵然离开也是晚间了,届时天色暗,更加瞧不清样貌。
    陆听溪当即表示要混进去。谢思言起先不同意,后头被她磨得狠了,松了口,但要跟她一道。
    趁着谢思言给她改扮的间隙,她低声问:“你是不是怀疑这里头的北狄人跟朝中人有所牵系?你觉得他们有阴谋?”
    “不是我觉得,是一定。等咱们查出个大概,说不得我就能提前完成我爹与我的那个约定。”谢思言给陆听溪拾掇好,吩咐杨顺多调些人过来,以防万一。
    陆听溪临下马车前对镜照了她如今的样貌,她觉得谢少爷也是手巧得很,捯饬几下,即刻化神奇为腐朽,她头一次知道自己还能丑成这样。扫帚眉,厚嘴唇,黄黑脸……丑得倒也别致。
    他又背过身避着,让她将胸束了,落后盯着她双臀看了须臾,拿布条隔空比划了一下,确定双臀裹住会妨碍走路,这才恨恨作罢。
    ……
    宅子里这帮人今日似并没开灶,一应吃食都是从附近酒楼买来的。陆听溪扮成送点心、果子的丫鬟,一路入内。到得一处面阔五间的花厅外,谢思言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叫去马厩那边帮忙。
    那管事见谢思言立着不动,皱眉:“我与你说话呢,没听见?”
    陆听溪给他打了个眼色,他顿了须臾,以目光示意她万事小心,随那管事离去。
    陆听溪入得花厅,暗地里往那上首之人那里瞟了几眼,觉着差不多了,搁下东西便退了出去。她得赶紧出去,否则怕一会儿间隔的时候长了,她把这人的模样忘了。
    垂首一路疾走,却不意被人从后头一把拽住。
    回头对上一张妖冶美艳的脸。那拽住她的是个异族姑娘,应也是北狄人,生得深目挺鼻,只是不知是入乡随俗还是不欲招摇,对方是作中原人打扮。
    “你走得那样快作甚?都快撞到江公子身上了。”她用不甚流利的汉语道。
    陆听溪一顿,顺着她目光看去,竟瞧见个熟人。
    江廓目光扫去,见跟前不过是个前胸后背一边儿平的黑瘦丫鬟,待要越过去,却听那个北狄姑娘扬声道:“江公子留步。”
    那北狄姑娘回头看向陆听溪:“你整日跑堂,想来也颇有些力道,不如咱们比划比划,也休说我欺负你,你使鞭子,我空手,我再让你几招,看你能否敌得过我。”说着话就甩给陆听溪一根九节鞭。
    陆听溪心道比个鬼,再晚一会儿怕就要忘记了那北狄人的模样了。她欲扔鞭走人,那北狄姑娘却已攻了过来。
    陆听溪连防身术都没正经练过,但她儿时皮得上天,时常跟人打架,虽则后头变乖了,但手感是有的,瞧见那北狄姑娘拳来,她当即矮身躲过,甩着鞭子,使出了她多年不用的王八拳。
    两个小姑娘当即扭打在一处。陆听溪身形纤柔,与那高壮的北狄姑娘相较,可谓单薄。但一套王八拳使得虎虎生风,又总痛击对方软肋,并没吃亏。她不敢恋战,又瞥见谢思言已往这边来了,使出她的杀手锏,一把扯住那北狄姑娘的一绺头发。
    女人打架,扯头发是惯用伎俩,陆听溪的头发是全部束上去的,并不好抓,于是占尽了便宜。那北狄姑娘痛呼连连,竟是哭了出来,打算依葫芦画瓢,伸手要去拆陆听溪的发髻,却被即刻而至的谢思言一把揪起。
    然陆听溪收势不稳,一径往谢思言的裆下撞去。她来不及躲避,下意识抱住了谢思言的腿稳住身子,脑袋顺理成章埋在了他两腿之间。
    周遭一静。
    谢思言只觉自己的下半身整个麻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神魂出窍。
    被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美人跪坐在地,螓首伏于他双股之间,这个姿势……神似品箫。他连做梦都不敢想。
    为防他的小兄弟在这个时候坑他,他果断将身下的娇人儿一把提溜起来。江廓此刻也反应过来,抬手拦住谢思言的去路:“你是何人?”
