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那些情诗一样的话,是早就打好的稿子。她凭着早年的模糊记忆将当年谢老太爷跟她说过的一些情话写了下来,对孙儿谎称是自己临时想到的,让他背下,届时照着说便是。孙儿起先不愿,后头与她讨价还价半日,自己改了一半的措辞,见她老大不高兴,这才住手。
    她今日派了人盯着,与他说不将这些跟陆听溪背完,她下回就不请陆听溪来府上吃茶。她这孙儿不过扫一眼就将词记全了,却不曾想这般敷衍。
    谢思言不紧不慢道:“祖母大约还是不了解她的性情,比这更缠绵的话我都说过,但没甚用处。听溪跟旁的姑娘不同。”他没说出来的是,祖母写的那些词儿,他若是不改,根本说不出口。他一眼就知那些是祖母年轻时从祖父那里听来的。
    谢老太太默然片时,拍拍他的肩:“那成,你自己琢磨。横竖人不跑就成。”
    谢思言冷哼,小姑娘喜欢她与否,他无法掌控,但跑是绝跑不掉的。
    詹事府的詹事老迈,提请致仕,东宫辅臣上的事,楚王不能自己拿主意,转去问咸宁帝的意思,咸宁帝当即表示准许致仕,且要提谢思言升任詹事府詹事补缺。
    楚王惊骇不已,詹事府詹事可谓东宫属官里的最高长官,累代惯例都是非年高德劭者不可胜任,咸宁帝竟让谢思言一个年轻后生担任?
    不过太子又不是他儿子,何况这是咸宁帝的意思,他照做就是。
    又至年底,但今年这个年底却不同于往年。陆文瑞谨记着谢家去年答允至迟这个时候来陆家提亲的事,然一直未瞧见父亲的来信,他就知道谢家还没来,越发觉得谢家怕是诓了他们,于是以述职为由,风尘仆仆地回了京。
    甫一抵京,他回了趟家就风风火火地直奔魏国公府。不想扑了个空,门房说魏国公尚未回。陆文瑞越想越恼火,又转去太常寺门口堵谢宗临。
    坐在马车里望着外头的飞絮大雪,陆文瑞就不禁想起了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从六科班房出来,被谢宗临语带轻嘲地调侃了一通。他怎生瞧不出,谢宗临不过是因着自己儿子看上了他女儿,还巴巴地凑上来,觉得落了面子,心下不快,这才来刺他。
    谢宗临官位比他高,又是超品一等爵,他只好忍着。但这回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谢家竟连这等事都敢玩笑,实在仗势欺人!
    不知过了多久,谢宗临终于打衙门里出来。陆文瑞一瞧见他,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下了马车就上前道:“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谢宗临知晓陆文瑞是来说甚的,他也正好想去一趟陆家。陆文瑞既先一步来了,那去谢家坐下来将事情说开也好。
    ……
    回了国公府,谢宗临将陆文瑞带到了自己的外书房。命小厮给陆文瑞上了热茶,谢宗临慢悠悠道:“陆大人消消气,若没记错的话,令爱如今也还不到十六,纵入不了我谢家门,也还是能嫁个煊赫高门的,祝一切顺遂。”
    陆文瑞咬牙:“小女的婚事被硬生生耽搁一年却要如何说?总要给个说法!谢大人莫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上奏弹劾也是有的!”
    谢宗临不以为意:“陆大人消消火,儿女婚事何必摆到外人跟前说?婚事不成仁义在,闹得太僵,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陆文瑞面色阴能滴水。谢宗临他儿子又不怕被耽搁,当然不痛不痒!莫说一年,纵再过十年八年再议亲,照样有一群青春豆蔻的世家小姐挤破头做这个世子夫人。
    “魏国公今日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便不走。”陆文瑞连称呼都改了,势要为自己女儿讨个公道。
    谢宗临神色冷下。他谢宗临何曾被这样胁迫过?
