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行至一处山坳,在一株粗壮的槐树前停下,对着被绑缚在圈椅里的人打量了少刻,道“你若再不将小皇帝的下落如实吐露,两刻后,你就将化为飞灰。”
圈椅内的人怒目而视,奋力挣揣。
“别白费气力了,仔细没把绳子挣断,倒先将塔香挣断,届时座椅下的火药只会被提前引爆。”
沈惟钦自得知陆听溪果断回城那一刻起,心绪就舒畅得很,而今耐心出奇得好,甚至还绕过槐树,踏上山坡眺望了少刻秋景。
他负手折回时,听得远处一阵人马喧嚣,瞥眼看去,但见谢思言一骑当先,电掣而来。
到了近前,谢思言翻身下马“楚王殿下真真好兴致,不预备着跟宁王去山陵祭拜仁宗,竟在此处喝茶。”
“兴致确实好,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世子,不知世子可敢听?”沈惟钦笑得玩味。
谢思言神容凛凛“放了他。”
“世子是怕他招认出什么来吧?世子不如猜猜,在火药被引爆前,他究竟会不会吐口。”
“宁王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他卖命?”
沈惟钦附耳在谢思言耳畔道“你猜猜看。”又将声音压得更低,“世子这一遭不论结果如何,都还是趁早放姑娘离开的好。姑娘对你根本无意。”
将他送信与陆听溪的抉择大略说了一回,笑道“强扭的瓜不甜,姑娘至今对你无法生情,便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对你有意,你镇日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谢思言冷笑“我们夫妻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若姑娘有朝一日后悔嫁你,你又当如何?将她囚困起来?”
谢思言一把揪住沈惟钦的衣襟“别以为我如今不敢杀你。”
沈惟钦眉目淡淡,突然反手钳住谢思言一边臂膀,将他往后抛扔。谢思言即刻反应过来,趁隙去攻沈惟钦下盘。沈惟钦侧身躲闪的空当,谢思言脱身,两人并未退开,眼神莫测地互望一眼,斗在一处。
圈椅里的人估摸着已过去了一刻多,座椅下的火药就是催命符,而眼前这两人还在打斗,一时头皮几炸,魂飞魄散,奈何一张嘴被封,呼喊不得。
谢思言与沈惟钦打得难分难解,渐渐距槐树愈来愈远,往山坡另一端的空地去了。
须臾,震天的爆炸声起,山林抖颤,浓烟腾弥。
厮打之中的两人却根本没往那边瞧上一眼。沈惟钦道“我看世子就是不敢面对,承认她对你无意有那么难?”
谢思言通身杀气,抽了匕首,直取沈惟钦命门。
沈惟钦险险避开,哂笑“如若那椅中坐着的当真是世子,如今怕已成了齑粉了,来年或许还能化作春泥更护花?她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
他说话之际,忽闻一阵辚辚车马声由远及近而来。
骋目望去,依稀可辨出前头驾车的是陆家的车夫。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陆听溪从马车上下来, 一眼就瞧见了眼前的狼藉情形。
小小的一处山坳, 已被炸成了个两三丈的深坑, 草木焦枯,灰土深积, 一片炭黑。
她适才尚未到玉泉山地界时,就隐隐听到了一阵爆响, 连马车也随之震颤。如今看来, 这便是方才发出响动的地方了。
沈惟钦眨眼便至。
“姑娘这时节来做甚?”时辰已到, 火-药已被引爆, 再来何益?
他见陆听溪并不答他, 只低头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道:“姑娘莫寻了,姑娘这时候才来, 谢世子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陆听溪不语, 目光四扫半晌,低垂下头。
沈惟钦出言劝慰:“姑娘也不必自责, 这也是谢世子的命数——姑娘可瞧见令尊了?”
陆听溪不理会他的岔题。
沈惟钦面上的淡笑渐渐敛起:“姑娘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个谢思言?谢世子不在了,姑娘就可以回陆家了。姑娘也不必担忧往后的日子,等姑娘成了我的王妃, 难道还怕不能继续做人上人?”
