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傅兰香望着父亲铁青的脸,心里有些害怕,可是一想到风流蕴藉的常柏公子,就血往头上急涌。终于胀红了脸羞答答却口齿清晰地应道:“是,我不要陈秀才,只要常公子!”
    傅家大老爷闭了闭眼,伸手虚虚安抚了一下几乎要跳将起来的傅满枝,轻声道:“稍安勿躁!既然是我们家的人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兑现,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兰香不愿入你家的门那就算了!既结两姓之好,那就让我家念祖娶你家婵姐儿就行了!”
    谁都不知道傅家大老爷突然来了这么天马行空的一笔,人人都呆住了。
    吕氏惶惶左右望了一眼后,满脸不可置信的怆然悲苦,抚着胸口厉声嚎道:“念祖今年秋天就要大比了,若中了就是举人老爷,他日中了进士就是官爷了,怎可娶一个罪官的女儿?老爷,你是想害死我儿啊!”
    夏婵已经隐忍了半天,听到大舅母如此当众人面诋毁自己,又气又羞地高声问道:“这话说得蹊跷,昨日我亲耳听到你在外祖母和我娘面前,说二房珍哥表姐嫁与我哥哥是宗再好没有的亲事了!那时你怎么不说嫁给罪官之子种种的不好,这会倒有脸说娶个罪官之女倒害死你儿子了?怎么,就兴你家的儿女金贵,别家的儿女就是蝼蚁草芥不成?”
    傅家幼子傅念宗正是半懂不懂的岁数,见姑母家的表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亲娘又只会哀哀哭求,护母心切地他象牛犊子一样冲撞过去大喝道:“不准欺侮我娘!”
    夏婵不虑有此意外,一个趔趄后脚跟退了一步,不想身后是一个红木茄瓜纹的高脚花几,让衣角一带过后,花几架子连带花盆兜头盖脸地向她砸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夏婵骇得闭上眼睛的时候,一个人影忽地将她一拉,随即就听到“哐当”一声,那花盆并花架齐齐摔在地上,厅堂里到处都是散落的碎瓷并尖利的花刺,要是倒在上面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夏婵惊魂末定地回头,却见眼前之人乌发如墨浅笑晏晏,一袭木兰青的长袄更衬得她英姿飒飒。忽然间夏婵就觉得有些脸红,是羞是愧,却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傅满枝也叫女儿惊住了,一把搂过后细细察看,见无甚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转过头就对着傅家大爷破口怒骂道:“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弟你就眼看着老婆儿女欺负远道而来的亲姐姐、亲外甥女!好!好的很!兰香侄女前儿收下的那只银镯子是我夏家祖传之物,是我家坤哥的聘礼。你傅家想毁婚另嫁知县之子,休想!咱们两家一起上衙门去讨个公道!”
    话音一落,就见傅兰香站起身来拼命地把手上的绞丝螺纹银镯子往下撸。只是人越急越难弄,手腕被撸得通红那镯子也没有弄下来,只急得歪在椅子上掉泪,颤着声音哽咽道:“姑母怎可如此毁我清誉,您不是说这是给我的见面礼吗?”
    傅满枝冷笑连连,“谁见着了,我说这就是我夏家的祖传之物,专门传给掌家媳妇的。你要是不信,就让那姓常的县太爷派人到天津卫去问问,看是否有这么一说可好?”
    看到这里,傅家长子傅念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亲娘和亲妹子有私心,看中了常家公子,就临时起意想夺了珍哥的亲事。恰好姑母想为表弟求娶傅家女,两下一商量就有了今日之事。不想二房叔父早另有安排,亲娘却作茧自缚将自己绕了进去,还弄得里外都不是人。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都是自己的亲娘亲妹子,傅念祖暗叹一声撩起长袍跪在傅满枝面前诚恳道:“侄儿愿意求娶夏表妹,万望姑母成全!”
    夏婵一个扭身正欲出言讥讽,腰上却被猛掐了一记,就见母亲笑容满面地将傅念祖拉了起来道:“我看大房里总算有个明白人,那我就回天津等我大侄儿的好信儿了!”
    说完话后朝众人一颔首,干脆利落地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扶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的傅老太太,几个人昂首挺胸地扬长而去,眼尾都没有扫向地上的吕氏一眼。落在后面的夏坤在傅百善的身上掠过一眼后,这才急匆匆地追撵出去。
    那犹自恋恋不舍的目光惹得宋知春火冒三丈,强忍了怒火道:“大嫂既然已经无事了,那咱们就将这些日子的帐好好地算一算!”