    横竖已是不打算做亲了,谢宗临也没甚顾忌,冷呵一声,起身飘然而去:“那陆大人慢慢坐着喝茶,我便不扰了。”
    谢宗临一出来就转去了鹭起居等儿子。不一时,儿子披着貂鼠皮大氅回了。
    “自己弄出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谢宗临寒声道,“当初你给陆家送信物时,我没有阻拦,就是想看看你今日如何自处!不把你逼到一定份上,你就不会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可是给足了你机会,是你自己没能抓住,那我也是无法。”
    “无论陆家回头如何闹,我都不会帮你收拾,你自己头疼去吧。这就是你不听我言的下场!你既没能做到,一会儿还要依照前约,将你手里的田庄、铺子全部交于我,往后用银子,都要来求我。”谢宗临威势凛凛端坐在太师椅上,冷笑抱胸。
    谢思言将手炉交于小厮添炭,转回头道:“那看来父亲对我们去年之约记得深刻。”
    “这是自然,我说了,我谢宗临从来说一不二,只要你能做到一年内跃居正三品,不论他陆文瑞如何刁难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这张老脸不要,也会求得他将女儿嫁来!可如今证明,你当初不过是逞强夸口。你先前冒然与了陆家信物,而今非但落了你自己的脸面,还让国公府跟你一起蒙羞!将来你祖母问起,你好生想想如何应答吧。”谢宗临冷笑连连。
    “我听闻陆大人来了,父亲便那样将陆大人一人留在书房?”
    “那又如何?是他自己不肯走,难道要我低声下气?这可是你自己捅出的娄子,你乐意招呼便招呼去。”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忽闻宫中内侍来传旨了。
    谢宗临也不觉意外。咸宁帝为显自家仁厚,每逢年尾,都会颁下一批锡赉来,犒劳勋门。谢家作为阀阅中的头一份,这礼自是年年不落,他已习以为常。
    闻听宫里来了人,陆文瑞身为朝廷命官,不好躲着,也出来拜听。
    往前头去的路上,谢宗临父子与陆文瑞撞了个正着。谢宗临先行一步,走到了前头,谢思言跟陆文瑞叙礼几句,这才跟上。
    到了宣旨的内官跟前,谢宗临想起陆文瑞方才说要弹劾他,怕他在内官面前胡说,靠近压低声音道:“陆大人还是冷静些好,等接了旨再继续说道先前之事。赶明儿我就着人去把信物取回来。”又朝儿子投去一个冷然眼神。
    那意思似乎是在说,都是你一味逞能,给老子惹来一堆麻烦!
    这回来宣旨的是崔时的徒弟冯木。待人到齐,冯木展开手中的五色丝绢帛,笑眯眯道:“魏国公世子听旨。”
    谢思言上前一步。
    谢宗临一愣,不是例行的年节赏赐吗?
    “奉天承运皇帝,诰曰:储宫素承宗社万万年无疆之统,素隆国家万万年太平之福,自古帝王之君天下,未尝不以教太子为先务……吏部郎中、左春坊大学士谢思言,名动班行,光生纶綍……兹特封为詹事府詹事,秩正三品,以旌贤劳、诲储宫,钦哉。”
    冯木宣旨罢,捧上绢帛,躬身道:“恭喜世子爷。”
    谢思言接了圣旨,命人给了冯木个大红封,回头看向自家亲爹。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谢宗临一口气没上来, 几乎厥过去。
    他一把拽开儿子,问冯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冯木还是头一回见儿子高升之后老子是这么个反应的, 怔了一怔,笑道:“这……原先的詹事府詹事致仕了, 您可晓得?陛下就直接将世子爷从左春坊调去了詹事府补缺。”
    他有些关于皇帝此次拔擢谢思言的揣测, 但不好当众说出, 否则岂非显得他妄度圣意。不过他觉着这魏国公怕是高兴坏了, 以至于情绪瞧着有些失控。
    谢宗临有些语无伦次:“但纵是詹事致仕……也……犬子……犬子年纪尚轻,怎能担此重任,这……陛下……”
    冯木笑吟吟:“国公爷莫要太激动,世子爷才德兼举,这是满朝上下都看在眼里的, 自是补缺的不二人选。”
    谢宗临脑壳一阵阵跳着疼, 摆手命人先送走冯木,转回头就狠狠将目光砸在儿子身上:“你给我过来!”
    父子两个就近去了谢宗临的外书房。
    甫一阖上房门, 谢宗临就劈头盖脸询问儿子来由。
    “这哪里有甚来由, 皇帝觉着我适合, 就让我坐上这位置了, 如此而已。”
    谢宗临恍然想起前些时日, 儿子让他看的那幅画像, 又联想起近几个月北狄之事, 隔空戳儿子:“北狄之事是你向皇帝揭破的?”
    他见儿子不语, 知是默认, 连道了几声“好”, 只觉脑壳更疼了。他儿子可真本事,阿古达木那件事那样隐秘,他儿子是如何窥破的?莫不是……
    “父亲不要胡思乱想,儿子不会办糊涂事。父亲有工夫琢磨这些,不如好生想想一会儿如何面对陆大人,”谢思言一眼不错地盯着谢宗临,“父亲方才既说还记得去年之约,那想来是不会狡赖的,对吧?”
