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钦轻声道:“虽然世子也在,但我不怕说。我当初上去救下姑娘,是不假思索的,若世子定要说我居心叵测, 甚至蓄意谋划,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也无从证明我的清白。至若那幅画,我更是百口莫辩, 世子如若偏要牵强附会, 我亦是……”
谢思言打断他的话:“你若当真心里没鬼, 为何要问起这两个问题?听溪又没与你提过。”
“这很简单,世子这样的聪明人莫非还想不到?我与姑娘原本就没甚交集,我能想到的交集,除却玉璧之外,就是这两条了。姑娘而今已相信我便是沈安了,但仍对我诸多设防,我思来想去,只能将症结揣度到世子身上。”
“这种鬼话你自己相信么?”
“世子早前就与我不对付,如今又再三诋毁,我却不知我是何时得罪了世子,竟引得世子这般相待?世子说我在两件事上别有用心,可敢与我对质?”
“这有何不敢?我与你不对付是何缘由,你自己难道心里没数……”
陆听溪倏然起身:“打住!要吵出去吵,我要歇息了。”
她以为这一嗓子喊出去,两人该消停了,谁知沈惟钦道:“世子可听见了?姑娘让你出去。”
“你装什么傻,好似她没让你出去一样——你怎还不挪步?你大晚上跑到听溪这里来,又赖着不走,说对她没存歪心谁相信?”
“怎生什么事搁世子嘴里一说就变得这样龌龊不堪,什么歪心不歪心的,姑娘对我有大恩,我对姑娘亲之近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倒是世子,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再是惺惺作态也没用,你看听溪信不信你!”
……
陆听溪绝望了。
她觉得这俩人的心智至少一下子回退了十年,这场景让她想起了两小儿辩日,而她就是那个在旁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能还很想捶死那两小儿的东家丘。
沈惟钦见小姑娘一张小脸当真拉下来了,回身往外走:“姑娘既乏了,那我便不扰姑娘歇息了。”
谢思言本想留下跟陆听溪说几句体己话,但又想起一事,只好作罢,回望她一眼,也出了殿门。
他叫住沈惟钦:“那碗碧粳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正在查。这事不必想也知非出自我手,我不可能拿姑娘的性命冒险。”
谢思言遽然道:“你提防着你那叔祖父,不要让他兴风作浪时祸及听溪。”
他口中的“叔祖父”指的自然是宁王。
沈惟钦顿步:“这种事不必你来提醒我。”言讫离去。
诚如太医所言,咸宁帝没能撑过一晚,翌日不到拂晓就驾鹤西归了。楚王忙召来礼部堂官计议大行皇帝丧事仪程,外廷内廷忙作一团。
咸宁帝咽气前,嘴唇几度开合,似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然则发声不能,众人也摸不透他的心思,落后还是太后问了句:“你是不是想见太子?”
咸宁帝仿似轻微点了点头。太后着人去传召太子,可太子到了之后,却只在殿外立着,并不肯进来。太子自道父皇立下的十年不见的誓言期限未满,他不能坏了父皇的规矩,万一见了面当真给父皇带来灾厄,让父皇不能往生极乐岂非罪过。何况父皇而今言语不能,不肯闭目未必就是要见他。
太后沉默迂久,并未迫他。咸宁帝落后撒手人寰之际,双目仍大睁,死不瞑目,还是太后帮他阖了眼。
国丧期内又添国丧,谢思言倒也不急,他一面让人重新拣选吉日,一面开始与六部几个堂官计议太子登基之事。
咸宁帝此前治了宁王的罪,但因诸般缘由,尚未及将之处置。宁王听闻咸宁帝驾崩,趁势要为自己鸣冤,说咸宁帝根本就是装病,为的不过是除掉他,顺道放长线钓大鱼,连同楚王一并铲除。宁王又表示自己手里还握着皇长兄的遗诏,能证明咸宁帝当初实乃逾矩篡位。当年皇长兄膝下无子,实则是打算在宗室里选个年纪相宜的子侄来承统,并无逊位于咸宁帝之意。
一时众皆哗然,议论汹汹。
因着国丧期间连祭祀也一并禁止,寒衣节这日,陆家并没如往年一样祭祖。陆听溪正在卧房打点行装。谢思言先前来与祖父他们商量好了,要暂往她外祖家的祖宅住一阵子。祖宅在真定府,距京远,不易被京中动荡波及。
今日收拾妥当,明日就能出发。
二房三房见势也都想各自出京避难,但他们一无合适的去处,二无谢家这样的倚仗照应着,不敢乱跑。
转日陆听溪上了去真定府的马车,与叶氏说了会儿话就睡了过去。半日后,又被叶氏摇醒。
“魏国公世子派人来传话说前面闹山匪,让咱们先在房山附近的官驿里歇息两日,等官兵将山匪剿灭再行路。如今已是到了,咱们先下车歇宿。”
陆听溪随同众人在驿站里安置好后,左右打量,发现此处跟她在通州和阜城所见的官驿格局差不多。晚来盥洗毕,她要去寝息时,忽听外间众人惊呼有一排后罩房走水了,赶忙披衣出来。
她尚未在外间站稳,就忽然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口鼻,朝后拖拽。她下意识挣扎,但对方的钳制紧密,力道又大,她闻见鼻端有异香弥散,不消片时就晕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榻上。她起身转头,正对上沈惟钦的侧脸。
“姑娘醒了,”沈惟钦上前来,“先前我就说,见姑娘一面实是不易。姑娘放心,此间安全得很。”
“姑娘这回不必问我,我自己来说。驿站里的火是我放的,引你们来驿站的也是我手下的人。我做这些不为别的,就是想跟姑娘好生谈谈。”
陆听溪审慎打量他。她只觉得如今的沈安跟她从前所见的相去甚远。
“姑娘当真想好了,打算嫁给魏国公世子?”
