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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正对着妆镜梳头的徐玉芝听得这话以为他喝干醋, 就笑嘻嘻地依偎过来道:“今个大概有些闷热,吃了饭后孩子在家里头坐不住,我就让奶娘和丫头陪他出去玩耍一会子。门上不时不是还留了一个老门子吗,哪里……就会让强盗把我偷了去?”
    常柏细细打量她一副没有骨头的柔媚样子, 神态举止分明是欢场中人的惯常做派。只恨往日里被糊了眼, 以为这位好表妹一直对自己情深义重,就算另外发达了也不忘往日的情分, 宁愿没名没分的跟着自己。如今想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经意地错开半边身子, 垂眸问道:“咱们匆匆出京, 这宅子还有雇佣的仆妇花费了你不少银子吧?可怜我堂堂七尺男儿, 不过是一介无用书生,如今还要靠一个妇人来供养。”
    徐玉芝不知道男人大中午地回来抽哪门子风,便捋了头发毫不在意地道:“我身边还有些私房银子,支撑个一两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等你在书院里把资历熬足了,咱们再想法子托人给你找一个实权的职位。即便是在外头当个穷县的县令,也好过如今这般仰人鼻息。”
    常柏素来知道她有见识,行事更是狠辣独断,便故意叹息了一声道:“你义父对你有活命大恩,在你走投无路之时特特收养了你,还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娇宠着。可是你却偷了他的书函,反手就将他卖了个干干净净,落在那般境地关在慎刑司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背对着梳头的徐玉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晃眼间就掩饰了过去,啐了一口娇笑道:“坏胚子,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是你跟我说只要这场事一过去,就去想折子把我义父接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常柏坐在一侧却清楚地看见了妆镜里徐玉芝脸上的不自在,心头立时如坠冰窟。若说先前听见万教谕的话时,心里的那点子疑怀不过是三分,此时却变成了实打实的七分。他强抑了怒气柔声道:“再怎么说,这件事我办得不地道,只怕此时的京中流言纷纷啊!”
    徐玉芝的手指蓦地抓紧了牛骨梳子,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好半天才勉强道:“能有什么流言?徐琨不过是一个老太监,些许恩义过去也就过去了。你此举不但帮朝廷扫清奸人,还可趁势与这等内宦切割清楚。要我说,咱们就权当没这个人,管他在宫里的死活!”
    常柏心里一阵冰凉,就故意迟疑道:“这样只怕不好吧……”
    徐玉芝站起身子拉着男人的肩膀,满脸热切地劝道:“有什么不好,这世道不好好地为自己谋算,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傻子。你父亲身上已经没了差事,如今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你出息。你再不干一点名堂出来,他日我如何跟你回乡里拜见他们?”
    常柏望着女人浅绛色薄衫上绣制的纹路,是一点枝蔓纤细的玉芝花,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说到这里,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我母亲当年将你视若亲女总算不薄,父亲虽然严苛一些当初对你也不算差,你是怎么说动徐太监将他的职位不明不白地撸掉的?就是为了显现你彼时的手段不同往日?”
    徐玉芝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味,一时却没有想太多,有点烦躁地解释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哪里是我说动义父将他的职位撸掉的。是我义父太过看重与我,听说了我在你家受到的苦楚,不免迁怒与人罢了。此后我不是努力描补了吗,只是时运不济,没帮到姨父讨得新官职义父就翻船进了慎行司罢了!”
    “太过看重?怕是太过爱重吧?”常柏缓缓抬起头里,眼里有一丝不错认的阴鸷。
    徐玉芝冷不丁就打了一个寒噤,强颜笑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义父如何会爱重于我?他虽是宫中内侍出身,却是极为和蔼慈善的一位长者,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你没看到吗,我出嫁时他给我陪送了厚厚的嫁妆,对你也是不遗余力地提拔。若非是他,你如何能得到进国子监的名额,如何能以监生的名义顺利参加春闱?”
