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徐玉芝正要如实答话,心里却是忽地一动,垂着头开口道:“小女叫徐紫苏,原来在一大户人家当丫头。却不料服侍的姑娘忽然莫名暴毙,主人迁怒于我们,就将姑娘身前服侍的人全部撵出了府。我自幼父母双亡没有去处,听人说起南京府富庶,就想到南京府去看看能否有个活路!”
    老者忽然桀桀笑了起来,脸上全是深深的褶子,“没想到竟然遇到个本家,既然是好人家的女孩,你我相识一场就是有缘。咱们也是到南京府去的,如若不嫌弃,就跟随我一同上路吧!”
    徐玉芝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见这老者虽然是便装却自有一番气派,身边骑马的护卫也是配了军中的护甲,心下暗忖这定是哪位大官出行。当下心中已是首肯了,款款福礼谢过,拣了地上的包袱拍拍灰后就上了后面的一辆青篷马车。
    却有护卫策马到那位老者身边低声询问,先前那晕倒在地的车夫如何处置?老者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也没有多做什么动作,只是右手极随意地轻轻一扫。那护卫就仿若得令般下马走到车夫面前,举起佩刀狠狠向下一劈,又湿又热的鲜血蓦地喷溅在雪地上,一会颜色就开始发乌了。
    徐玉芝掩住嘴里的惊呼牙齿开始打颤,这时马车却开始轱辘轱辘地往前行驶,从车帘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那车夫的身子还在路旁一弹一跳地细微抽搐,人显见已经不行了。但是车队里没有一个人感到惊异,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位老者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一言不合就令护卫将人斩杀了?徐玉芝狐疑满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由衷地感到心情舒坦不已,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生杀之权掌握在手中时的快感,虽然这种感觉来源于一位从未谋面的陌生之人。
    98.第九十八章 算计
    谭坊甜水井巷, 曾闵秀捏着一张烫金花笺摇曳生姿地走进来时, 看见的就是妹子蓬头垢面的坐在床塌上发呆。深吸一口气后, 强捺下心头不耐轻言道:“不过又是一个负心汉子罢了,值当你为他要死要活的?”
    泪水连线一般从曾淮秀眼眶子里掉落,她转身伏在绿底缎地绣了鸳鸯戏水的锦褥里喃喃道:“他说了要娶我进门的,他说了要拿我当正房太太的,他说要跟我厮守一生好好过日子的……”
    曾闵秀嗤笑一声, “姐姐我早就跟你说过,男人们在枕头上的情话当不得真, 你个傻丫头偏要一古脑儿栽进去。就那个姓方的小子一身的穷酸样,出得起你五百两的身价银吗?好妹子,别嫌我的话不中听, 你看一较真格的他可不就躲起来不见人影了嘛!”
    曾淮秀听得她言语当中的讽刺, 气得将床榻上的靠枕香盒等杂物全拂在地上, 睁大了一双赤红双目怒盯着人。
    看着这丫头还有气力发怒,曾闵秀暗松了一口气,随即不以为意地捂嘴笑道:“不管那男人作何心思, 你的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的。好妹子, 这院子里这么多人要吃要喝, 一天的开销也不小,姐姐我可养不起一个闲人呐!”
    曾淮秀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还是紧紧抓住被褥强嘴道:“也许他明后天就来了, 你且再容我等几日!”
    “噗嗤”, 曾闵秀翘了脚坐在六角宽边凳子上浅笑道:“真真还是个孩子话, 你等得起那男人,你肚子里的孩子等得起吗?现在已经有两个月大了吧,难不成你还想将孩子生在咱们这个院子里,让他从小就有个见不得人的亲娘吗?”
    “你怎么知道?” 床上的曾淮秀一惊,却立刻反应过来此时知晓了又如何?本来视若珍宝的腹中孩儿,竟然变成了不受期待的累赘,“别说了,别说了!”女子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捂着耳朵烦怒道。
    唉,落到这般境地何苦还要为难她?
