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九宁心想,那个俊秀小沙弥肯定就是饮墨刚刚说的雪庭了。
    这个人她记得,书中周都督死了之后,江州被其他霸主瓜分。为了保护上山求助的老弱妇孺,出家人雪庭道了声阿弥陀佛,孤身下山刺杀汴州军大将。当晚将军遇刺,汴州军大营乱成一团,周嘉行接到消息赶回江州,设下埋伏剿灭乱兵。事后雪庭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愤怒的汴州军砍成肉泥,也有人说他趁乱逃出去了。周嘉行夺回江州后,让人给他立了衣冠冢。
    九宁看一眼人群中风仪出尘的雪庭,再低头看一眼剑眉星目的周嘉行。
    时下世人更推崇雪庭那种唇红齿白、长相柔和俊美的郎君,他又是高僧的徒弟,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气质。
    一般人见了他,会忍不住自惭形秽,又忍不住想靠近他。
    而周嘉行卷发异瞳,眉目深刻,自然也是俊朗不凡的,可世人瞧不起他的出身,厌恶他的胡人血统,根本懒得拿正眼看他。
    这样一个人,是怎么一步步在风雨激荡的乱世之中脱颖而出的?
    九宁浮想联翩,下梯子的时候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
    侍婢们大惊失色,张开双手想要接住她。
    她们虽是奴仆,也养得娇嫩,那点力气怎么接得住下坠的九宁?
    周围的随从忙伸长手臂奔上前。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吧唧”一声,九宁一屁、股摔在草地上,头上的珠翠、身上的佩饰哗啦啦响。
    她顾不上疼,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周嘉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眸光平静。
    九宁暗暗咬牙,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指责吞回去。
    这家伙果然铁石心肠!她这么一个俏丽娇美、惹人喜爱的小娘子在他面前从梯子上摔下来,他离得那么近,明明可以伸手扶住她,只要抬抬胳膊就好,他竟然袖手旁观,动都不动一下!
    不仅不扶,她掉下来的时候,分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他就这么讨厌她?
    周围的侍婢吓得脸色惨白,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扶九宁站起来,问她哪里摔伤了。
    刚才给九宁搬梯子的阿大面无血色,嘴唇直哆嗦。
    要是九娘真的摔伤了,都督大怒之下,哪还有他的活路?
    “九娘……”
    侍婢们哭哭啼啼。
    阿大也想哭。
    饮墨怒视周嘉行,气得声音发颤:“你就站在梯子底下,怎么不接着九娘?”
    周围的随从们围上来,对着周嘉行推推搡搡。
    早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了,九娘对他这么好,他还拿乔!
    九宁一惊,要是这件事闹大了,周都督肯定会惩罚周嘉行,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她蹦了两下,示意自己无事,摆摆手,笑眯眯朝众人道:“不关苏家哥哥的事,我只是最后下地的时候摔了一下而已,哪里至于这样了?好了,去大堂吧。”
    随从们面面相觑,对望一眼,放开周嘉行。
    九宁满意地点点头,双手背在背后,学着周都督的样子下命令:“刚才的事不许说出去!”
    众人犹豫了一会儿,点头应喏。
    哎,九娘心地太好了!怕都督责罚他们,主动为他们隐瞒。
    随从们泪眼汪汪。
    好感动。
    侍婢为九宁整理好发髻和衣裙,一群人穿过长廊,往正堂的方向走去。
    周嘉行仍然跟在九宁身后。
    他以为经过刚才的事,自己会被赶回去。
    没想到九宁还是要他留下来。
    她刚才明明摔得不轻,而且她肯定看出他故意袖手旁观,落地的那一刻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太明显了。
    委屈、疑惑、震惊,还有那么一点愤怒,杏眼圆瞪,嘴角紧抿,梨涡皱得深深的。
    就差张嘴骂人了。
    周嘉行浓眉轻蹙,想起近些时日其他随从私底下打趣他的话。
    这可麻烦了。
    第20章 洗白
    大堂内设雅席,周刺史、周百药等周家郎君裹幞头,一袭圆领袍服,站在阶前,含笑和慧梵禅师见礼。
    身着法衣的僧人们依次落座,齐诵经文,配合着长廊里传来的沉重悠长的鼓乐声,气氛肃穆。
    仪式过后,众人谈了会儿佛理,然后开始饮宴。
    周嘉暄在长廊尽头等着九宁,牵她去女眷们所在的侧厅,看到跟在一旁的周嘉行,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九宁扯扯他的袖子,小声唤他:“阿兄?”