    常柏就扬起眉角阴恻恻地道:“我就是有些不解,我何德何能竟能蒙他如此看顾,就凭我是他干女儿的夫婿?想想国子监的名额是何等贵重难求,非皇亲国戚勋贵名门不可得,却如此轻巧巧地落在我的身上?”
    槅扇外面艳阳高照,徐玉芝却极清晰地感觉到一阵浸骨的阴寒。
    常柏捧着桌上的素白瓷空茶盏,模糊想起昔日家中连下人用的东西都比这个精致,就忽忽笑了起来,“当时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时,我是恨不得为徐太监做牛做马以作报答。读书人一向自重名声,打那以后就连人家骂我阿谀内侍我也默不作声地认了,谁叫人家对我有大恩呢?”
    他一字一顿,把“大恩”二字念得尤其清楚明白。
    徐玉芝心头便如擂鼓一般,心想莫非这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可能,义父的宅子里所用之人都是多年的心腹,加上义父手段了得,没有一个下人敢胡乱多嘴。那么,今日常柏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晓了什么内幕,应该绝无可能!
    这样一想徐玉芝立时便笃定下来,施然站起身子倒了一盏茶双手奉上,柔声劝慰道:“可是在书院里碰见不如意的事了,回来就朝我发一顿无名火。反正我已经是黄脸婆了,也没所谓。只是等会婆子丫头们带孩子回来时,还望夫君给我留两分颜面!”
    往日这样打趣自嘲,常柏必定会大笑着上前反问,“哪里是黄脸婆了,明明是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但是今日他却一脸的意兴阑珊,仿佛提不起半点兴致,只是漠漠地瞥过来一眼,连徐玉芝奉上的茶水也未接,就起身入内室去了。
    徐玉芝楞在椅子上半晌无语,又不敢进屋去重新探问。
    仔细寻思了半天,才站起到衣柜里翻拣了一件月白底绣小朵梅花瓣的褙子换上,这是昔年俩人定情时所穿的一件衣裳,常柏曾说她穿上就如月下仙子,不沾染凡世的半点尘埃。只是她生产之后身材丰腴不少,这件衣服穿起来并不如何合身。
    正午还是高高的艳阳,此时却变得黑沉沉的,想来是要下大雨了。屋子外面也开始刮起了大风,一阵紧一阵地将院子里的树叶吹得满地都是。蓝底缠枝纹的门帘子一扬一伏,显得内室里一片暗沉,仿佛里面蛰伏着未知的怪兽。
    徐玉芝坐在妆台前,侧首时忽地被铜镜里的女人吓了一大跳。那女人也穿了一身月白底绣小朵梅花瓣的褙子,面色苍白神情张惶,眼里还有一种用言语形容不出的怯懦,这如何是得嫁良人时踌躇满志的自己?
    那年从青州常家逃出来后,不巧遇到心怀歹意的车夫打劫。若非碰到徐琨带人路过,自己只怕就是屈死在山道上都没人知晓。徐琨第一次提出那事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一点得意和自暴自弃,还有一点半推半就,就是没有一点害怕之情。
    徐琨是早就去势的,翻来覆去的就只有那几种花样。但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是老太监折磨人的手段,徐玉芝就当自己是个死人,一夜一夜地熬了出来。果然,老太监对她一日比一日的好,渐渐对她言听计从,很有一种将来好好过日子的劲头。
    徐玉芝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值当更好的,但是却猛然发现自己是被人剪短翅膀豢养在笼中的雀鸟,即便打开笼门也舍不得离开这等富贵豪奢的日子了。
    直到重新遇到常柏,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她凭女人的直觉,机敏地察知表哥的婚姻并不如意。傅家大房的姑娘刻板呆滞大字不识几箩,又无一丝女人的柔媚风情,文采风流的表哥如何会看得起这样的乡下村妇!