    曾闵秀曾经以为这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人,可以打破固有藩篱成就佳话,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脱这个怪圈。怜惜地望了一眼,就好似看到昔年的自己,彷徨无助进退不得。那时是多么的艰难,那时又有谁伸出过手,这一道坎必须要靠女人自己迈过去才行!
    于是虽然眼里潮热,曾闵秀却还是硬下心肠道:“给你两条路自己选,一是马上跟我下楼,灶上我已命人熬好墮胎药,一剂下去什么烦恼也没了。二是拿了这张花笺去应酬,这是城中张员外三日后宴客的贴子,他对你心仪已久,是个现成的冤大头,前前后后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就让他当你腹中孩儿的便宜爹吧!”
    见人终于点头,曾闵秀帮她抿了耳边乱发劝道:“那张员外虽说年纪大些,可还算老实,家中原配去世多年,身下又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女儿,等你过了门要是侥幸生下个儿子,他必会待你如珠似宝。”
    见人不为所动,曾闵秀少不得苦口婆心做回恶人,“……你把他服侍舒坦了,甚至拿你当正室夫人看待也是可能的,那你下半辈子就无须犯愁了,女人所求不就是有个家吗?。好妹妹我能做就只有这些了,你也莫再多想,这就是命,我们——都得认命!”
    天空是一种肃穆的灰色,终于没有再下雪了,却依旧冻得厉害。房檐下垂着一溜溜的冰凌,有仆佣拿了长长的竹竿慢慢地敲击着,以防天气突然转暖冰凌融化后掉下来伤人。
    曾淮秀排在几个貌美歌姬之后,弹了一首琵琶曲,倒是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声。她站起身甜甜一笑道:“小女今日有幸见到这许多贵客无以回报,就满饮三杯作陪可好?”
    今日的主人就是谭坊的富户张员外,他已年过四十,须发已然有星点斑白。自三个月前无意间认识了曾淮秀后,一时间对文弱女子动了恻隐心肠怜惜不已。今日他设下酒宴,一是为款待贵客,二来则是想将曾淮秀悄悄收用了。
    给甜水井巷送去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时,院子里的老鸨子丁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口答应将这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用药迷晕了,悄悄送到他的卧房里去。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再温言软语下些软磨工夫,这个小丫头再烈性也要认命了。
    眼看着那女子把杯中酒一滴滴喝尽了,脸上渐渐浮现出酡红醉态,一副不胜酒态的样子。张员外感到浑身开始燥热起来,正要借口出去更衣时,就见旁席上一位漠然喝酒的客人长身而立,走上前将女子一把抱起,低声道:“这女的我要了,你们随意!”说完就大步朝外走去。
    堂上一时静寂,不一会就有人低声笑谑道:“咱们的裴大人一向清冷自持,我还以为他是和尚变得呢?原来喜欢的是这般青菜豆芽般的半大姑娘呀!”话语一落众人便拍案大笑,场中笙歌燕舞觥筹交错,脂粉香气下屋里的氛围也渐渐变得萎靡起来。
    张员外心下暗暗叫苦,他的粮油生意涉及到军需大宗采购,跟当兵的打好交道是最要紧的。今日千辛万苦才请来一位负责此事的军需官和他的几位手下,好吃好喝奉上不说,还特特请了谭坊周围百里有名的优伶女妓作陪,就是想等这群军老爷舒坦了,好一举拿到明年的单子。
    恰好那个老鸨子丁妈妈说这曾小姑娘性子内向顽固,不是自己看中的人连院门都不出,生生引出了张员外的兴趣,总觉得越得不到越金贵,这才想着将人请到席上助兴,想着小酒一喝之后不就天遂人愿了吗?
    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偏偏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你说你看中谁不好,怎么偏偏跟我抢人呢?张员外强端了笑容频频举杯,心里叹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到费了小三个月的心力却最终成全了别人,看中的娇娘现在正和一个当兵的在床上颠鸾倒凤,张员外的嘴里便格外地发苦,手里的酒就喝得更快了。
    曾淮秀紧紧地闭着眼睛,装作不胜酒力僵直着身子。身子被人稳稳地抱着,鼻子边却闻得到那人衣服里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不时飘来的一股醇厚酒香。这人喝醉了吧,可是脚下的步子怎么还走得这么稳当?