    谢思言要开言,江廓却紧紧盯着跟在他身后的陆听溪道:“我说她。”
    陆听溪顾不上害羞,心思飞转。江廓实在对她太过熟悉,怕是从她背影也能看出几分眼熟来。她也不能开口,否则怕他从声音认出她来。
    不等她想出对策,谢思言借着身形与衣袖的遮掩,飞快在她背后比划了一个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谢思言写的是“昏”字。
    陆听溪心领神会, 二话不说仰头倒下。
    谢思言一把将人接住, 抬头道:“舍妹胆子最小, 这位公子这般恫吓, 说不得就要出人命。适才这位姑娘让比试,舍妹也比试了,我们只是来送饭菜的, 并非府上仆役,公子自重。”
    他的语调不冷不热, 甚至带着些强硬, 但江廓并没工夫去追究这个。
    一语点醒梦中人。这帮人是外头过来的, 若是因着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里出了什么幺蛾子, 那便是节外生枝。纵要灭口,也不是在这里灭。
    江廓思及这一节, 摆手道:“都退下,若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仔细你们性命不保。”方才是他冒失了。
    方才提出与陆听溪比试的宝音不想就这么放陆听溪离开,但先前比试是她提的,她不想让人觉着她输不起, 只好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去。
    只她今番本是想出个风头, 不曾想却被一个苒弱单薄的小姑娘按在地上揍了一通,还险些被薅掉了一绺头发。她整了整裙钗,问江廓可是认得适才那个姑娘, 江廓摇头否认, 告辞离去。
    宝音捡起她的九节鞭。她本以为自己对付一个纤弱姑娘是不成问题的, 如今看来还当勤加练习才是。
    陆听溪坐回马车上不多时就画出了肖像。她拿给谢思言看时,指着画里人的面中,道:“这人的中庭过短,天庭又窄,大约是我画过的人里面三庭最不相协的了。非但不好看,而且从面相上来说,是福薄之相。”
    谢思言从画上移开眼:“你除了画过我,还画过谁?”
    “我三姐她们。”
    谢思言将画收起。听起来他应当是她画过的唯一一个男人,甚好。只是她下回画他时,定要让她给他上个色。
    “你下回见着江廓他们,谨慎些。”
    陆听溪点头,又道:“我这几日都要入宫替太后诵经、抄经,回向功德,你可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她指的其实是他可有什么需要她刺探之事,却听他道:“当心沈惟钦。”
    陆听溪想起自皇帝病倒,他就三不五时地前去探视,道:“我从前听你说你跟皇上是互相利用,以为你与他无甚君臣之义,不曾想你竟这样挂心皇上的病况。”
    谢思言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说你是个小傻子你还不信,除你之外,我何曾对旁人怀有哪怕一丁点的包容?”
    陆听溪抿唇,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转日,陆听溪伏在紫檀长案上抄经时,听一侧的太后与灵璧县主说起了择选仪宾之事。
    太后道:“皇帝膝下女儿少,宗室又离得远,倒是许久未曾择选过驸马、仪宾了。这一回正好借着你的婚事热闹一回。”
    “曾祖母又取笑我。不过我倒想跟曾祖母计议一件事,这回能否换个法子,譬如比比他们的文墨,总不能让几个阉人看几眼便算是选罢了。”
    国朝为公主择选驸马最是随意,不过是将一众待选的男子送进诸王馆,随即让几个信靠的内侍前去把关。也因为皇帝过问极少,行贿者众,最终选上来的驸马往往只是差强人意。凡尚公主者,皆曰驸马都尉,国朝驸马都尉虽位在伯爵上,但非实官,因与宗室结亲后身份敏感,故此成为驸马后会仕途受阻,不过徒享驸马岁禄而已。久而久之,欲削尖脑袋做驸马的,都是些不求上进、又想凭婚事一步登天的子弟,良配甚少。
    驸马尚且如此,遑论仪宾。
    灵璧县主觉着以自己如今的地位,郡主也是比不得的,应是几同公主才是,择选仪宾这件事上,她要好生筹谋,力压旁的宗室女。
    太后点头:“此事你与你祖父商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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