    果不其然,两人相见之后便如干柴遇到烈火,很快就纠缠到了一起。直到傅兰香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后,一根白绫吊死在她临时租住的门梁上。直到她发觉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表哥的骨肉,一切的一切就像山上滚落的泥石砾浆一般流倾泻而下,再也不可收拾回转……
    屋子外面渐次暗了下来,徐玉芝烦躁地将铜镜啪地一声扣倒,转过身子一眼不瞬地盯着内室悬挂的那张蓝底缠枝纹的门帘子。
    291.第二九一章 夭折
    院子外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有人声渐渐嘈杂。
    正暗怀别样心思的徐玉芝唬了一跳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应该是丫头和婆子们把儿子送回来了。她连忙站起身迎出去,就见回廊上胡乱地丢着几把油纸伞, 几个形容狼狈的人相互嘻笑着搽拭身上的雨水。带着一顶滑稽至极斗笠的儿子半趴在奶娘的怀里,正扬着脸笑嘻嘻地望过来。
    看见女主人出来了, 几个丫头和婆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礼,七嘴八舌地禀报着今日的行程。最后还是奶娘笑着道:“哥儿一出门就不哭闹了,怕晒着就沿着潞水河慢慢地走,一路看那些漕船和水手。看得可好了连身子都大愿意动, 要不是紧跟着刮大风下大雨, 哥儿还不舍得回来呢!”
    徐玉芝心都快化了, 忙上前一把接住道:“赶明叫你爹爹买一条大船,咱们一家三口坐在大船上, 让咱家彩哥看个够!”
    彩哥已过一岁生了,生得细眉大眼极招人喜爱,除了走路不太稳当外,说话说得极清楚,偶尔还认得几个字。徐玉芝抱着儿子心头一动, 就笑着问道:“爹爹不太舒坦在里间睡着呢, 我们一起去唤他起来吃点心好不?”
    扎着小辫的彩哥拍着小手自然无有不应。
    常柏心里憋着邪火如何能安睡,早在屋子里听见动静, 想了一下就掀了门帘子出来。抬头就看见女人手里抱着一团雪一样乖巧的儿子, 心头闷气不由消散了三分。伸手取了案几上的芙蓉鸡骨糖递过去道:“顽了一晌午饿了不, 在外头看见什么好东西了, 过午了都不舍得回来?”
    玉芝心里有鬼就总觉男人的话里有话,悄悄从眼底望了一眼,却见男人面目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彩哥一向被带得娇惯,徐玉芝又是个大方的,奶娘出门时荷包装得满满的,她又是乡下妇人的吝啬作派,借着给小主子买东买西,自己也悄悄没下几个铜板。所以彩哥出去一趟,但凡看见的吃食都浅浅的尝了一遍,所以这会子肚子里填得饱饱的根本就不饿。
    芙蓉鸡骨糖是京中越盛斋传出来的名点,是用加了红糖的白面擀作三层,中间竖划几刀,油里炸过呈金黄色时捞出沥尽油,趁热放入温热的饴糖中过蜜而成。此外还要滚上一层用熟面和白糖混合的糖粉,吃起来又香甜又酥脆。
    这碟鸡骨糖是闲暇时日嚼着好玩的,但是这一向天气炎热,糖杆就有些软化了。彩哥拿过来舔了一口就弃在一边,跳着脚大声叫嚷道:“不……好吃!”偏他人小力弱,那鸡骨糖被他随手一抛就弃在常柏的长衫下摆上。
    徐玉芝正待顽笑几句,就见丈夫的脸色忽然黑沉下来渐变得阴晴不定。
    她却不知常柏突地想起昔日在青州时父亲被毫无缘由地罢黜,特特备了厚礼到在登州守备太监府拜谒。等了好几天后,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第一次见到那位徐太监时,那人也是一脸的轻忽与不屑,将礼单弃在地下拖长了声调低哼:“什么东西——”
    常柏只觉耳鸣目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和眼前这张嫩得几乎掐得出水的小脸慢慢重合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他便直直地伸出手将那孩子用力一扯。不知是境由心生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凑近了细细打量那孩子白胖的脸庞,竟是越看越令人生恶。
    彩哥的手被拉得生疼,还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觉得有些不舒坦拼命开始挣扎。徐玉芝一时急了正待喝骂几句,就见丈夫瞪着一双几乎要吃人的赤红双眼望过来,那声喝骂就囫囵吞进了喉咙里再不敢做声。
    常柏见徐玉芝眼神闪烁一副心虚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烧,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在国子监听人闲暇时说起过闲闻轶事,有些宫中太监得掌大权之后,就会花重金求名医诊治,无数灵丹妙药吃下去后身体会重新泛发生机,甚至还能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原听了这种传闻后不过一笑了之,如今细看彩哥的眉眼嘴唇,竟然无不与那老太监相同!