    屋子外早有服侍的仆妇,极有眼色的将人引到早就布置得妥当的客房。那人好似真的醉得不轻,将手中的女子往床榻上一放,就踉跄歪在桌子边打起了呼噜。过得了一会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半老徐娘蹑步进来,捂着嘴看了一眼笑道:“真真是好生俊秀的后生,二姑娘你有福了!”
    曾淮秀这才敢睁眼,看见是院子里的丁妈妈,轻舒了一口气道:“我姐姐不是安排的张员外吗?怎么临时换了人,这人是谁?莫要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丁妈妈笑嘻嘻地玩笑道:“看你的胆子还没有大姑娘的一半大,放心吧!用不着这么小声,这屋子老早打点好了,燃的香料对女子无碍,对男子可说是好东西。加上他喝的那些酒,保管他老老实实睡到大天亮,明儿一早这小后生一觉醒来肯定以为自己曾经春风几度。”
    说到这里,丁妈妈故意挤眉弄眼一番悄声涎笑道:“还有那张员外不来岂不是更好,姐儿爱钞姐儿爱俏,老娘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又心慈见不得你肚子里急着要出来的小崽子没爹叫,肯定拼了性命跟你抢这张床,你可别捡了便宜还卖乖哈!”
    曾淮秀见她越说越不像,沉了脸呵道:“行了,我知道怎么做了,你的话太多了!”
    那丁妈妈本就是曾氏姐妹雇来当样子货的,见她变了脸色也不敢再说笑了。从怀里取出个瓷瓶道:“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秘药,是拿了鸡血合了朱砂还有些上好药材调制的,等会你撒在褥子上,保管让人以为这是你的处子血,就是神仙来也分辨不出来 。虽说是个小玩意,但是男人就是愿意拔个头筹。也不长脑子想想,哪儿有那么多的黄花闺女干等着!”
    曾淮秀又羞又气,将瓷瓶一把夺过,三两下就将这多嘴的老鸨子赶出了房门。一回头就见那人歪着身子睡得正熟,看那侧颜倒的确是个模样生得极周正的男人。这会她心中混乱如麻,却又明白丁妈妈说得极有道理,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曾淮秀一个激灵猛的坐起身子,就见不远的桌子边上坐了个身形高大的人。看见她醒了,那人侧首望了过来,眉若刀裁目似寒星,竟真的是一个生得极英挺的男人。曾淮秀不知为什么,脸上忽然就红了。
    男人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低垂着浓黑双眉缓缓道:“姑娘没甚好去处吧,我在城外有处小院子,虽然不大但是遮风挡雨还是尽够的,还有几个灶上和看门的仆人,不若你先到那里呆上几日,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去看你!”
    这应该算是成事了吧?这已经是筹划了好几日之后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欣喜若狂的激动,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酸涩。面前男人年纪虽轻气势却极盛,交代完这几句话根本没有等待答话就自去了,曾淮秀想说些什么,话语却卡在喉咙口打转,磕磕绊绊地始终说不出来。
    不一会,两个面相老成的妇人就进来帮着梳洗。当妇人们收拾着凌乱的床铺时,曾淮秀才猛然惊觉那只准备派上大用场的瓷瓶,还稀里糊涂地被自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个年轻男子却一句话都没有多问,难道是因为年岁还小首尝云雨不好意思?
    曾淮秀尽量不着痕迹地打听年轻男人的身份,妇人们只是笑而不语。不一会工夫将人收拾利落了,立时急急地簇拥着往外走。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顶小轿,曾淮秀坐上去后,才发现轿子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外面。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了下来,打开轿帘一看,果真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99.第九十九章 坦陈
    曾闵秀含笑听老鸨子丁妈妈说完曾淮秀的事情, 终于展眉道:“你做得很妥贴,等会在账上去支十两银子喝酒。我这妹子不懂事, 今天全赖你费心周全了,只是那位带我妹子走的男人没有说姓甚名谁吗?”
