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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

    曾闵秀照旧是一副蓝布衣裙的朴素打扮,笑盈盈地答道:“裴千户是熟人,我也不收着掖着。这谈判就跟做买卖一样,总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总要先把自个的要求先说出来,至于朝廷答不答应,那就是那些老大人的事了。”
    裴青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哼道:“毋须大人们相商,我就可以直接答复你,赦免一干人等罪责可以商榷,嘉奖相应官衔也不是不可以,白银田产屋宅都只是小事,许东南诸岛自治是绝无可能!你们要是不把这一条去掉,咱们就没有往下谈的必要了。”
    徐骄“腾”地站起,不屑道:“东南有大岛上百小岛无数,不许我们自治,难不成你们派军队来驻守?一年所费米粮不计其数,你确定那位皇帝爷爷舍得拿出这笔银子来填补这个窟窿?”
    裴青望了一眼这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眼,丝毫不为所动地犀利问道:“许东南诸岛自治,那岂不是承认国中有国。难不成你们好日子过久了,不但滋长了野心还滋长了胆子,还要推举一个什么王出来,跟高丽琉球倭国一样做中土的附属国,每年纳贡称臣?”
    这的确是徐骄的真实目的,他拗不过曾闵秀,只得退一步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心想只要朝廷认可了诸人的身份,那不妨大家各退一步。只要能留在岛上,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向中土的那些官吏磕头行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厅堂上的其余众人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里的人原本大多都是中土的良民,迫于生计才加入了海盗的帮众。虽然有些手里攥了人命,但要是官府下令不予追究,或是可以拿了银两赎身,那么谁又愿意吃这口不知何时要命的海上饭呢?
    曾闵秀不意裴青三言两语就将帮众说得心思浮动,坐在椅子上认真思量,才猛然惊觉实这人竟然什么都没有承诺。嘴边便浮起一抹微笑道:“不知珍哥妹妹有没有跟来?昔日在倭国时,你俩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让我这个老姐姐看得是欣羡不已!”
    这话就稍稍隐藏了一些恶意在其间了。
    当初傅百善上岛时,为行走方便假扮男装,还取了一个男名叫做宋真。她个头高挑行事利落,又兼有一把子好气力,岛上人只觉着少年生得过于好了一些,倒没有几个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曾闵秀此时旧话重提,不过是听说傅百善被朝廷封为四品乡君,以为这样身份的人多少顾及名声,不愿意被别人提及孤身入岛的过往。毕竟一个未婚女子再有天大的理由,混入龙蛇混杂的海盗群中,还滞留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传出去这名声可真的不怎么好听!
    裴青早将傅百善看做命根子一般,哪里容许有人打她的主意。闻言只是冷冷瞥过来一眼,淡淡道:“驮龙大当家若是还有别的什么好法子,不妨说出来可以一试!我别的本事没有,对付一个两个格外多嘴多舌的咸鱼跳蚤还是不在话下的!”
    曾闵秀脸上便一僵,她只是打打机锋,哪里知道立刻被人顶了回来。她本是机敏之人,立刻明白傅百善便是眼前这位心狠手辣之人的逆鳞。
    那时,人人都道赤屿岛的大当家毛东烈是死于自己之手,可是若没有裴青事前暗中提供消息事后又放水,自己又哪里能如此顺利地将人全部收拾干净!岛上不是没有人议论纷纷,合着自己是被人推至前台,和徐骄两个不过是做了裴青想做却又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今时不同往日,这人绝不是易与之辈。
    曾闵秀暗嘘一口气,假做没有听出裴青话里的威胁之意,微微笑道:“我也只是问询一下而已。好了,既然大人说这条没有商榷的余地,那就先删去吧。至于其余的条件,还望大人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能帮着说和一下!“
    这话本是一句圆滑的客气话,但徐骄此时早已经将曾闵秀看做是自己的女人,听见这句“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心里立时有些不舒服。须发箕张地踢翻椅子站起来道:“岛上人员众多,船只也众多,不若大人派些手下在此清点。我跟大人到都指挥使衙门见见那些老大人,看他们准备如何安置我们?“
    裴青看着这愣头青一样的青年,却知晓这人当初是个最细致狡猾不过的人,偏偏做出一副挑衅的模样,心里不由暗暗叹气。曾闵秀闻言却是脸色一变呵斥道:“要你去逞能,岛上这么多的叔叔伯伯,你一个小孩子去了能顶什么用?”