    常柏一时间气得手脚发抖肝胆欲裂,随手将刚刚站直的孩子猛地一推,站起身子就踉跄地往外奔去。屋外乌云翻滚大雨又至,于是他就没有听见女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彩哥本就身小力弱腿脚不稳,那股大力让他趔趄后退了几步,倒栽葱一样跌在一把榆木四出头官帽椅上。那把椅子的一个尖角正正对着孩子的后脑勺,只听咔登一声微响,那孩子睁开眼微微叫了几声疼。
    徐玉芝扑过去抱起孩子时,不过片刻就见他已经悄无声息全无半点反应了。
    等仆妇们听见阵势不对慌慌张张地把大夫请过来时,还没等下方子大夫就说彩哥已经无救了。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就有仆妇小声嘀咕,说男主人出门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头,是不是派个人到衙门里唤个仵作过来看看再说?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厅堂的门打开了,徐玉芝双目红肿地站在那里,神情黯淡似乎强行压抑着哀恸,细声道:“彩哥是自个顽耍时摔倒时磕着了,出生时算命先生说过他一岁生时有大劫,没想到真的应验了。请各位各自散了,我们母子还想在一处好好说说话!”
    徐玉芝平时里温和知礼,侍这几个下人也算宽厚。更何况小少爷意外身故的真正缘由大家也没有亲眼看到,再则即便是其中有什么猫腻,这种事也是民不举官不究,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嗟叹散去。
    此时已近戌时,天空乌黑一片,一团团的铅云沉重得像棉絮一样,呼啸的利风卷着女人单薄的衣裙上下翻飞,象是地狱里将将爬出来的厉鬼。
    愤然出门的常柏随意找了间不知名的小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酒馆偏仄阴暗,因为大雨只有几个跑船的水手和码头上的力夫。昏黄的灯火下,屋子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酸臭汗味。那些人口袋里想来没甚银钱,只沽了一壶酒,桌上只摆了一碟盐煮毛豆,坐在长条凳上天南地北地胡吹着。
    有人就说今年的风水不错,江南的粮米应该能按时解缴入京。到时候多跑几趟多挣几个铜板,回头就把儿子送到学堂去读书,省得长大了当个睁眼瞎子。另一个力夫就得意洋洋地说,已经存了五百文捎回乡下去了,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又可以割几角肉打打牙祭了。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常柏满心满怀的艳羡。
    他迷蒙地望着这些平日里不屑一顾的粗人,羡慕他们一心一意地过着贫贱的日子,羡慕他们明白家中大字不识一个妻子的根底,羡慕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哪里象自己,枕边人时时带着假面具,就连一心疼爱呵护的儿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外面巡夜的更夫已经敲二遍锣了,店小二抄着手苦着脸过来说打烊了。常柏怒从心头起,就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瞧不起他是吗?他胡乱地翻捡着身上的荷包,将兜里的几两碎银全部抖落在桌上。
    店小二见他长衫布巾知道他是读书人,也不敢十分得罪于他,连忙哈着腰把碎银收了。趁人不注意时又悄悄换上两壶兑了水的劣酒,心想反正喝迷糊了那舌头也分辩不出来,这么晚的刮风下雨夜赚一个是一个。
    常柏喝到实在不能喝了,肚子里的酒水一阵又一阵地往喉咙口涌,身子不听使唤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他大着舌头找店家会了半天账,把找补的银子小心地收回荷包,这才厚着脸皮借了把伞,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走去。
    因为下着大雨,街面上没有什么行人。微弱的灯光下,雨水连线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棕黄色的油纸伞面上。常柏混乱地想到,以万教谕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巴,只怕书院里的人明天就会知道那些丑事,知道他是靠卖了老婆才保住了功名,知道他视若珍宝的幼子其实是个老太监生的杂种。