陆听溪不语,等他下文。
“魏国公世子确实对姑娘一往情深,然则他对姑娘实在不够坦诚,执意瞒事以至不惜让姑娘为之忧思。谢世子在孙大人一事和姑娘外祖一事上的隐瞒,姑娘想来都知晓了。我再告诉姑娘一桩事,其实馥春斋的东家也是他。”
陆听溪蓦地抬头。
“姑娘事事对他开诚布公,可他却这样再三耍心机。姑娘素日里问他事情他也多半不肯直言相告,姑娘异日若跟这样的人共处一室,难道不觉忐忑?姑娘根本驾驭不了他。”
“那你呢,你就足够坦诚吗?”陆听溪站起,“他虽骗了我,但瞒我的也并非什么恶事,我确实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责怪于他。”
沈惟钦盯了她片晌,道:“我承认我也不够坦诚,但我不会让姑娘为了我的不坦诚担惊受怕。姑娘莫非忘了漷县之事?”
陆听溪目光一转:“那三封信是你写给我的?”
“确切说是楚世孙写的。当时楚世孙与谢世子立场对立,做些给他添堵的事也寻常。”
这便是承认了。
陆听溪沉默片刻,见这屋内格局与她适才所见差不多,料想她如今还在驿站里,直言让沈惟钦送她回去。
“姑娘,”沈惟钦上前来拉她的手,“我先前还有些犹疑,可姑娘离京后,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我还是应当跟姑娘将心意表明。”
“我其实心仪姑娘已久,若……若非如此,当时也不会奋不顾身救下姑娘。我此前但觉我配不上姑娘,对自己的心意不敢言明。可时移世易,我也终于能在姑娘面前表个意了。我是真心爱慕姑娘的,愿对姑娘珍之重之,爱护一生。”
“谢世子能给的承诺我也一样能给,我可以立誓,但凡有幸娶得姑娘,我必终身独守姑娘一人,绝不会再有旁人。其实即便已由俭入奢,我最怀念的也仍是此前在陆家的那八年时光。”
陆听溪躲开他的拉拽,沉默须臾,道:“你确定你是心仪我而非感激我?”
“当然,两世为人,这一条我还是能笃定的。”
“但我对你无意,也不需要你感激我。你自己也说了,时移世易,你如今已是楚世孙了,你能站在我们这边最好,但如若因着立场不同定要与我们为敌,我也没甚好说的。你终于摆脱了你先前的尴尬身份,可以重新开始了,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工夫。”
沈惟钦盯着她:“你对我无意,但对谢世子不也无意?我哪里及不上他?相较起来,该是我们的情谊更深些才是。”
“谁说我对他无意的,我那晚在宫中不是承认了我与他是两情相悦的?”
沈惟钦的目光越发幽邃,仿佛要洞穿她的肌骨,望进她的魂灵里:“此话当真?”
“你瞧我像是与你说笑吗?”