    丁妈妈一拍大腿啧啧赞叹:“虽然穿着打扮是普通人, 可那般行事气度想来身份差不离,张员外对那起子人鞠躬哈腰的, 问他两回都不肯说实话。不过我看那模样应该是个当兵的, 不是大嵩卫就是青州左卫的人。”
    丁妈妈惯于风月场的事, 自有一双识人的利眼,喜滋滋地笑道:“大姑娘你且放宽心吧,那等人才的后生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倒贴我都愿意。二姑娘日后的福气大着呢,你看吧,等二姑娘安顿下来了, 肯定第一个跟你报喜信!”
    曾闵秀松了口气扯了嘴角叹道:“错打错着,那丫头绝径上恰好揪着这么一个冤大头,倒也是她的福份,只希望她收拢心思放在这人身上, 依她的手段以后的日子应该不差。眼下我只担心一点, 你说这人又是个当兵的,万一要是跟先前那个什么姓方的小子好死不死地认识,这不是一场尴尬事吗?”
    丁妈妈老于事故, 闻言呵呵笑了, “可见大姑娘还是面子浅, 干我们这个行当,从了良的女子进了人家的宅院,从前那些事情就立马忘得干干净净。就是遇见从前的相好,也会面不改色的当做不相识。等二姑娘送信过来时我去认认门,再把这些场面话好好地给她交代一下,以二姑娘那般百伶百俐的性子,点拨她就是几句话的事!”
    正说得热闹时,一个高大的汉子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扬脸哈哈大笑道:“在说什么呢?老远都听得到你们娘俩说得这个热乎劲!”
    丁妈妈拖长了尾音高高地“哎呦喂”了一声,立时转了身子道:“徐大爷,您可有小一个月没上门了,想来是家里娘子管得紧,出门不方便吧!看看把我家大姑娘想得人都瘦了一整圈,清减得不成样子。您当我们这地界是个耍处,我家大姑娘可是一颗玲珑心都丢了个没影!”
    虽然知道这些不过是笼络人的场面话,但徐大爷听得舒坦。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抛在丁妈妈怀里,大笑着搂了曾闵秀的肩膀道:“我是想把这位美人带回家去,只是怕移走了你的摇钱树,妈妈会找我撒泼拚命呢!”
    丁妈妈知道自己该退场了,笑嘻嘻地将门关好时就看见闵秀姑娘虽然依旧扭着身子默不作声,可是那眼里的喜意是遮也遮不住的。女人啊,就是这般善变,说别人的事时分析得头头是道,轮到自己了明知是个坑,还是闭了眼睛往下跳。
    摸了摸鬓边的金钗,风姿犹存的丁妈妈暗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年轻啊,说是看破红尘故作冷硬姿态,遇到了甜言蜜语还不是没头没脑地栽进去。男人啊,都是天底下最最翻脸无情的,还是手里白花花的银子摸着最实在。
    屋子里,徐大爷自来熟地倒了一杯茶喝了,又自顾着宽了衣裳躺在绣榻上哼着小曲:“……黄沙遮醉眼,征人塞外闲。传书青鸟递情难,相思隔绝关山。千山落木,百里扬尘,空怅望长安悲自叹。三秋别恨,两处离愁,渴望鱼书一尺简。笳声动客愁,愁对月长叹。绝塞云横音书隔,身似离群孤雁……”
    曾闵秀开始还端着,见这人自说自话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般,心里的燥气便越发盛了。后来却见他仿若喝醉酒一般,唱得不知什么曲子,让人听了心里不免悲苦失意。心下就先软了三分,转过身子见这人依旧是一脸的蓬乱胡须,眼里也有些掩饰不住的疲色,心里又软了三分。
    最后不知是气恼自己还是气恼那人,站起身子从樟木箱子里取出一套细棉布里衣掷在床上道:“快去将外头的衣服换了,也不知穿了多久一身的腌臜灰尘,来了就往我的榻上滚,好不要脸!”
    男人一轱辘挺直了身子笑道:“我这就去换洗干净,你再叫一席酒菜过来,待我解解乏蓄蓄精气,定会好好陪你一番解解你的相思之情!”