    傅兰香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跪在吕氏身边哭求道:“好婶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姑母面前说珍哥的不是。可我只不过是拣了珍哥不要的姻缘,现在她也有了更匹配的夫婿,您就不要再责怪我娘了!”
    宋知春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心里着实被恶心得不行。哦,合着珍哥没叫她两母女害着,还要感谢她们不成?往日看着还好的姑娘,怎么行事如此不着调?
    将手中的帐册往桌子上一抛,宋知春拿帕子掩了嘴角道:“兰香说什么呢?你几时在你姑母面前说了珍哥的坏话,又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要和你娘算算这段时日的花销,侄女以为我要做什么?”
    傅兰香一怔之后才恍然,原来此“算帐”非彼“算帐”,是真正的算账,一时间羞愤不已。草草向众人行了礼后快步离开了厅堂,浑忘了小脚的痛楚走得飞快,丫鬟在后面连奔带跑都没有她的脚程快。
    宋知春慢慢翻着账本,一笔笔地报着某日的花销,某日的人情往来,最后笑着说道:“这里总共花了一千四百二十六两银子,本来我家二老爷想一人承担下来的。可是我一想不对啊,这是给咱家老太太尽孝,怎么能不给大伯大嫂一家尽孝的机会呢?所以我就把账本拿来了,咱们两家二一添作五,一家就是七百一十三两,你补给我七百的整数就够了!”
    傅家大老爷猛地一抬头紧盯着吕氐,眼中的厉色仿佛要吃人一般,“我从京中回来就给了你一千两银子的花用,还特特跟你交代过娘寿宴上所有的用度都要咱们承担,你到底是怎么做的?”
    吕氏畏畏缩缩地一低头,喃喃道:“我身子不适,就将这些杂事都交付给了二弟妹,我也不知道花费了这么多的银子,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差错也说不准?”
    傅家大老爷气得两眼发黑,上前一步抓住吕氏的衣襟,啪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厉声道:“你身子不适,那些银子也身子不适吗?今天要不是二弟妹把这件事捅出来,你是否就准备悄悄将银子昧下,然后让我在兄弟一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吕氏边躲闪边痛哭流涕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孩子们都大了,嫁娶银子都还没有着落。二弟一家富裕,咱娘的寿辰他们多出些银子又有什么不对?”
    又是这般不知廉耻的言语!
    傅家大老爷气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疲惫地拄着头苦笑道:“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京中做个什么七品观政,应该跟着二弟去海外做生意,将你的妆奁用黄金白银装得满满的才对,全部都是我的错!”
    吕氏一脸懵懂地坐在地上,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79.第七十九章 作别
    青州卫左营。
    壶形青花瓷灯之下, 裴青靠在枕上细细研读一篇游记,这是他近年养成的习惯。每回要临睡之时就翻看一些闲书, 或是时文、或是杂记,有时候会是坊肆当中新兴起来的戏曲话本。
    这篇游记选自《袁中郎集笺校》, 著者袁宏道官至京都国子博士,少敏慧善诗文, 年十六为诸生, 结社城南自为社长, “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师之,奉其约束不敢犯。” 最有意思的是他竟把做官看作是猢狲入笼中,常叹世人莫道乌纱好, 君独垂头思丰草。
    此人尤其擅写清新俊逸的山水游记,恰如他任性而发狂放不羁的为人。这篇不过几百字的文字记游绘景抒情寓理,历历如画的景物描绘, 透出京郊早春的芬芳气息,尤其显得旷达而可爱。
    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 红装而蹇者, 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 悠然自得, 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 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裴青一时读得心旷神怡,著书人心情愉悦之时看飞鸟虫鱼都透着喜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几天自己看到别人时常觉得言语和蔼面目可亲,看到路边石缝中的野草也坚韧可爱,大抵是因为心境的不同吧!
    心里却不禁想起几日前在羊角泮时,珍哥站在岸边英姿飒爽地一箭就将倭人首领射杀,那份潇洒和狠绝真真让人心神激荡。这样的气度怎能让人不爱到骨子里!一时回想得心潮澎拜,干脆找了枝笔在书眉上慎重写下“健若没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心想唯有这几个字才能简略概括那姑娘的一二风采。
    次日是裴青的休沐,早早赶来的方知节挤眉弄眼地揶揄道:“要到老丈人家走走吧?说起来佳人要回广州了,这一去千里,何时才能再相会呢?”