沈惟钦突然道:“姑娘今晚先在此歇息。”回身要走。
陆听溪紧走几步:“你将我关在此处算甚?放我出……”
沈惟钦陡然转身,一把攥住她双臂,将她抵到榻边壁上:“姑娘不要考验我的忍耐,姑娘若再三不老实,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一双眼眸黧黑如墨,内中似有暴雨狂风酝酿将起。
陆听溪心头一惊,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沈安。
离得近了,沈惟钦将面前美人的容姿瞧得越发清楚。她已全然长大了,身段袅娜,腰纤乳丰,一双盈盈杏眼宛若烟波荡漾的三月春潮,只消望上一眼,就令人神荡骨酥。身上体香却还跟从前一样甘美,钻入肺腑,仿佛细细小小的轻羽,拨得人心直颤。
陆听溪挣扎间察觉到对方的呼吸越发粗重,双眼里似泛起一抹赤光,一时慌了,要出声呼喊,却见眼前的男人低头压来。她匆忙躲避,又踢又打,却撼动不了分毫。
少女的躲闪太快,沈惟钦眼睁睁瞧见她两片娇嫩红唇就在眼前,却捉她不住,烦躁不已,伸手扣住她下颌。
他即将贴上那两瓣娇软时,“砰”的一声巨响,门房被人从外面破开。
陆听溪一眼瞧见谢思言,趁着沈惟钦松懈时奔了过去。
谢思言将少女挡在身后,狂怒之下冲上去就打了沈惟钦一拳。沈惟钦也恼谢思言坏事,两人即刻缠斗在一起。
杨顺想先将陆听溪送回去,陆听溪摇头:“我还有话要跟沈……楚世孙说。”
谢思言底子比沈惟钦好,又是心火怒燃,几个回合后将沈惟钦按在地上,让杨顺递一把刀来,他要剁掉沈惟钦的双手。杨顺愣神的工夫,厉枭及时率众赶来,冲入激斗一番,将沈惟钦救下。
陆听溪被谢思言带走前,回头望了眼:“不要让我后悔当年救你。”这是对沈惟钦说的。言罢离去。
凝着少女愈来愈远的背影,沈惟钦一双黑眸晦暗幽微。
被送回房前,谢思言将她正着反着分别抱了下,似是在除毒一样。末了,又噙了她的唇瓣吮咬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罢休,还说倘若沈惟钦那厮当真亲上了,他就拿钳子夹掉他的嘴。
经了这一番折腾,陆听溪回房后没了困意,索性坐起。
谢思言说他是得了沈惟钦南下的消息赶来的,京中如今正是动乱之际,他还特特拨冗追过来,不可谓不在乎她。
那么她当真对他有意吗?她是那样对沈惟钦说的,但当时不过是想脱身。
陆听溪忽然有些惘然。
晃眼间,已至腊月。
陆听溪在真定府已住了近两月了。祭灶这日,谢思言忽然从京中赶来。
“等明年初,京里局势就能大定,届时咱们再将婚礼办一回。这回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陆听溪道:“我见你那日闻得皇后身死,面上半分讶色也无,你早就预见到了?”
“你救回来的那个好伴读不可能让我们就这样顺顺当当成婚的,莫说是设计杀了皇后,就算是他把皇帝弄死我都不以为怪。”
陆听溪见他慢条斯理给她将小金橘切块,忽然想起一事:“皇帝栽赃宁王的主意,是不是受了你那年正旦献上的那幅万里河山图的启发?”
谢思言一顿,回头:“你才反应过来?”
陆听溪豁然。
咸宁帝当时对谢思言还是颇多猜忌,谢思言需要寻机跟咸宁帝表忠,而表忠的法子里,还有什么比出谋解忧更有效的呢?宁王和楚王始终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只是皇帝其时还没想好该如何拔除而已,谢思言献策正逢其时,怪不得皇帝当时那样高兴,连唯一一对天竺鼠都赏了。
“乖,张嘴,”谢思言将一半小金橘递到她唇边,“这法子还是你出的。”
陆听溪抿唇,少焉,问他明年二月下旬可有余暇,她想再去一趟吴桥县。
“上回还没看够杂耍?”
陆听溪踟蹰道:“就是想再去瞧瞧。”
她这两月间忽然想起,笺纸上的最后一条提示日期将近了。虽然她依旧好奇她若是到期不去会不会被一阵妖风或一只斑斓猛虎掳去吴桥县,但还是没甚勇气违拗提示。
年关飞逝。这几月间,京中可谓翻天覆地。
在多方攻讦、扯皮之后,太子终于嗣位。出乎众人预料的,楚王主动让权,还政于太子,并请求携家眷回封地养老。宁王以讪谤先帝的罪名,被褫夺王爵,废为庶人,圈禁封地。新皇特发诏书阐明此事,自道宁王虽有诸多不逊之举,但终归是他的叔父,他不忍伤其性命,但望其能悔悟自新。
朝野上下历经一番蜩螗沸羹,本是人心惶惶,见新皇年纪虽小却多有仁行,心下稍安。新皇已于去年末在廷议上定年号为天兴,以次年为天兴元年,与民更始。与此同时,天兴帝已批了楚王回封地武昌府的奏请,又颁下许多赏赐,以为嘉许。
陆听溪正月里回京后,就开始重新为婚礼做准备。因着前番已办过一次,一应俱全,倒也不如何费事。
这回将亲迎日定在了二月初十。这时节既无酷寒,也无暑热,倒是合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