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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

    傅百善第一次经历这等阵仗,一边吩咐几个丫帮着收拾侯府两位小公子的住处,一边和母亲商量章程。宋知春想了一下才恍然道:“你爹前几日说要去看看你们买的那处农庄,还说让我娘几个后脚就跟去。当时我就感到有些奇怪,眼看要过年了一天到晚地瞎窜悠,看来裴青走之前定跟他嘱咐过什么!”
    傅百善这一年经常进宫也算长了些见识,若说寿宁侯府因为两代侯爷都执掌兵权才被人盯着,自个家说不得也被人盯上了。要知道,裴青可是刚刚上任的西山大营佥事都尉。
    在屋子里心焦毛躁地等了半响,果然宽叔就进来回禀,说宅子外卖糖人卖针线的生人比昨日又多了几个。看来局势比自己想象的要紧张,傅百善不敢再耽搁,当机立断趁着白日那些人看守松懈的时候,和母亲换了衣服扮做寻常妇人抱着孩子从后院角门出来。
    还没走几丈远,就与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面相向。那人虽穿着一身布衣,却是双眼露精光走路呼呼有风,分明是一个练家子或是行伍出身。傅百善身后是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没有退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去,仗着一把好气力出手就是一记重重的锁喉擒拿。
    正待出口呼唤的小贩遭逢剧痛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宽叔忙上前把人拽到隐蔽的角落丢了,然后搓着手赞道:“乡君就是生了孩子,这身上的工夫半点没有落下。刚才这人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有名号的好手,在乡君面前竟是走不了一个来回!话说回来也不知是谁下舍得这么大的本钱,连咱们这等民宅都有人守着。”
    傅百善却是心里焦灼,自家宅子都围了这么些不知底细的人,也不知裴大哥那里到底怎么样了?但是眼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十几个人分作几档,瞅着空子一溜烟坐上巷角两辆早已等着的小驴车,晃悠着出了城门。
    小茶窠里魏琪早就等心焦,抬着头望了老半天才认出眼前人是傅百善,低声取笑了好一阵才道:“好妹子,你这身衣服哪里弄来的,简直就是乡下婆子进城逛庙会,打我眼前过硬是没认出来。”
    傅百善扯了扯额头上绑着的遮眉,没理会她的取笑,“到底怎么回事,街头巷尾都是兵马司的兵卒?裴大哥也是好几日都没有音信了,往时他每隔一日都要给我报个平安的。而且我们刚混出城,那城门后脚就被关上了。大白天关闭城门,我娘说只在战乱时才见过这般事!”
    魏琪一张笑脸立时变成沮丧脸,瞅了一眼外面伶仃的几个行人悄声道:“我昨日才听说,宫里头的老皇帝只怕不行了。京里眼瞧着马上就要变天,只不知是秦王还是晋王上位。我家方明德怕我们落在宵小手里受人辖制,就让我早早过来投奔你。说还是你们夫妻俩有先知灼见,早早就在城外买了一处修筑坚固的农庄子,说呆个十天半月是不愁的。”
    傅百善心中骇然,没想到局势竟已颓败至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方明德的话说得有道理,今日若非早走一步,若是一家子落入哪位皇子手中,被对方拿来要挟裴大哥做些伤天害理之事,裴大哥怕是要愁死。眼下不是绸缪的时候,只得打叠起精神将一群老弱妇孺另换了马车赶路。
    好在半路上,正正遇到前来接应的傅满仓。
    傅满仓得到消息显然要晚些,看见一家老小都平安,脸上的惶急之色才褪去。他的确是听了女婿裴青的话,觉得眼下京里要乱。若是寻常百姓家管你谁当皇帝,但是自家女婿是西山大营佥事都尉,这是个顶顶要紧的位置,说不得真容易让人盯上。
    京中局势诡谲,裴青怕把话说早了引起傅百善不安,毕竟她才生孩子不久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能多过一天清净日子也是好的,只是连他自个都没有想到京城的局势变化如此之快。好在农庄里色色周全,几家人住个三五月都不愁米食。加上庭院宽阔,几个孩子一改往日温文面相都玩野了。
    傅百善日日到山门打探消息,半月后才得了一点裴青送来的音信。
    自他们离开的第二天起,京中简直一派大乱。秦王和晋王都说对方有谋逆之意,纠结起麾下的府兵士卒,在太和门前举刀厮杀了一日一夜,谁都言之凿凿地坚持自己才是正道,自己才是匡扶君王的正义之师。直到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将领拿了虎符领了数千军士进城,那些打得正热闹的人才知道自己正是所谓的叛逆。
    乾清宫,西暖阁。
    晋王强自镇定却还是抖若筛糠,他跪在阶前指天指地连连叫屈,“父皇,我委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儿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二哥想趁父皇病重时夺取皇位,这才不顾一切地想冲进宫城解救您与水火。儿臣完全是一片赤诚之心,若是有一点私心就让我不得好死!”