陆听溪仍不开言。
山风拂来,衣袂翻飞,滚滚浓烟模糊了她玉白芙蓉面。
“姑娘是在怪我?”
陆听溪倏地回头, 盯着他道:“现在满意了吗?”
沈惟钦对上她满面愠色, 目光微沉:“你是来给他收尸的?”
“我来看看他状况如何了, 若他死了,我就随他去。”陆听溪抽出一把匕首。
沈惟钦容色倏地一阴:“你再说一遍?”
“世间自无双全法,父母生养之恩不可负,我不可能对父亲之危坐视不理,但我可以先救下父亲,然后随谢思言一起下黄泉。”
陆听溪话音方落,就听得身后传来轻微的簌簌草响,回头一望,即刻对上谢思言一双幽邃黑眸。
“你都听见了?”谢思言冲沈惟钦挑眉,“殿下如今可还说得出方才那番话?”
沈惟钦的目光在陆听溪身上绕了几圈,道:“姑娘当真对他有情?”
“当然。这件事我已与你说过许多回了,你为何偏偏不信?”
沈惟钦看看谢思言,又看看陆听溪,最后对上谢思言示威一般的眼神,笑了一笑:“我懂了。不论如何,我今日的差事算是办妥了,告辞。”率了一众从人扬长而去。
陆听溪要折回马车时,被谢思言蓦地从后头打横抱起。
“你是从何时开始对我动情的?”他在她一侧脸颊上吻了吻,欢欣之情溢于言表。他贯来内敛,这般情绪外露是十分鲜见的。当下步子加快,径朝马车大步赶去。
陆听溪只觉他抱着她的一双手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不自在地扭了扭:“放我下去。”
男人并不理会她,三两下上了马车,按她在坐褥上。小别胜新婚,两三月没与她亲近,日日夜夜思之欲狂。上回在陆家虽与她见过一面,但也仅限于打个照面,且这小妖精根本没认出他来。而今滞塞了多日的情潮一股脑涌上,他终于能跟她一诉衷肠了。
陆听溪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搡到马车隐囊上:“我要下去。”一面飞快起身一面往马车帘幕处去。
谢思言眼疾手快拽住要走的小姑娘。照理说小姑娘此刻陡然瞧见他,应当化成一滩春水才是,这般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将人扯回怀里:“你男人就在这儿坐着,你往哪里去?还在生那日的气?还是以为今日这一出是我有意策划要试探你的?”
“若是前者,我回去后再好生给你赔罪;若是后者,你实是冤了我,我怎会拿这等事与你玩笑?”
陆听溪甩开他的手:“你难道没发现我却才瞧见你,根本不惊讶?”
谢思言一顿。
他每回遇见与她相关的事总会失些方寸,如今细细一想,她适才的反应确实有些怪异。无论是与沈惟钦说那番殉情之言时,还是瞧见他好端端站在她面前时,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适才未至近前时,远远瞧见她在那个炸出的深坑四周来回梭视,神容似也并不见焦灼。他起先没在意,以为小姑娘是吓懵了,如今想来,确有些不寻常。
“我下车走了不几步,就知道你没事。那个深坑里并没有尸骨,对不对?”陆听溪道,“我只闻到了硝烟味和草木的焦枯味,并没闻到一丝血腥气。后头四下里寻了,果然没瞧见一丝血迹。我虽未上过战场,但也可想见,一个人纵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会有痕迹,譬如血腥气,譬如骨肉残渣。我听闻西市那边每年将死囚秋后问斩时,血腥气都要持续半月方可消散,如今这里虽只一人,但这才多大工夫,若真是被炸身死,血腥味不可能散尽。”
“所以我几乎是一瞬间就知这是个彻彻底底的骗局。至于我为何那般对沈惟钦说,你那样聪明,想来不需我多言。”
谢思言缄默少刻,非但不松手,反而愈抓愈紧:“那么那日的事,总得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吧?”