    雨水漫过沟渠,形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争先恐后地往潞水河流去。常柏踉跄地摸回了家,却惊异地发觉院门大开着,院子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他甩甩头才见正房点了一盏灯,一个女人的身影透过双格纹的窗户映照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常柏就感到一丝心安,他自嘲地轻吁了一口气。拂开蓝底缠枝门帘子,就见女人安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件衣裳。看那样,分明是自己的夏服。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彩哥露了半个头睡得正安稳。
    常柏一屁股坐在四面开光的榆木圆凳上,咕隆喝了大半壶的茶水,喘着气问道:“怎么不让奶娘带孩子睡,半夜闹起来了还要叫人,这个天儿忽冷忽热,当心让孩子沾染风寒!”语气倒是温和有礼,仿佛白日里那个暴怒而去的人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徐玉芝拿针线的手就顿了一下,淡淡道:“奶娘家里有急事,我不敢耽误她,就给了二两银子打发她回家了。以后……彩哥就由我自己带,反正我一天到晚没事,带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屋角的双喜铜字灯忽然闪烁了一下,一张桌子边上坐的夫妻俩一动不动,投在窗纸上的人影子就变得又黑又长。常柏拄额靠在桌子上,仿佛累极一般叹息了一声,终于把压在肚子里许久的话问出口,“彩哥,是我的儿子吗?”
    292.第二九二章 火焚
    院子里有两只半人高的大肚瓦缸, 养了几支寻常得见的小凤眼。
    前一向天气好照顾的人也精心,尺高的莲叶将水面挤得密密匝匝。今夜却因风大雨大, 淡紫色的莲瓣在大雨的侵蚀下显得有些瑟瑟, 一阵风吹过后几乎就凋谢殆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莲蓬突兀地立在那里。
    外面未关紧的槅扇啪啪地摔打在墙面上, 屋角的双喜铜字灯的烛火便有些飘摇不定。徐玉芝将烛台转了一个方向,盯着指尖上的一点血珠子,蓦地笑得有些凄凉, “就是因为这个缘由, 你怒气冲冲地把彩哥掀翻在地, 连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常柏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心虚,旋即想起明明是这个女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 反倒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简直是不知廉耻。遂昂起头强硬道:“休要左顾言他,你昔日里做下的丑事早就人尽皆知。那位徐太监哪里是你的义父,分明是你的姘头吧!”
    面对这等骇人听闻的指责,徐玉芝连眉毛都未动一下,坐在那里斜睨他一眼挺直背脊不屑道:“不管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此事了吧,那么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呢?你敢到处去嚷嚷自己戴了绿帽子吗?”
    她嘴角噙了一丝蔑笑,“昔年靠着我义父给你求了国子监的名额当了几天正经的监生,今日看了我义父失势进了慎刑司的大牢, 就准备找些由头把我休弃掉。你不怕那些嘴巴长了刀子的人说你无义在先,如今又无情在后?”
    常柏看着衣服下摆上的一块污渍, 那是先前彩哥将芙蓉鸡骨糖丢在上头留下的, 这么久了都还在。刚刚回来时雨水太大, 将一大片衣襟都给晕湿了,那块污渍便不怎么打眼了。他沉默半晌复又固执问道:“彩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徐玉芝充耳不闻地站起身子走到床榻边,慈爱地看着被褥里的儿子,轻声道:“你看这孩子的模样,眉毛眼睛还有笑起来的神态,哪里跟你不同呢?你怎么会以为他是别人的孩子呢?徐琨是个实打实的太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如何会生孩子?”