    曾闵秀脸面挂不住一时涨得通红,胡乱将人推进净室。却在转头时看见红木雕如意纹五屏式梳妆台上光可鉴人的银镜里,影印着一个眉角含笑粉面含春的女人,心里顿时一个激灵。那是自己吗?上了无数回当都学不乖呀?什么时候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似真似假的游戏里太容易迷失人啊!
    男人清洗干净灰尘返回屋子时,桌面上已经摆放了齐整整的一副席面,炒山鸡丁、烩三丝、炝冬笋、烧鱼头、油泼肉、拌玉兰片、清蒸干虾韭菜黄,旁边还有一个热腾腾的羊肉黄铜锅子,隔着老远都看得到淡红色的肉片在滚开的水里上下浮沉。
    先饮了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浮春酒,男人也不管天冷半敞着怀道:“还是你这处舒坦,我都好久没有吃上一口热汤热菜了,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不过就是吃穿二字吗?我都不知道这般辛苦到底值得不?“
    曾闵秀徐徐倒了一杯酒陪饮着,垂了眉眼意兴阑珊地道:“总有牵挂的事,像你家里的老父老母,娇妻小儿,我不信你就没有惦念的?你这般辛苦肯定是为了他们咯!”
    男人看了她一眼,呵呵地笑道:“这桌子上什么时候放了山西老陈醋,我闻着这味道怎么不对呀!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家中没有老父老母,也没有娇妻小儿,净剩我一杆人,吃饱喝足用不着担心别人!”
    曾闵秀冷笑一声,将杯子掷在桌上道:“你每回来去我这院子都是趁了天黑,要么天还没亮,要么天色已深,要不是家中有妻室为顾忌名声避人耳目,用得着这般作贼似地鬼祟吗?还拿了颜料抺暗了肤色,脸上还贴着假胡子,你打量我是睁眼瞎子呢?有你这种做生意的客商吗?看着跟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般见不得人呢!”
    要说两人相识也有一两年,男人拿了银子,女人付了笑脸,银货两讫各不相欠。可是但凡是人就跟扁毛畜生不一样,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生了情意。这人又惯常甜言蜜语,手头又豪爽,女人心里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曾闵秀话一说完,就恨不能割了自己的舌头,知道自己犯了行内的大忌——客人是来寻开心的,不是来听牢骚的。于是赶紧闭了嘴,眼眶子的泪珠子却还是不听使唤大串地滚落下来。
    男人默然半响长叹一口气,将女人搂在怀里道:“要是……要是我真的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你还跟着我吗?”
    曾闵秀捶了一下那人的胸膛嗔怪道:“尽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要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我不就是供桌上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说完自捂着嘴笑了,抬头却看见男人一双黝黑深遂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
    “你……你真的是强盗?”曾闵秀睁大了眼睛磕巴地问道。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男人如谜般的行踪,一见面时的豪阔大方,每回都是来去如风的行事风格,心下抑不住地向下沉。
    男人暗沉了双眸,饮了一杯酒毫不在意地戏谑道:“不如到衙门里去举发我吧,兴许还有成百上千两的赏格呢?”
    话语未落,就见女人两手一抹泪珠子,旋风一般欺上前来骑在他腿上恶狠狠地道:“管你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对老娘我真心,你是个强盗我就跟你当压寨夫人,你是个乞丐我就跟你当个要饭婆子。只一条,你只能有我一个,要是让我发现你背着我勾三搭四,我就拿刀骟了你!”
    手里的酒杯滚落在地上,眼前的女人一双眸子亮若星子。慢慢地,男人从胸膛里发出“嗬嗬”地笑声,双手一举就将女人举至头顶,仿佛兴奋到了极点紧紧搂抱着女人。
    曾闵秀满怀温柔情意望着怀里的男人,心想再搏一次吧,大不了从头再来。活了二十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现在连准秀都走了,院子里也实在是太孤寂了。
    男人却好象哭了,湿意晕染了女人的脖颈,凉丝丝的。曾闵秀故意扯了他的胡子笑道:“拿什么弄上去的,是松香吧?贴得还挺牢实,瞅近了才看得出一点痕迹,你这么老带着不嫌硌得慌?”