    朝廷招安,其实最紧要的就是第一步的谈判。在这一环当中,双方的谈判之人便承担这巨大的风险。好汉们怕朝廷失信,朝廷的人怕匪人们凶性大作被拿来祭旗。
    这不是没有前缘的,宝和四年广西有绿林盗匪据山为寨,自称前朝皇室。以复辟为名纠集起数千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一路攻克城池十余座。朝廷派人招安许以高官厚禄,等匪首进城之后着披甲士卒围杀。事情传开后,引得民间舆论哗然。
    这便是个烫手山芋,人人都避之不及,偏偏徐骄要逞这个英雄。
    曾闵秀一时间又气又急,偏还不能显现神色。其实她早已经打算好了,要派岛上的四当家林碧川去啃这个硬骨头。论资历论年岁,林碧川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啃下来了当然最好,啃不下来也没什么损失,岛上至多重新再找一个账房先生就是。
    徐骄此时却是铁了心,一意要在心上人面前挣这一份殊荣,故意扯开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肌左右张顾道:“这是天大的一桩功劳,还望在座的各位给小子一份薄面,等我去了陆上帮大家伙把前站打好,各位再消消停停地过来享福!”
    近大半年的时间,昔日的水猴子长得高了壮了。半掀开的粗布衫子里是肌理分明的腱子肉,双眼顾盼间颇有威仪,兼之行事说话刚强干练,在岛上新生一代中向有声望。于是一众人等唿哨声拍巴掌声此起彼伏,竟是人人相和称许。
    曾闵秀见状不好再拦,只好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转头对林碧川和煦言道:“这小子还是太过年轻,我思来想去还是请四哥在一路提点他,以免他到了陆上犯了野性,到时伤人伤己不说,坏了岛上的大事就不好了!”
    林碧川心知肚明这女人是在将自己的军,可是这个当口上又如何拒绝得了?他微微抬头望了一眼裴青,就见那位年青将军正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盏,连眼皮都没有抬,右手食指却在茶盏上极快地点击了两下。
    这一切都发生了毫息之间,林碧川心念急转立刻就做了决定,笑眯眯地站起来道:“蒙五弟妹看重,我这把老骨头少不得要到陆上跑一遭。说起来有些年头没有回去了,老父老母的坟前也不知有无人打扫,还有家乡的那些认识的老人儿还在不在!”
    这话说得有些煽情,赤屿岛上的人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个没有个七姑八姨三朋四友。但是操了这个营生,只得百般隐晦自己的出身断了凡世间的牵袢。所以思及此处,大家对于朝廷的招安又多报了几丝急切和盼望。
    246.第二四六章 危机
    广州,光孝寺。
    二月春风里, 路上行人往来如织。香雾缭绕中, 傅百善恭恭敬敬地在大雄宝殿前上香磕头。释迦摩尼佛身着鎏金衣, 结跏趺坐於莲花宝座之上, 左手为托印置于胸前, 结螺髻发额宽眉细,双耳垂肩鼻梁挺秀, 宝相庄严双目微敛,似笑非笑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从倭国回来后带她来过这里,那座小厢房里四季长明灯前供奉着的,就是裴青生母裴氏明兰的牌位。想起第一次到这里的情形,对神佛之事从来都是将信将疑的傅百善, 从那时起就在心底里感到了一丝由衷的敬畏。
    很多年前, 还是少年时的她跟着曾姑姑到这里来拜谒德清大师时,曾经无意当中闯入那处厢房。因为思及自己隐秘的身世, 傅百善不免怜惜这位孤孤单单的妇人,随口吩咐一个路过的小沙弥将牌位前的长明灯全部加满。
    这世上的事情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原处。那时, 年少彷徨的傅百善做梦都想不到, 这位裴夫人竟然就是七符哥的生身之母。
    两个人在倭国交心之后已经无话不谈,裴青特地带她过来正经行了大礼。特特来告知母亲, 自己从今往后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让母亲放下心中执念早日重入轮回。在那时, 傅百善才断断续续地知晓了爱人的种种过去, 有青涩的爱恋,有对未来的憧憬,有防不胜防的阴诡,有来自亲人的唾弃,更多的是母子两人的相依为命。
    那回祭拜之后,裴青亲手将装了母亲骨灰的瓷罐埋入一颗开得正好的紫荆树旁。
    紫荆树先花后叶,一簇数朵花冠如蝶。最奇持处是其开路无固定部位,上至顶端下至根枝,甚至在苍老的树干上也能开花,因而又有满条红的美称。古人有诗曰: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此树寓意家人和睦子孙兴旺,广州人向来喜欢在堂前屋后沟崁田间栽种。
    傅百善那时曾经提议将裴夫人葬在青州,清明寒食祭扫也方便一些。裴青却笑着摇头,“母亲生来便不是看中这些的,如若不然,也不会一怒之下放弃尊贵的世家夫人的地位,誓要与我同进退。再说,光孝寺山明水秀气度俨然,定能庇佑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安康!”