    也许是酒水喝多了,常柏有些浑噩上头,就将心中疑问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从前在学里听说,那些太监有钱有势之后,不惜千金购得番邦药油,可以令人重泛发身体生机,甚至还有人娶妻生子的……”
    徐玉芝的眼睛便一点一点地瞪大,旋即咯咯地笑了起来。最后越笑越大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清秀的脸上竟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凄厉,“枉你为读书人,道听途说的话也能真。我纵有千般对你不住,彩哥却是半点错处也无的,你却将他伤得那么狠,还头也回地走得那么快……”
    常柏听说彩哥伤了,才恍惚想起先前出门时的确推搡了儿子一下,心里不禁一急。毕竟是从丁点带大的孩子,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他探过头去想看一眼,但是此时的徐玉芝却象护崽的母狼一样,将床榻上的儿子护得严严实实。
    接连的羞辱化作实质,常柏心中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他不禁暴跳气怒道:“什么叫做道听途说,若是没有一点风声人家会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吗?古时有嫪毐为图富贵与人勾结做伪入宫,与嬴政之母赵姬还生了两个私生子,我看徐琨就是这么一个假太监!”
    徐玉芝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得愣在当场,半晌才呵呵冷笑道:“我竟不知道我这位义父大人还有如此了得手段,其实你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你当宫里皇帝和二十四司衙门的大人是瞎子不成,容这么一个假太监在宫里好祸害那些娘娘的清名?若是你这番话传出去,只怕你项上人头立时就要落地!”
    常柏便有些后怕,却依旧咬牙强嘴道:“我不想和你扯破脸,索性今日便把话说开。原本我有妻有子,虽不如意却也过得。若非你使手段挑唆徐太监将我父亲的职位罢黜,又撒娇卖痴地招惹于我,何苦后来生这么多的事端?”
    屋子外风大雨疾,将槅扇吹得哗哗作响。屋子里的两人像旷野里的豺狼一般,隔着一张桌子紧紧盯着对方,好像随时准备上去撕咬。
    常柏胡撸了一下僵硬的脸颊,涩涩苦笑道:“傅兰香吊死在门梁上时,身上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若非你逼得太急,我怎么会写下休书迫她致死一尸两命?若非将傅家人惹急了,傅念祖怎么会不顾昔年的同窗之谊,非要到州府学正处告发于我?”
    徐玉芝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手心,木木地反问道:“如此这些都怪我吗?”
    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心中郁气聚集难泄,常柏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矮凳,在内室里连转了几个圈。终究顾忌床榻上还睡着彩哥,压着声气道:“我本是直隶府的小三元,却被你这个始作俑者连累得没了正经功名,连累我父我母这般岁数了还日夜为我垂泪担心。”
    远方有闷雷隐隐传来,常柏却觉得又热又闷,汗湿的衣裳紧紧贴着后背。
    他垂头丧气地靠着桌子,满脸的郁懑,“这些是我自个不检点所致就算了,但是后来我在国子监呆得好好的,若非你动了贪念为了区区两万两银子,乔张做致地将淮安侯世子的事情强揽过来,我就是今科正经的前三甲!”
    徐玉芝手脚冰凉,她虽然晓得男人趋炎附势心性不堪,却再没想到会听到这般寡廉鲜耻之言。竟然将一生的不遂尽数推卸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样的男人,这样没有担当的男人要来何用?
    她心中下定决心再无犹疑,回转身子缓缓道:“表哥,我从小就心仪于你,却不想你竟如此看待于我。彩哥对于我来说如珍似宝,却遭你如此敝弃,还说他是太监所生的孽障。罢了,我这就亲手送他上黄泉路,望他来世投胎时把眼睛睁大些,好好找一对珍惜他的父母!”
    常柏还没有明白其中的意义,就见徐玉芝将桌上的双喜铜字灯拿起,轻轻巧巧地抛向床榻的边沿处。绣了回字纹的天蓝色帐幔上不知被撒了什么东西,遇到明火便“轰”地一声剧烈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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