    坐在椅上的皇帝冷笑一声,神态间竟然没有丝毫的病弱,“不过是一场大病,就让朕看清了你们的嘴脸,真是一笔极划算的买卖。你若是没有半点私心,京中六部里有十二位尚书侍郎,其中就有六位帮你说话。你跟朕说说,这几日你总共围了几家的宅院,才使得他们这般听附与你?”
    晋王一时呆住,那日他是以防万一才令人包围了那些高官的宅子。心想若是真有跟二哥鱼死网破的时候,就将这些人的家眷弄来,看那些尚书侍郎站在哪边?没想到此时此刻竟成了谋逆的铁证,真真是悔不当初!
    皇帝望了一眼站在暖阁外面噤若寒蝉的群臣,略略一挥手道:“褫夺晋王的亲王封号,令宗人府好生看押。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
    等众人退去后,皇帝拿起热帕子擦了一下嘴角,忽地笑了一下道:“老二,你自己说在这场事件当中,你的所作所为可有对错?”
    秦王先时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垂首站在后面当一根柱子。此时皇帝问道面上来了,只得踏前一步道:“儿臣那日卫戌宫城,直到晋王带兵上来儿臣才不得不与他交战。不管怎样,儿臣恪守了本分没有让一兵一卒进入宫城。虽说不该私自调动城防营的兵丁,可看在事急从权的份上,还望父皇原宥一二!”
    皇帝端着一只粉彩八宝纹茶盏,茶盖一下接着一下地磕在碗沿上。秦王只觉背上的汗水一重复一重,那磕碰声响敲击在他的心口上。
    面对皇帝一如既往的精明和犀利,秦王模糊地意识到,也许那场所谓的风寒根本就是个骗局,偏偏自己和老三如获至宝,一股脑地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所幸那日自己负责值守宫城,还可以推辞说自己只是阻挡晋王的兵士,才在太和门前兵戎相见。
    皇帝忽地从案上取出一段黄绫,意味莫名地缓缓道:“你的确没有放一兵一卒进入内宫,不过却放了你的外祖父刘肃和一干朝堂朝臣进入乾清宫求见朕。皇后挡在乾清门不准他们入进,刘肃就以首辅的身份令人将皇后软禁在一边。”
    仿佛没有看到秦王的不自在,皇帝拿着那段黄绫,无声地敲击着紫檀椅面,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轻道:“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想干什么吗?看见朕真的陷入昏睡,刘肃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亲自下笔草拟了圣旨。他们没有找到朕的敕命之宝,就加盖了朕日常用来鉴赏书画时惯用的小印。你说,这道不伦不类的圣旨上会写些什么?”