    傅氏一家定于正月二十二离开青州,为怕路途遥远赶不及广州衙门的开印,傅满仓已经独自提前往返了,珍哥和母亲宋知春带着仆众在后面慢行。裴青这几天都在盘算能否前去送一程,知道这母女俩都有功夫在身,路途上的安危不必担心,但是多少是个心意不是!
    方知节挺了挺胸膛,斜睨一眼取笑道:“你说你也是,这么久了都还没把庚帖换了,要是媳妇儿飞了,可莫怪哥哥我没提醒你!”裴青有些啼笑皆非,再怎么说珍哥满打满算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及笄呢!自己再心急火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先等着了。
    因为将将打退一股悍猛的倭匪,境内想是要安生好一阵子,所以对于立了功的将士军中一向是宽容的,值日官睁只眼闭只眼地容允方知节死皮赖脸地跟着混出了卫所。裴青自是知道方知节的去处,暗叹一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方知节摸了摸怀中的物事也兀自感慨,“若是这东西有灵性,知道是为了方氏一族的子孙后嗣,定不会怪我将它送进典当铺子的!”
    裴青皱眉再次劝道:“你也无须如此,我那里多少还有些银子,你尽可拿去,将那位曾姑娘接出来再赁个小院子还是尽够的!”
    方知节豪气一笑,叉着腰看着远方,“好兄弟,不是这个理儿!典了这个祖传之物,哥哥我就断了那头的念想。从今往后,我就踏踏实实地呆在这块地界,带着我的女人生儿育女,过种寻常百姓的日子!”
    裴青心里有些难受,这人本应是世家公子鲜衣怒马地过一生,奈何命运捉弄人,委屈在这穷乡僻壤寥寂地过完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方知节却毫不在意地轻轻喟叹道:“哥哥我胆子小,不比你骨子里自带一股血气敢冲敢闯,我就想安份地守着小家搂着我的女人过安份的日子。你跟我不一样,你自小就聪慧过人有主见,性子又坚韧刚强不服输。逢了那般大祸事谁都不求就敢千里出逃,偏生还一头逃到了老丈人家里头。”
    方知节唏嘘不已,复又咬牙切齿道:“你这份运气真真是招人忌恨,尤其是你真心喜欢的傅家小姑娘坚毅果断,日后定会成为你的臂膀,成为你的双翼。你俩都是天上翱翔的鹰隼,而哥哥我就只能带着老婆在地上扑腾当寻常家禽了!”
    这半嗔半怪的话语让人忍俊不禁,是啊,这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裴青不再相劝,两人约定下午寅时在三孔桥会头,再一起返回营中。
    高桥镇,傅家老宅。
    裴青恭敬地在铺了红毡的地上磕了头敬了茶,傅老太太笑眯眯地给了封红。因有傅家大老爷在场不好多说什么,草草寒喧几句后就打发人出来了。宋知春自不会在意他人的想法,借口要吩咐下人准备菜肴就自去了。
    裴青年长些,当然明白这是长辈们在给两个年轻人最后的相聚时间。
    傅百善却没有想这么多,带着裴青绕着小小的石径慢慢地走着。絮叨着这几日的杂事。诸如奇葩的姑母一家人,藏了私心作了恶事的大伯母,还有为了高攀知县公子退了亲事的堂姐……
    裴青悄悄用宠溺的眼神望着小姑娘,也许连珍哥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的话如今是越来越多了。每回碰面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要说一遍,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小姑娘的心里,自己究竟是不同的!
    傅家的院子很窄,百来步就走完了。裴青却忽然感到有人在窥视,一回头就见廊柱后站着一个面相阴柔的年轻男人,正直直地望着这边。
    “那就是我姑母家的表哥,魔怔一般老盯着人看,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这样的人我大伯父还说要送他去青州书院读书,真是不知所谓!”
    裴青听着小姑娘低低的抱怨,心里突然对于她的诸般不解风情感到由衷地欣慰。也许就是因为这般迟钝晚熟的性子,才让得她对这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作派发生了误解,可怜那位表哥一腔遐思还未诉诸于口就注定要付之东流了。
    “珍哥,你我分别再即,可否送我一件东西留作念想?”裴青一本正经地问道,根本不理远处那位表哥眼里射出来的飞刀。哼!不过是小鸡崽似的身板,自己能一手提起俩,就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人还敢肖想珍哥,真是活得腻歪了。
    正想着用什么法子不留痕迹地收拾一顿人时,手心里一阵温软,却是珍哥伸手牵住了他。小姑娘回头嫣然一笑,眼神清透黑白分明,“七符哥你来,我想好送你一件什么东西了!”