    这回,裴青负责朝廷招抚赤屿岛的一帮人众没有空暇过来,傅百善便一人前来拜祭这位命运多舛的婆母。
    将坟碑上掉落的紫荆花拂去,傅百善双手合十低低祝祷:“我虽然没有和您见过面,却总感觉前世里有些渊源。我和七符哥吵过嘴闹过矛盾,但我保证此生此世,不管再遇到什么糟心事我都不会离弃他。现在我们过得很好,七符哥什么事都先跟我商量,我答应的他就去做,我不答应的他绝不会去做。我很高兴他把我放在首位,日后我也会对他很好很好!”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枝头上妍秾的紫荆花便落了几朵在傅百善的肩上,仿佛有人在悄声应答一般。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位穿茶褐色衣和青绦玉色袈裟的年轻和尚,依旧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翘着下巴打量了两眼道:“小僧五年前见过女檀越,那时你也是站在这位裴姓夫人的牌位前。难怪师傅说过一切法皆是世间法,来的总归会来,去的总归要去。当一切回到原点,心才会更加坦然澄净。”
    傅百善见当年的小沙弥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忽觉得有些不庄重,连忙躬身为礼道:“怀炳大师一向可好,听说你已经成了光孝寺的新任主持,真是可喜可贺。只可惜我们一家人早早搬走了,不然一定时时聆听大师的教诲!”
    昔日傅百善和这位小沙弥还有一点小小的摩擦,如今想来那一幕幕就恍如隔世一般。德清大师在此处停留了三年,因其佛法精深信众颇多,他圆寂之后,怀炳便继承了他的衣钵,驻留在此成了新一任的主持。
    傅百善看着这小和尚就跟自己的弟弟们一般,言辞不自觉地就带了一丝顽笑。怀炳心思敏感至极,自然听得出来,便淡淡道:“沙弥说法沙门听,不在年高在性灵。昔年我师傅给了你一串十八子的佛珠,一年当中切记得要佩戴几次,可以化解戾气和杀心!”
    傅百善就有些愕然,这都多久的旧事了,劳烦这位还记得。虽然没打过几回交道,但是这位年少的怀炳大师心眼委实有点小,每回说话都有点从门缝里看扁人的意味。
    慷慨捐了五百两银子之后,终于得了怀炳大师一个勉强笑脸。傅百善心想下回一定要拉着裴青一路,这哪里是得道高僧的风范,分明是掉进了钱眼里的市侩做派。那些不明真相的香客还没口子地称赞,说大师年纪虽小却早已经得了佛法的真谛。
    回到傅家的老宅子,庭院当中的木棉树浓荫匝地已经有腰粗,宽叔拿着一封信急急忙忙地过来,轻声禀道:“ 姑爷让人从广东都司衙门传来音信,说和赤屿岛的和谈好像谈崩了!”
    傅百善心头便蓦地一惊。
    朝廷这次的招降可谓是困难重重旷日持久,广东都司隶属前军都督府的都指挥使姓俞,为人骁勇善战屡次击败倭寇和海匪。按照他的原话就是这官兵与寇匪本就是天生的敌对,一辈子都只能不死不休,是西南将领当中有名的悍将。
    而赤屿岛的徐骄也出乎意料地发挥了他口舌便给的所长,仗着岛上聚集几千帮众,兼之大船八百余艘小船千余艘,竟然是寸步不让。两边就这样胶着下来,从去年冬天谈到今年开春,将近过去五个月了都还没有个明确结果。
    裴青在来之前已经做了准备,却还是被广东都司官员的强硬和赤屿岛徐骄的固执弄得有些焦头烂额。他想在不损及朝堂利益的前提下,尽早结束这场谈判回去复命,所以耐下性子在两方人物当中尽力斡旋。
    但就是在这紧要关口时,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赤屿岛的实际掌控者曾闵秀知道此时是风口上,责令手下个帮众不得随意上岸骚扰平民。她掌权日久因胆识过人老练慑众,周围渐渐聚集了很多拥护者。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舍弃这种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日子,总寻思着要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赤屿岛经营近二十年,福建、两广、浙江、山东等地遍布其眼线。有一日,终于有人盯上了一只大肥羊。这人叫李清,平日里以风流倜傥自诩,空闲时最爱眠花宿柳,最最要紧的是这人是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的独子。