    被取笑了的男人也有些赧然,抬起头一下子就将那张叫人又爱又恨的殷红嘴唇堵了个严实。女人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细细的胳膊紧紧地攀附着,仿若一对葫芦瓢子。不一会功夫,绣了百花穿蝶的帐子里传来了细碎的喘息声,女人断断续续地娇声问道:“你到底姓什么?”
    男人的声音有些压抑,却带了几分无奈笑意,“真的姓徐,叫徐直,不过认得我的人都叫我徐老三,倒没几个人唤我的大名!”
    女人还要问什么,就被男人轻捂了嘴柔声道:“好娘子,且先容我先放肆一回,下床后再细细与你坦陈一切可好?”
    有细细的风不知从何处拂来,风里带着冬季最后一抹寒意,吹得那帐幔像流水一样舒缓波动,上面的五色蝴蝶好似活了一般上下穿梭,偶尔可以窥见床上细白和矫健的肢体紧紧纠葛在一起。
    攀登,坠落,然后歇斯底里地缠绕,仿若过了今日没有明天。
    100.第一零零章 顾虑
    广州府, 傅宅。
    顾嬷嬷端了一盆颜色鲜妍诱人的柑橙进了屋子, 傅百善正坐在窗前一边翻看闲书, 一边瞅着荔枝绣一副雀登枝的枕面。听见声音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出来嗔怪道:“您跟着收拾了老半天东西,怎么不去歇会,当心累着了!”
    顾嬷嬷笑道:“你们出去两个月,这宅子里清清静静的,我可是歇够了, 巴不得再忙一些。你们带回来的东西我已经分派好了,几家常往来的都派了妥当的人送去了。有几位小姐听说你回来了让人递了帖子, 说等你空了就上门来看你!”
    傅百善剥了一个柑橙,那份充满水分的酸甜直直地沁进心底里,不禁笑道:“可馋死我了, 虽然走了些地方见识了些风土, 可是那些地方太过寒冷, 冬天里连份像样的水果都没有,哪像我们广州这时节还有新鲜的果子吃。欸,怎么今天我吃着这味道好像比往年还要可口呢?”
    顾嬷嬷鬓边的头发已然霜白了, 听得这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就知道姑娘舌头好使, 这不是大前年老爷在罗岗新置办了一个百来亩的庄子,那里土肥水好,就叫庄头把那几个山头全部种了橘柚, 有好些个品种呢!”
    顾嬷嬷扳着指头点数, “有暗柳、蕉柑、大红柑、四会柑、蜜柑、年橘、新会橙。你吃的就是今年才下来的, 果子扁扁圆圆,颜色也好看或红或黄,味道也是甜酸适中。听说省府里有负责采选的人来看了,直赞味道好,兴许以后还要当贡品呈到宫里去呢!”
    荔枝凑了身子过来,好奇问道:“宫里的娘娘们也吃这些东西呀?我以为她们跟戏文里的王母娘娘一样,只吃三千年才结一回的蟠桃,喝万年酿造好的仙酒呢!”百善和顾嬷嬷相视一眼不由哈哈大笑,谁曾想素来稳重的荔枝还会有这等孩儿心性,真真是戏看多了人就成了傻子。
    顾嬷嬷拭了笑泪道:“好丫头,你是本地人,难道没有听说过泮塘五秀吗?咱们这岭南虽说算是蛮荒之地,可那都是没有见识之人的胡诌。你看这里四季常青,一年到头物产不断。就说这附近的泮塘,原先尽是大片的沼泽和滩涂,种植五谷难得丰收可以说是地瘦人贫,送人都没人要。”
    看着两个丫头听得专心,顾嬷嬷不由哑然失笑,“但是这种地面种植马蹄、菱角、茨菇、莲藕、茭笋这些个水物,就长得比什么都好。就因为它们具有香秀、翠秀、甘秀、清秀以及芳秀的特点,外头的人才会将这五种特产称为泮塘五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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