    裴青几乎是飘着身子被拉得飞跑,脚步酸软得像是踏在棉絮上。
    因为冬季院子里的树木叶子几乎都掉落了,纤长褐黑的树枝在头顶上飞快地后退,细小的雪粒击在人脸上有些微的痛痒,裴青的心里却满足得象是要从雪堆里开出繁盛的花来。
    没有上漆的本色廊柱后,夏坤望着远远奔去的两人,心头的愤恨大过惆怅。这样一个魁梧武夫,怎可匹配单纯良善的表妹。还有表妹也太不自重了,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人手牵手?心头怒火越烧越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上面积存的雪簌簌地落在地上,一会便散乱不成形了。
    此时的外院,傅姑母正坐在椅子上和女儿说话,“日后嫁过来脾气可要收敛些,这次你大舅母惹恼了你大舅舅被关在乡下祖祠里,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到时我儿一嫁过来就当家做主,等你表哥中了进士,我儿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夏婵对着妆台梳理着长发,撇嘴道:“表哥倒是不错,我却未想到兰香表姐竟是心思如此多之人,自己想嫁那什么知县公子,就一门心思想将珍哥跟我哥哥送作堆,也不管人家已经在议亲了。亏得珍哥脾性好,要换作是我,早大耳刮子抽过去了!”
    傅姑母不禁摇头,细细教导女儿,“我生你们兄妹晚,就不免带得娇惯些,日后当人家的媳妇可不许这般口无遮拦。你念祖表哥是个有成算的,你只要事事以他为先,他自会敬重与你。休要学你大舅母,自以为凡事都是为儿女,却事事将你大舅舅撇开,这样天长日久的下去夫妻情分自然就淡了!”
    夏婵依偎着母亲若有所思,良久才问道:“娘今天撒泼耍赖,就是为了给我求一段好姻缘吗?”
    傅姑母眉眼一阵得意,“为了你们两兄妹,我做一回疯婆子又有何干系!自你爹被革了职,在天津塘沽已经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这回不管是你哥哥,还是你,任是谁和傅家人定下亲事,都了了我的心愿。”
    说到这里心里也是不无遗憾,“只可惜了珍哥,我可是真真给你哥哥相中了的。也不知道那个裴百户是何等人才,你二舅舅一家连知县公子都回绝了,可惜没机会见上一面!”
    正说着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夏坤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傅姑母和夏婵连忙站起身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觑眼见儿子面色依旧郁郁,傅姑母不由叹气道:“若是你想要兰香,娘兴许还能帮你说服你大舅舅,他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件事未尝不能再谋划。可是你二舅舅从小就像牛一样执拗无比,说过的话就象钉进石头里的楔子,不会再更改的了!”
    被说破心思的夏坤怒道:“当你傅家的女儿都是香的,人人都该捧着供着不成,那傅百善除了有两分颜色之外一无是处。那什么傅兰香更加可笑,人家还没怎么着就哭着喊着要嫁给知县公子,真是不知廉耻!”
    他这话又叫又喊,说得颇为大声,门外的傅兰香听个正着,羞得泪珠在眼眶子里直转。但想到父亲的吩咐,却只得忍住气笑意盈盈地敲门上前,把托盘里的纹银双手递上。
    傅姑母却是想到这是女儿日后的小姑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不要闹得太过僵硬。接过了姪女手中的临别程仪,又做主收了她几件亲手做的香包,这才将人客气送走。
    天色暮沉沉的,青州的天气一向如此,傅兰香踩着要化却始终未化尽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心里却不无恐惧地想着,要是常知县家的公子不来提亲的话,自己又应该怎么办?
    80.第八 十 章 风情
    卧房落地屏风前燃着一只绘了如意云蝠纹的铜炉子, 不时有烧得暗红的银炭在檐口处闪烁一下火苗。大迎窗前的炕桌上放着的一盆盛放的水仙, 大概因为照料的人精心, 莹白的花朵开得典雅秀丽,叶色挺拔翠绿,满室清香扑鼻。
    荔枝和莲雾正忙乱着收拾着行李,要带走的家什、这段时日新添置的衣物、姑娘要带给广州闺阁朋友们的礼物,林林总总的堆了半个炕头。两个大丫头看见有个陌生男子进来时都是一惊, 旋即明了这便是未来的姑爷了,连忙矮身行礼。
    傅百善顾不得其他, 几步上前打开小巧的黄花梨镂雕凤穿牡丹纹宝座镜台,将最下层的妆盒拿出来,大红缎子面上却是一副赤金嵌多宝璎珞项圈。她憨憨地将项圈递过去道:“我也不爱戴这些, 这个还是我小时候戴过的, 今儿就送与你了, 可不许再说没给你留念想了!”