    谢宗临忽觉自己脑袋蓦地大了一圈。他方才跟陆文瑞把话说成那样,而今难道要转回头跟他服软赔礼,求他将女儿嫁来?
    ……
    谢宗临如今只想一头晕过去了事,但真晕晕不过去,假晕又落面子,往后他在儿子面前还有何颜面摆出严父姿态?只好咬牙去见陆文瑞。
    他步入大厅时,陆文瑞正阴沉脸端坐着,也不饮茶,瞧见他来,气得肝疼,面色越发不好看,起身道:“令郎而今高升,魏国公怕是更瞧不上我们这穷家小户了。魏国公适才说要取回信物,哪有这样好的事!贵府今日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
    陆文瑞一句话未完,却见谢宗临忽而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哪里就是穷家小户了,陆大人过谦了。京师上下,谁人不知陆家乃是重裀列鼎的诗礼之家,若得与陆府结亲,那当真是三生有幸。却不知鄙族是否有这等荣幸?”
    陆文瑞当场懵了。
    谢宗临这是因着儿子被破格拔擢的事,高兴得脑子坏了?
    谢宗临恨恨切齿。他贯来强硬,也最鄙夷前倨后恭,可今日却不得不舍了这张老脸,来跟陆文瑞低这个头。虽则心里一直宽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这样自打脸的事做出来,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了这上头。
    他见陆文瑞没甚反应,以为他是没听清他说的甚,又复述一遍,末了道:“陆大人随便选,让谁去贵府提亲?”
    陆文瑞终于回神,冷声一笑:“我不知魏国公又打的什么主意,我只想说,我们高攀不起,您往后爱诓谁诓谁去!至若信物,你们要取回来可以,但必须致歉,且得说清楚,为何坑我们这一遭!”
    谢宗临面色瞬冷,气得唇边髭须都在抖。
    他谢宗临何时受过这等鸟气!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过……罚酒还是免了。他能在阖府上下、尤其是儿子面前树威立势,凭的就是说一是一的作风,若是这回出尔反尔,他往后要如何自处。思及此,他越发想缝了自己这张嘴,当初怎就那么多嘴,定下个什么一年之约,如今可好。
    陆文瑞见谢宗临又露出适才那副冷然神色,方觉他正常些:“魏国公若是实在不愿,我就拿了那信物拉魏国公去御前评评理。”
    谢宗临其实不怕什么御前评理,皇帝是不会愿意管这种臣子家事的,只是想到陆文瑞如此态度,他却还要想法子将两家婚事拉回来,就恨得直磨后槽牙。
    勉力缓了辞色,他强自挤出一抹笑:“都是误会,陆大人息怒,在下先前若有得罪之处,请多见谅,一家人尚有拌嘴之时,何况是准亲家。陆大人回去尽管跟贵府老太爷计议,何人提亲、聘礼几何,这些尽管提,谢家必尽合贵府之意。”
    ……
    陆文瑞回府跟老太爷复命时,还梦游一样。
    谢宗临那是鬼上身了?不然为何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后头竟还想请他在府上用晚膳……
    听了儿子的陈说,陆老太爷也觉新奇。他也跟谢宗临打过几回交道,若说他是因着儿子的执意坚持才转回头向陆家服软提亲的,那为何如此之快,变脸跟翻书一样。
    陆老太爷跟陆文瑞父子两个思想半日也没个结果,索性暂且丢开。陆老太爷道:“如今魏国公世子晋为詹事府詹事,将来便是帝师,太子又倚仗他,回头还不知有何等造化,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只是谢家那边若真来提亲,你预备如何答复?”
    陆文瑞沉容道:“谢家百年名门,谢家世子也是年少有为,但谢宗临态度反复,我心中着实气不过。”
    陆老太爷手中核桃团转半日,沉吟着道:“但你不能因着你的一时意气,让溪姐儿错失一门好亲事。谢宗临虽骄横,然魏国公世子瞧着倒是对溪姐儿一片诚意。虽则高门媳妇不好当,但有世子护着,想来也无碍,论起来,这门亲事是咱们高攀。而今魏国公世子高居东宫属官之首,更是如此。可着京师世家寻过去,哪一家也找不出这样嫁过去就是正三品大员夫人的好亲事。”
    “但儿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况且,若谢家态度一软,咱们就应下,那谢家会如何想?再则,父亲又如何得知谢家世子对溪姐儿就能忠贞不渝?”