    海盗们绑架了李清,又以赤屿岛的名义勒索白银五千两。等曾闵秀知道此事时木已成舟,而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已经聚集了七十艘战船前来围剿。
    让官兵们始料未及的是装备了最新火器的赤屿岛一干岛众毫不怯场,第一次经历这样大战役的曾闵秀在各位帮主的辅佐下沉着冷静,算准风向与潮汐,集结大船三百火炮千门士卒三千,在万山岛与浙江水师正面交锋。彼时,海面炮矢横飞,竟无人敢攫其锋。最后,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不但儿子没救回来,自己也葬身碧海之中。
    消息传来,正在谈判的徐骄仰头大笑三声。广东都指挥使俞将军脸色铁青,当即喝令刀斧手将徐骄拿下大狱,而徐骄本人则无一丝惧色。
    裴青虽想将此事尽快解决,但面对这样的曾闵秀和徐骄也感到相当棘手。他派人捎回的信中说,赤屿岛的气焰越盛,俞将军越不肯和谈。几个月文案书牍的磋磨,让这位脾气本就暴烈的老将军心火越旺。而此时的徐骄为人狂妄不知收敛,刀钺已架在脖子上而不自知……
    傅百善将信件收好,心想有时候人不一定能够胜天。裴大哥主动请缨参合此事,一是因为赤屿岛曾闵秀的强烈要求,二是想借此机会立下赫赫功劳,第三实是想为边防百姓消弭一场战事。
    就拿这场赤屿岛与浙江水师的战役,若非曾闵秀心狠手辣,下令以帮众拿大刀驱逐无辜平民在前,又紧跟在手无寸铁的平民身后疯狂追杀,进而堂皇地进入万山岛附近的海域。几千普通平民被裹挟,致使正规官兵不敢贸然开一枪一炮。最后还让这些海匪猖狂不已,一军的提督最终仓皇落海溺毙。
    傅百善心想,光孝寺的怀炳和尚还让自己少些戾气和杀心,怎么不念些佛号让那些海盗少些戾气和杀心?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曾闵秀和徐骄两人变化得尤其大,难道真的是人性本恶?在倭国时,几人面对怀良亲王的种种歹意都艰难逃了出来,如今却要真正刀剑相向了!
    正沉思间,老宅子的下人过来禀报说有客人求见,但是却无论如何不愿意递上名帖。傅百善什么牛魔鬼怪没见过,闻言不由一晒,吩咐下人将来人领进来。
    此时天色将暗,屋子里还没有掌灯。一个人影从落地的槅扇间穿行而过,一角蓝色布裙徐徐而至。斗篷掀开后,露出一张不着脂粉却依旧明艳动人的俏脸。
    247.第二四七章 夜会
    从门外进来的女人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是一身极朴素的蓝色粗布衣裙, 一张粉脸只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用江南上好的螺黛轻扫了细长蛾眉, 一抬眼便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呵护的怜意。虽然衣饰干净, 但是神色间还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憔悴, 正是海上自号驮龙的曾闵秀。
    饶是傅百善胆子大,也被这人吓了一跳。
    曾闵秀笑意盈盈地道:“好妹子, 漏夜打扰你实在是对不住。不过姐姐我也是没法子,衙门里下的海捕文书到处都是。你是没瞧见,竟说我是什么女贼首,还把我描画成那般丑陋的模样,我想跟你说说话竟跟做贼一般。想当初, 我们在海上日子过得多逍遥, 哪里像现在这样憋屈!”
    傅百善便横她一眼冷笑道:“那是自然,我也决计想不到娇娇弱弱的曾姐姐, 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只是那些恶人杀了就杀了,因为多少有可杀之处。只是这回万山岛周围的民众又有何处得罪了你,竟然如同羔羊一般被你的手下驱使, 一下子竟然死了那么多人?”
    曾闵秀明媚的面容立时便转为哀色, 嗔怨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个寡妇挟着徐直的余威才坐上了这个位置, 有多少人口服心不服!那浙江水师提督来势汹汹, 难道我要伸颈就戮?我只是下令抓几个人质好给兄弟们找条活路, 哪里想得到那些人会那么不听招呼!”