    荔枝惊得几乎要叫出来,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私相授受吗?姑娘的胆子也忒大了,要是太太知道了可怎么得了?正待出言相询, 胳膊肘就被身旁的莲雾一撞, 然后就连拉带拽地拖出了房门。
    莲雾闷着头小声笑道:“姐姐也太老实了, 那位公子能够登堂入室,定是得到了太太的许可。姑娘就要回广州了,就让两个人在一起说说话, 我们这么没眼色地矗在那里倒让人讨嫌呢!”
    屋里的两人根本没注意到丫头们是什么时候退下的, 傅百善是天生心大, 裴青则是满心的意外。
    他先前看见那位夏表哥一副痴情的样子,心头就有点犯堵。转眼却看到珍哥根本没把那人当回事,连忙把自己即将翻腾的的醋意收好。两人分别在即,他的本意只是想讨要一副针线,或是荷包挂件之类的小东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以解相思。没想到这姑娘实诚,哗啦就把这么贵重的佩饰取出来了。
    傅百善左右瞧了一眼,扯了一块蜜合色宝相纹的绸布,将项圈连盒子一起包裹好塞过来。大大方方地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想我时就取出来瞧瞧。”顿了一顿又道:“听说兵营周围女妖精多,你可要看管好自个!”
    裴青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几乎甜出蜜来。说这个丫头不上心吧,她事事都将自己放在前头。说上心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自己领进内室来,根本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这明显是不把自己当男人看嘛!
    盯着小姑娘看了一会,就见那姑娘敞亮亮毫无心机地望了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楚地印映着自己那张严肃暗沉的脸。裴青不由得单手拄额,哑然失笑。心想算了,反正她岁数还小,以后娶进门了再慢慢地教她……如何解风情!
    想了一下从靴筒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黑漆硬木桌上。傅百善拨开皮鞘,却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裴青又从另一只靴筒里取出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匕首,在桌上并排放在一起,解释说道:“有一把是你娘送的,前些日子就是拿它杀了倭人头领的儿子阿只拔都。另一把是我托青州的老铁匠用上好的精钢照着打的,整整费时三个月,前晚上才拿到手。我试了一下也是锋利无比,正好拿来给你防身用!”
    想是自小生在豪富之家,傅百善见惯黄白奢华之物 ,反倒对弓箭刀剑之类的东西更感兴趣,这把匕首应该是投其所好的东西了。小姑娘喜滋滋地将新得的匕首细细收好,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的妆奁盒里,先前丫头们已经收拾好衣物又被乱糟糟地堆在一边。
    走过去将拨乱的衣物重新整理好,裴青有些无奈又有些甜蜜地暗叹一口气,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不知愁忧的女儿家,定要费些心力仔细呵护在掌心才好! 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泛愁,媳妇儿视金钱如粪土,可是成亲之后也不能真的当岭上白雪。
    他算是看出来了,珍哥虽然被带得皮实,可却是真正娇养出来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不精细。就像今天穿的这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满绣着八宝如意团花,又用了酱红色素锦滚边细细地镶了衣领袖口,更衬得小姑娘面色雪白如玉,浓眉漆黑若黛。
    傅家两口子为怕这姑娘吃不好,还千里迢迢地将陈三娘从广州带来。这份娇养功夫,养的人心甘情愿,被养的人毫无所觉。想到日昇昌里自己那单薄的两千两存银,裴青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压力有点山大。
    屋外有丫头来请两人到厅堂去吃饭,红木拐子龙八仙桌上是京都骨排、炸溜干黄鱼、鱼香芋头球、宫爆鸡丁,滑蒸荷叶香菇鸡、牛腩牛筋萝卜煲,颜色鲜艳异香扑鼻。
    宋知春招呼两个孩子坐下,指着菜肴说:“你多久没有吃咱们广州的东西了,快来尝尝。陈三娘得知你要来,可是拿出来看家的本事呢!“不待裴青答话,她又有些怅然,“我在那块地方呆了十来年,人也渐渐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再变化一下后就觉着不舒坦了,看来真的不比年轻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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