    “儿子前些日子遇见保国公,与之闲谈时,听他说起他家跟魏国公府议亲之事。言语之间,似是暗指魏国公世子并非京中众人所传的那般女色不沾。说不得魏国公世子在人前是一派怀瑾瑜、握兰桂的高洁之态,背地里却收着通房、养着外室,只是寻常人不知罢了。若真是这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败坏德行,溪姐儿且不能嫁他。”
    陆老太爷皱眉:“什么收通房养外室,你又没瞧见,莫胡言。”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后来打听了,魏国公确实曾跟保国公提起过议亲之事,保国公当时欣然应下,后头却不了了之,父亲难道不觉怪异?魏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保国公府如若攀上,不知能带来多少利处,说到底他家也是高攀,但保国公为何没将女儿嫁去?”
    陆老太爷手里的核桃又转了几圈,面色微沉:“要不这般,谢家那头若是来了人,咱们就暂且看看他们的诚意,再说旁的。至于你说的那件事,我会着人打听一二。”
    三日后,谢家果真来人登门提亲了。谢宗临请来保媒的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首辅邹益。这位邹大人是谢思言那一届会试的主考,跟谢思言也算是颇有渊源。谢宗临也与之相熟,请他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陆家阖府上下懵成一片。
    那邹大人如今已是位列从一品,虽隐隐有被次辅仲晁架空之势,但官做到邹大人这个份上,已可说是朝中德隆望尊第一人,陆老太爷素常也只是在朝会上见过这位,寻常是见不着的,遑论寒暄攀谈。
    谢宗临请来这么一尊佛,既为两家做了脸,又向陆家施了压。
    陆家众人前来见礼寒暄之后,都拘谨立着。邹益得了谢家的授意,自始至终善气迎人,笑着说他是来保媒的,不是来摆官架子的,又说了谢思言许多好话,末了道:“魏国公世子如今已是正三品詹事,异日的造化必定比老夫大,这等骐骥才郎,实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贵府还待犹豫什么?切勿错失。”低头喝茶润喉。
    他一个日日在文牍之间打转的哪里知晓如何保媒,这词儿是魏国公世子写了他背下的。魏国公世子也真是不含糊,一篇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文章倚马可待,他看罢,直是惊叹满篇咳珠唾玉,后生可畏。但又总觉这词哪里透着怪异。
    陆修业在旁侧听了一回,出来时询问小厮可觉着那词有些怪异。小厮想了一回,点头:“是有些,有点像……像馥春斋新近贴出的宣传单子。”
    陆修业一拍脑门:“对对对!我说怎么听着那措辞有些熟悉。我前几日才瞧见馥春斋贴的一张单子,上头宣讲的是他们年底新到的一批货如何好,还说什么正旦前后有批货要降价售卖。”
    陆修业轻哼:“我瞧着那单子上的图画得别巧,还特特拿了张回来给妹妹看,问她如今技艺如何了,能否画成这般,那小妮子还白了我一眼。”
    陆修业口中的小妮子正在书房里作画。画了几笔,又搁了笔,支颐沉思。
    陆听溪给馥春斋交过几次画稿,因她画得不快,一年下来统共也就拿了三四百两的外快。馥春斋新近贴出来的单子底图是她画的,但上头招徕客人那些话并非出自她手。她后来看了铜版刻印出来的成品,惊叹于写词人的头脑,揣度着是否东家亲自操刀。
    用做宣讲之用的单子画稿最值钱,却也最难画,她一时还想不出该如何布局。
    甘松叩门进来,细声道:“姑娘,邹大人走了。老太爷跟老爷都说还须再考量一二,说一个月之后给答复。又婉言请邹大人跟魏国公带个话,让魏国公抽个工夫来咱们府上一趟。”
    陆听溪知道祖父跟父亲这意思便是在迟疑。她母亲前日找到她,拐了七八道弯问话,见她听不懂,末了径直问她,可曾从魏国公世子那里听过当初谢家与保国公府的婚事没成的缘由,又将她父亲此前在祖父面前说的话委婉地与她说了。
    她听闻是保国公府徐家那件事,尴尬一下,已是再三帮谢思言说话了,但她母亲仍旧存疑。她总不能如实告诉母亲说当初跟谢思言在一处的那个人酒是她,只能说自小一起长大的,相信他的人品云云,可这些显然没甚说服力。她觉着这件事还是得谢少爷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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