    傅百善见这惯会做戏的女人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地不听招呼, 便准备将事情轻轻掠过,心头怒气更胜, “好一个不听招呼?我听说你手下的人将无辜平民脑袋砍下,两两相系挂在脖颈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跟真正的倭寇一样,莫说寻常人就是正经官兵看了也只有拔腿而逃的份。“
    曾闵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傅百善便知晓数百里之外的情形。心里更是有些纳罕,这等机密大事裴青竟然也一五一十地给他的小媳妇说,那么这趟来应该没有找错人。
    傅百善见她眼睛轱辘乱转,心知她不定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心下浮生不耐和鄙弃道:“昔日毛东烈一伙人行事还要些许脸面,所以为恶只敢恶在暗处。自你接手赤屿岛之后,这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起来。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心思不堪之人,情愿你当初死在海上而不伸手去救你!“
    这话虽是气话却也是实话,屋内的气氛便有些箭拔驽张。
    那年曾闵秀初上赤屿岛,因为姿色出众惹得二当家邓南垂涎不已。别人没看出来,作为邓南枕边人的毛东珠哪里不知晓,自然惹得一团醋火中烧。她自持身份不愿脏了手脚,就拿银钱吩咐两个码头上的力夫将这个招人的狐狸精扔到去南洋的船上。
    彼时,傅百善为寻父亲的下落正蜗居在码头上当一个小小的账房,下工的路上正巧碰见这两个力夫。她向来心细如尘,立刻就察觉这两人的不对劲。立即尾随上去,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曾闵秀的性命。
    提及旧事曾闵秀也有些动容,旋即恨恨抬起头满脸不甘,“我只是想保住我能拥有的东西,这又有什么错?哦,如今你当了四品的乡君,行事做派大概早就跟我们不一样了,看不起我这个野路子也是有的!”
    傅百善见她话中颇多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心想真教裴大哥说中了,这一年的海上生涯更加滋长了她暗藏的野心。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像罂粟一样,尝过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遂不想再费口舌,伸手拿过旁边的碗盏,准备端茶送客。
    曾闵秀最是机敏,见状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软语求道:“好妹子,别人便罢了,你也不知我吗?我在裴大人面前说的话字字属实,我是真心想投诚,真心想重新过安稳的日子!”
    傅百善原先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早徐直亡故后给曾闵秀留那么大一注财,她若是安份守己一辈子也尽够用了。她却选择留在赤屿岛,散尽钱财用于收买人心,用尽种种手段最终在岛上站稳了脚跟。现在,她眼中的急切分明又不是作假,那么她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所为何来?
    屋角的落地自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已经近亥时了。远处的街巷传来更夫拉长声调的叫唤声:天干物燥柴薪易燃,小心火烛啰——
    电光火石之间,傅百善忽然就明白了这女人反复无常的举动,她摩挲着青花缠枝纹的瓷盏,缓缓靠在椅背上笑了出来,“刚才你口口声声说朝庭封了我一个乡君之位,只是不知道你费尽周折立下如此功劳,又想朝庭封赏你个什么样的品阶呢?”
    曾闵秀脸上便陡地一僵,咬着下唇不说话。
    傅百善情知自己的猜测必然正确,心下更是惊诧不已。曾氏大概因为出身低贱,对于这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徐直身死之后要强的她才不愿没于人后,反而大张旗鼓地将赤屿岛改换了天地。所为的就是增加自己的筹码,好改换自己固有的身份。上百条性命,竟然被这个女人用来装点自己的凤冠霞帔上的浓彩。
    傅百善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将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即便第一次见到曾闵秀时也没有什么直观的厌恶,只觉有些女子生来就身不由己,纵然做些小奸小恶也只是保命的手段罢了。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帮,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欲壑难填。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百善心生厌弃简直一句废话不相再多说,扬起下颌道:“你的恶行自有朝廷法度来治你,我也毋须为你脏了我的手。你快些离去吧,我当做今晚没有瞧见过你。”刚一说完,便站起身子高声唤下人送客。
    曾闵秀不想着丫头行事如此干净利落,再不敢拿腔拿调,抢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好妹妹救我,我虽然是想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人高看一眼,但是让我下定最后决心的,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了这个孽障。”
    青色大斗篷撩开处,曾闵秀的腰身鼓起如箩,分明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傅百善今晚再一次惊住,满打满算自徐直身故之后,曾闵秀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寡妇,那么这腹中的孩子决计不是他的。再一想到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说曾闵秀和徐直的义子徐骄之间有一些苟且……
    曾闵秀垂下头颅,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微笑道:“我从小长大那种脏地方,不知被喂了多少虎狼之药,从未想过会有自己的孩儿。那年我被人掳掠,腹中的胎儿无声无息地就没了,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如今我又有了他,那我更要好好地为他谋划一番,让他长大了不要因为有我这个亲娘而感到羞耻!“
    傅百善不禁沉声喝问道:“这是徐骄的骨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早早把合约谈下来,也不会发生万山岛的海战,还死了那么多人。既然你也是即将做母亲的人了,为何还要造下这么多的杀孽,也不怕报应在孩子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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