    秦王立刻变得比刚才的晋王更加惶恐,砰地一声跪在地上,他就是傻子也知道刘肃会在圣旨上写些什么。无外乎就是以皇帝的名义推举自己为太子,等皇帝大行之后,就可以依仗这道圣旨继承皇位。皇后被软禁,皇帝陷入昏迷,原本一切都是可行的,只是没有人会料到皇帝的病情竟然是假扮的。
    圣旨被乾清宫太监阮吉祥轻轻地搁在地上。
    通体有织锦云纹的青黄两色绢本缓缓展开,前端为青色绢布,上有银色双龙围绕奉天诰命四字。字体为风格端庄的小楷,气度雍容圆润飘逸,布局工整严谨跌宕有致,除了没有盖上最后一道敕命之宝的印玺盖章,这就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旨。
    曾经所有的一切原来离自己这么近,秦王双眼紧闭一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嘶声道:“刘肃身为一朝首辅,却失却了臣子的本分,忘记父皇对他屡屡施恩。软禁当朝皇后娘娘是其罪一,擅自草拟圣旨假诏示下是其罪二,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儿臣虽是无心之过却也难逃罪责,伏乞父皇圣心独~裁……”
    皇帝缓缓靠在楠木圈椅上,明亮的烛火却映得他的脸庞阴暗不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并没有答话。这场史书上成为庚申之乱的宫变最后草草收场,大概除了皇帝自个,没有人知道这位君王为什么会纵容两个年长的儿子在太和门前肆意厮杀。
    341.第三四一章 翻船
    三月时, 待尘埃落定之后一家人重新在平安胡同的小宅子里相见,彼此都觉得有些物是人非。不过短短半月未贝,却已恍如隔世。
    到了晚间, 夫妻二人齐头并肩地躺在架子床上说悄悄话。傅百善想起这些日子的忐忑难安,抬脚就踹了过去道:“怎么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若非我那日带着一家老小跑得快,被晋王裹挟起来的话你多少也要挨着一个谋逆的边儿。到时候, 看你怎么跟我爹娘交代?“
    裴青故意嗤牙咧嘴地苦笑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快了,我在西山大营里消息本就慢人一拍, 只得未雨绸缪将爹爹先调往庄子上收拾以防万一,幸好你机警将孩子们都带了出去。你不知道,皇帝虽然表面上原宥了那些朝臣的不得已, 心里却是种了刺的。只待腾出手来,这些尚书侍郎只怕都要挨个换上一遍。”
    傅百善半响没有说话,良久才问道:“那位皇帝闹出这一场,就是为了看这两个儿子整这么一出幺蛾子?”
    裴青眼里闪过一道寒芒,悠悠叹道:“当今这位皇帝在位三十年向来是随心所欲唯我独尊,有什么东西不是在他手心里掌握着呢?秦王晋王闹得再欢,在皇帝的眼里不过是跟儿戏一般。他们再怎么闹腾, 其实并没有执掌实际的兵权, 手底下至多数百人。晋王就不用说了, 纯粹书生意气一个。就是秦王在登州驻守近十年, 一离开了登州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捉过妻子纤长的细指, “皇帝上了春秋, 其实早就在谋划身后之事。那日他将四皇子轻描淡写地交给我,让我带去西山大营。美其名曰让四皇子受些锤炼,随行之人却俱是我从未见过的精干之人,我就知道京中势必有变。”
    傅百善低低道:“皇帝最终还是属意四皇子吗?人人都道这位皇子因为又心疾决计活不过二十岁,所以秦王晋王再怎么斗,都没有将这位皇后嫡子放在眼里,难不成这也是皇帝使的一出障眼法吗?”
    裴青其实也想不通其中的缘故,但现在这是唯一且合理的解释。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吴老太医仁心仁术,有一回与我闲聊时无意间说起了一件平生得意之事。就是在一个十岁孩子濒临至死之际,与他的夫人施行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挽救之法。”
    裴青眼里浮现激赏,“吴老太医的鬼门十三针当真非同凡响,他亲自主刀,吴夫人打下手,真正是死马当活马医治。两人联手剖开那孩子的胸口,在十数盏大油灯下摸索着找到那处病灶,生生将那孩子的性命从阎王爷那里抢夺了回来。现如今那孩子活蹦乱跳的,已与常人无异!”
    傅百善便瞠大了好看的杏眼吃吃问道:“你是说,当初那濒死的孩子就是……如今的四皇子?”
    裴青微微点头,将散在一边的棉被重新掖好,“吴老太医为人旷达却生性谨慎,绝不是随口妄言之人。我想他有意无意地跟我说这件事,定是看在你家小五是他关门弟子的份上,对我稍加提点。其实从那时起,我就隐约察觉皇帝真正属意的人不是秦王晋王之一。现如今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
    每回朝堂更迭之时,站错队伍的人死得比常人都惨。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并不是每一位有仁心有德行的人都可以顺利地走到最后。但是相比秦王的寡恩刻薄翻脸无情,相比晋王的自以为是妄自尊大,裴傅二人更愿意待人一派赤诚的四皇子可以继承大统。
    傅百善想起那个性情良善的孩子,相处起来就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心下也有些欢喜,“这位齐王殿下除了身子有些弱外倒是挑不出大的毛病,只是他向来没有入过朝臣们的眼界,只怕还是难以服众!”