陆听溪挣动被他紧攥的手腕:“我知道你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还是在丰台时的那句话,你去办你的正事去吧。”
沈惟钦抵京之后,就将先前在京师落脚的旧宅打整扩建一番,虽仍够不上王府的阔大规制,但也勉强够格当个宗室府邸。
从清河店回来,沈惟钦就命人将仲晁带来。
“仲大人可瞧见了?那些火-药都是实打实的,仲大人这回好运,下回可就不好说了。”沈惟钦慢条斯理尝了块桂花糕,嘴角微收。
太甜了。
厉枭在旁瞧见沈惟钦的举动,眼中困惑之色愈浓。
殿下有些作为实在奇怪。殿下分明跟多数男子一样不爱吃甜口,但每回还要吩咐厨下那头备些甜点。待甜点吃到嘴里又止不住蹙眉,可即便如此,多半也还是会将一碟子甜点吃完。下回不知何时心血来潮,还会继续吩咐厨下给他预备甜点。多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简直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如今这时节,出得门去,漫山遍野的桂花香,沈惟钦手中桂花糕就是鲜桂花所制,自打端进来之后,大厅内便弥散开了一股清甜的桂香,本是宜人肺腑的,可闻在仲晁鼻中,只觉胆寒。
这香气令他禁不住想起适才被楚王硬生生绑在火-药堆上的弥天惊惧,甚至仿佛重历,浑身战栗不止。
当时塔香还有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要燃尽,他以为自己真要交代在那山野之中,谁知临了楚王手下的人又将他解救下来。最后爆炸的只是个空椅。
他觉得楚王救他大抵还是想套出小皇帝的下落,楚王年纪轻轻,手段却极端,他既这样想知道小皇帝的踪迹,那他告诉他便是。
“殿下也当知晓,天兴帝那个小皇帝最信任的是谢思言。天兴帝出逃前虽也与老夫透过些去向,但老夫知道的并不详细,殿下若想知道更周详的,回头还是应当去问谢思言。”仲晁说着,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与天兴帝行踪相关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许久听不见沈惟钦出声,仲晁抬头,正瞧见沈惟钦埋在阴影里的侧脸。
“仲大人方才说什么了?”
厉枭道:“小的什么都没听见。”
沈惟钦道:“那看来仲大人还是不肯吐口,倒没瞧出仲大人对小皇帝这般赤胆忠心,真是令人钦佩。”挥手命人将仲晁带下去。
低头看向那碟子桂花糕,更觉索然无味。
姑娘还跟当年一样,连骗人都不会。
仲晁那个老匹夫素常是个人精,如今一条命悬在他手里,竟开始犯糊涂了。
中秋前夕,宁王率众出京,前往笔架山祭拜仁宗皇帝的山陵。
陆听溪听闻宁王出城了,以为京中会出乱子,但想来是宁王走前做了预备,城中一直风平浪静。
因着中间出了这场风波,她在娘家待的日子不短了,正踟蹰着是否要回国公府去,谢老太太派人送信来,说让她在娘家安心住着,横竖谢思言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又说在娘家待着多清闲,若是回了国公府,中秋节少不得又要被薅去帮着打下手。至若谢宗临等人那边,老太太让她不必忧心,她回娘家这事是她首肯的,阖府上下没一个敢说她半句。
陆听溪哭笑不得。
这真是谢思言的亲祖母?
思及谢思言,她又禁不住想起那日的事。
她那日断然选择回城时,心中所想确实就是她之后跟沈惟钦说的。她原就亏欠谢思言人情,若再让谢思言因她殒命,她余生如何安心。唯有赔他一命。
后来她回城,发现她父亲并不在京中,就揣度着沈惟钦约莫是诓了她,但她还是折回了清河店,想探个究竟。
围在陆府四周的兵士已散去,陆听溪却没出门的心思。
中秋这晚,她才拜月毕,就被人从后头捂了口,掳到了廊庑下的僻静处。
她先是一惊,随即稳了心神。
等那人将她带出府、放到马车上,她也没吭一声。对方似是见她太安静了,松开手,不再桎梏她。陆听溪倚靠在马车一角的大引枕上,闭目养神。
对方也不出声。
马车内未点灯火,只有浸过湘帘漫渗进来的泠泠月光。月色皎皎,氛氲满厢。
陆听溪小憩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