    裴青却是忆起在乾清宫陛见时,曾经有好几次看见皇帝手把手地跟齐王交代事务。而齐王的应对也是有板有眼,哪里是一个全无城府的孩子。他不愿意纠缠这些话题,遂拍着妻子的肩膀道:“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是真正单纯的。不会的下功夫去学就是了,只要皇帝愿意给他机会!”
    放下心中大石,傅百善抱着丈夫劲瘦的腰身满脸都是笑,“只要不是秦王晋王上位就好,那两个人品性不好都惯会使些阴招。对了,他们也不是没有眼光的人,怎么这回就让皇帝这样一个简单的计策就赚了进去?”
    裴青不由失笑,妻子嘴里简单的计策却是哪里简单了?她没有身逢其会不知那日的凶险,太和门外诸多军士的鲜血断肢抛撒在青砖上,加上天气寒冷竟被生生冻住。乾清宫三大殿的太监们齐齐打扫了三天都没有清理干净。由此可以想见那几天的宫城里是何等的凶险,人人都是放在箭上的弓弦,其实早就身不由己了。
    他搂紧妻子细细吻她的额头,“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这一向皇帝的所作所为,让秦王晋王都错以为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皇帝借着病重下放六部的权利,两位王爷手里有了钱有了人,你想他们还不下死力气折腾。却没有想到,这世上有些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
    傅百善精神一懈怠就感到睡意,她在被窝里感受着丈夫身体的暖意,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口齿不清地喃道:“这下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裴大哥你也可以好生歇歇了……”
    裴青没有答话,只是将被子裹得更紧些。隔着半开的槅扇可以望见外面天色已经渐明,想来明日应该没有风雪了。
    此时此刻的秦王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披着一件黑绒大氅走得飞快,身后几个太监竟然落后了好几步。
    大理寺高深的牢门被打开,最里间的一间牢房里关押的就是当朝首辅刘肃,他撩起眼皮看见是秦王后一怔,旋即看见后面紧跟的几个青衣太监,便了然一笑道:“这是给我送行来了吗?”
    因为有外人跟着,秦王有些话不好说,只是趴在有些脏污的栏杆上面露愉悦道:“父皇赦免了您的罪,让您先回家静养,这几位便是送您回府上的公公。我亲耳听见父皇吩咐的,决计没有听错!”
    刘肃眼里的愕然便明明白白地映在了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被皇帝逮个正着还能逃脱一死。为官三十年他擅于审时度势隐忍势力,这回皇帝病重陷入昏迷是他首先探知的,谋划许久以为是天降机会便决定孤独一掷,巧言拉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朝堂重臣,在乾清宫平日里议事的西暖阁里写下那道圣旨。
    想到泼天的富贵荣华即将到手,冀州的寒门刘氏从此可以位列公侯,他拿笔的手几乎在颤抖。文思犹如泉涌,就像在腹中已经书写了千百遍,“……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二皇子应旭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没想到这个梦竟然没有结尾,圣旨上的墨汁还没有干,一众人就看到了门外的那身缂丝蓝底五彩云蝠龙袍。一干人忙跪地请安,只有刘肃如遭雷殛,怎么也想不通病重的皇帝是如何从床榻上爬起来的?
    面色苍白的皇帝见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只是坐在惯坐的位置拿着拿到刚刚出炉的圣旨细瞧。皇帝往日一向仁慈体恤,平日里议事时见了这些老臣子,第一件事就是叫太监们拿凳子。那日天降大雪,他们这些人跪在四面敞风的回廊里整整两个时辰都没人理会。
    直到被推搡出西暖阁时,刘肃才看到乾清宫外到处都是穿了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军服的将士。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这个因为历年的头风旧疾说话变得温文的皇帝,依旧是往日那个杀伐决断,对侵犯自己利益的人绝不心慈手软的皇帝。
    浑浑噩噩地回了榆钱胡同的刘肃对围上来的老妻夏氏和儿子刘知远,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儿媳崔莲房最是知道其中事务的,见状顾不得细细寒暄,忙命人拿了几只荷包过来递与那两个青衣太监以示酬谢。
    为首的太监笑着受了,却低头恭敬道:“圣人最是体恤这些老臣的,每家都派了人帮着照看身子。还说这些老大人是朝廷的栋梁,不能有任何的闪失。这不咱家只有亲自看着,等刘首辅的身子骨什么时候恢复康健了,咱家就回宫复命!”
    刘肃猛地抬起一双昏花老眼,半响之后只是微微举起双手过额道:“臣谢陛下体恤……”
    等夏老夫人和刘知远惶惶地过来扶起刘肃时,他压低声音对着儿媳崔莲房急急道:“快去打探宫里惠妃娘娘怎么样了,再问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崔莲房从未见过这样急躁的公爹,悄悄望了一眼错后几步的青衣太监立时明白过来,微微福了一礼轻声道:“父亲请安心养病,府中的事务我自会安排好的!”
    打听来的消息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秦王被狠狠呵斥一番后却没有什么实质的处罚,除了被勒令在府中反省,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日滞留在宫中的老臣子们对外的一致说法是,因为天寒皇帝体恤额外加恩,许他们在家休养半旬。
    崔莲房在篁园里低声将知道的消息一一复述,“宫里看管得很紧,值守的兵士全部换了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人。惠妃娘娘处一点消息都递不进去,秦王~府的门子收了我送去的礼,就是不准见人,再有知远的差事也没有变化。依儿媳的浅见,莫非皇帝还是属意秦王殿下,所以才给咱家留下几分面子?“
    刘肃不是没有这般想过,但是他毕竟是跟了皇帝三十年的人,对于那位帝王的心性还是了解一二,闻言缓缓摇头,“你们太过年青,那位从来都不是这般心慈手软的人。若是他真的属意秦王,只怕第一道圣旨就是赐我一杯毒酒让我了断,以防外戚做大。如今留着我的性命,只怕还有什么手段没有使出来呢!”
    崔莲房一贯镇定的脸庞就有些龟裂,身子也不自觉地微退了一步。
    刘肃望了一眼在回廊下远远坐着打盹的青衣太监,低声讽道:“你们彰德崔家早早地就掺和进来了,工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就是你们崔家在背后支持的人吧?原以为可以立下不世的从龙之功,只可惜这回跟着我一起翻了船,眼下保不保得住性命都还是两说呢?”
    342.第三四二章 幽暗
    《岁时百问》中曾说:万物生长此时, 皆清洁而明净, 故谓之清明。清明一到,气温升高雨量增多, 正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故有清明前后点瓜种豆的农谚。
    崔文樱从马车上下来时,就看到榆钱胡同的刘府再无往日的繁华, 在春日午后的艳阳下看着竟隐约有几丝颓败的景象。婆子们依旧殷勤地将她迎进内院, 垂花门下崔莲房双手抱住她, 怜惜道:“真是多事之秋,你又来做什么?”
    自从京中传开崔文樱命硬克死未婚夫的流言之后, 她就孤身一人返回了彰德老家,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内做针线。这还是在奴仆的口中得知姑母一家的情形不太好, 这才有了京中一行。
    崔莲房看着女孩出落得越发如花娇艳, 心中浮起无限自豪。奈何不知哪里来的缺德鬼,将这孩子命硬克夫的谣言传得漫天都是,生生将她耽误在家中。她执着女孩的手低声道:“不过是些小风雨, 且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小住几天, 再回去告诉你祖母叫她安心!”
    崔文樱眼睛一亮旋即灭下, 低头道:“秦王殿下这回的事, 把全府上下都吓得不轻, 彰德那边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祖母还和父亲大吵了一回, 他们也不知道吵些什么, 第二天祖母就带我进京来陪您。我看她的模样, 分明是有几重心事的, 偏偏什么也不肯多说!”
    崔莲房心里冷笑几声,那位好兄长不外乎以为秦王这条船沉定了,就乔张做致地想撇清干系。哼,往日占尽好处的时候怎么不说,眼下这个关口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风浪太大,大家伙一块沉了干净。
    转头望见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话就不好说出口,就转头笑道:“今年春闱出了好几个人品俊秀的进士,你姑父特特留意了。说鸿胪寺有一个七品的主簿,家里人口简单又没有杂七杂八的恶习,等你安顿好了我带你过去相看一回?咱家的姑娘嫁到哪家,都是那家莫大的荣耀!”
    崔文樱袖子下的指尖蓦地颤抖了一下,低低道:“姑姑,我不想嫁……”
    崔莲房以为她的心思还在秦王的身上,便拉着她站在一座叠石山景下苦劝道:“女人不比男人,青春只是短短的三五年,你若是执意耽搁下去,以后就能作鳏夫的填房。秦王是好,可是你们命中注定没有缘份。咱们彰德崔家是累世的名门,断不会允许你去做妾。”
    见周围没人,丫头婆子也都退得远远的,崔文樱终于苦笑道:“我昧着良心干了那样的祸事,白日还不如何,夜里眼睛一闭就见白王妃朝我温温柔柔地笑,早上醒来身下就一重一重的汗。秦王殿下转眼就另娶名门,我就知道他对我根本无一丝情意,所以早就不作奢望了。”
    年轻女孩迷恋一个人一时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崔莲房又疼又怜感同身受却说不出过多言语,便了然地拍拍她的手心。
    正在这时,崔莲房身边得用的陪房红罗嬷嬷急急寻来,递上一封装帧精美的帖子道:“宫里惠妃娘娘派人送东西来了,说再过十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虽不是整生可也不能草率。到那天,特让您和老夫人早早地到景仁宫先陪她好好地说说话。正院那边已经忙乱起来了,老夫人让把库房打开,说要给皇后娘娘备礼!”
    这是这么久以来,景仁宫里第一次传来确切的消息。崔莲房眼睛陡地一亮问道:“是不是……秦王那里又有了变数?”
    皇帝统共就这么几个儿子,晋王派人围守臣子的家宅,明摆着早已被厌弃。齐王自小就身子弱,群臣从未将他放入视野之中。楚王的母妃出身寒微,他本人学识平庸。数来数去,唯有秦王允文允武可堪大用。可让人诟病的是那日宫变之时,刘首辅千不该万不该亲笔写下那道圣旨……
    可就象头上悬着的一把刀,没有落来之前总会心存几分侥幸。崔莲房心中也不无恶意地想过,这位一惯精明的公爹干脆将所有的罪责揽下,然后自我了断岂不大家的颜面都好看。说不得秦王殿下还真有翻身的机会,只可惜皇帝派了两名太监负责公爹的起居,连自我了断都成了奢望。
    红罗嬷嬷闻言赶紧摇头,“老夫人问了传话的太监,说是给好几家的女眷都下了帖子。也没提皇后千秋节什么正经的由头,就说宫里有一树极老的牡丹树突然开了花,怕是有上百朵,就想起来请各位诰命夫人进宫赏个景说说话。那位公公还说,惠妃娘娘有日子没瞧见文樱姑娘了,也叫进宫去看看!”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连崔莲房这等执掌中馈日久的当家主母都感到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她站在原地寻思了一会,终是不得其法。
    晚间,崔文樱陪着刘府的老夫人夏氏用饭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刘府的当家人。不过半年未见,这位威盛赫赫的刘首辅已尽显老态,眼皮耷拉向下,稀疏的头顶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他听着夏老夫人兴奋地不行的念叨,只是微微皱眉呵斥道:“皇家的饭可没有那么好吃呢!”
    敞厅里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家,真真是跌下来比常人跌得更狠更痛。
    刘泰安作为人子一向是不管家中繁杂事的,这回却实在掩饰不住心中欢喜道:“父亲莫忧,兴许咱家真要遇到好事呢!前日有一位太常寺的杨大人忽然问我远哥的生辰八字,说他有一位外甥女将将长成。这位杨大人品阶不高学识却好,只是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
    他得意地望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儿子,与荣共焉地笑道:“与我素来交好的一位大人悄悄与我说,宫里的杨嫔娘娘是这位杨大人的堂妹,他嘴里那位将将长成的外甥女只怕就是杨嫔娘娘膝下的顺仪公主。自从德仪公主嫁去北元之后,杨嫔娘娘生怕自己唯一的女儿也要和亲异族,正满世界寻佳婿呢!”
    孙子刘知远是夏老夫人的心头肉,闻言一张老脸登时裂成九月菊花,“我就知道远哥生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要是尚了皇家的公主,不管上头是谁坐了那把至尊之位,咱们刘家就是响当当的驸马府。老爷,这件事可得好好谋划万不能黄了,这些日子委实让我怕了!”
    刘肃一怔,抬眼就见结发妻子也是一脸老态龙钟,呵斥的话语就再也吐露不出来。心里快速地合计起皇帝的外家这个名头好,还是皇帝的亲家这个名头好?他忽地自嘲一笑,眼下这般境况还由得自己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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