    周嘉暄嗯了一声,收回审视周嘉行的视线,送她到了侧厅门外,“跟着娘子,别到处乱跑。待会儿宴散,我带你去见慧梵禅师。”
    九宁眨眨眼睛,“见禅师做什么?”
    她对佛理不感兴趣。
    周嘉暄道:“江州不知多少人想和禅师说上话,除了伯祖父,禅师平常很少见外人。他知道你母亲也是长安人,想和你说几句话。”
    九宁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立即改口:“那就见见吧。”
    即使是乱世,世家女郎的派头也不能丢,不管做什么都要互相攀比:家世门第、鲜衣美食、珠宝首饰、豪奴美婢,这些九宁都明显压别人一头。虽然她年纪小,暂时没有人拿她和其他小娘子比较,但稍微有见识的人一看便知她日后一定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她天生丽质,容色不凡,不是那种小娃娃的可爱,长大后肯定能艳压群芳。
    唯独在才学这一项上,九宁天资有限,不喜欢咬文嚼字钻研学问,跟着周都督以后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生压根不敢多管她,只求她不要像周都督那样随时随地拔刀砍人就行。
    周家其他房的小娘子背地里笑话九宁空有其表,是个木头草包,漂亮是漂亮,却肚内空空。
    九宁嘴角轻扬,目露得意之色。
    慧梵禅师虽然是个和尚,也熟读儒家、道家典籍,懂五六种文字,写了很多文章,是整个江州、甚至可以说是全天下最有学问的大儒之一,士林文人对他推崇备至,不管他主动提出要见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其他小娘子都会嫉妒她吧?
    嫉妒去吧,她们越眼红,她越得意!
    周嘉暄轻笑,忍不住捏了捏九宁的脸,“这么高兴?”
    九宁嘿嘿一笑。
    阿兄,你永远不会懂什么叫小人得志。
    女眷们汇聚一堂,这种场合谁都不想被人比下去,一个个发髻高耸,盛装打扮,头戴花冠、金步摇,身着大袖纱罗、曳地长裙,肩挽夹缬团花披帛,满室珠光闪烁,宝气浮动。
    九宁提着裙角跨过门槛,环顾一圈,所有美妇人都贴花钿、饰面靥、画斜红,一张张脸涂得像花一样,脂粉起码有五层厚,根本认不出哪一个是继母吴氏。
    倒是有些人先看见她进来了,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她。
    九宁偏偏朝她们走过去,“五姐,八姐!”
    五娘和八娘脸色一僵,假装没听见,继续和其他小娘子说笑。
    九宁插到她们当中,状似无意地抬手理理发鬓,让其他人能够近距离欣赏她的缠臂金、镶嵌宝石金腕钏、琉璃指环和鬓边戴的瑟瑟发钗。
    看吧,多看几眼,都是价值千金的珍宝哟!
    小娘子们平时再怎么争风吃醋、掐尖要强,表面上一定笑盈盈的,永远云淡风轻,保持世家女郎风度。
    可以勾心斗角,绝不能像市井妇人那样撒泼打滚。
    她们还从没碰到像九宁这种大大方方跑过来炫耀的,一时之间齐齐呆住,脸色忽青忽白。
    九宁将她们眼中的恼怒尽收眼底,粲然一笑,转身去找吴氏。
    犹如忽然一阵清风扫过,吹皱一池春水。
    小娘子们不淡定了。
    “她头上戴的发钗是什么样式的?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
    温家小娘子小声问。
    杨家小娘子哼了一声,“肯定是她生母留给她的东西,多少年前时兴的花样,早就过时了,你自然没见过!”
    其他人跟着附和。
    “对,如今早就不时兴这个了,也只有她会戴那种俗气的发钗。”
    “现在时兴素雅,浑身上下金灿灿的,未免太庸俗了,又不是市井暴发户。”
    一阵七嘴八舌。
    和往常一样,小娘子们的友谊就是在无数次背后议论另外一个小娘子的坏话中建立起来的。
    但这一次抨击完九宁后,小娘子们不像以前那样心情舒畅,反而罕见的沉默。
    因为乔南韶之前想向九宁提亲,八娘心里有点别扭,所以其他人嘲笑九宁时,她没有开口帮自己的堂妹说话。
    笑话九娘吧,笑话得越狠越好!
    可真的听到别人口中吐出来的那些酸话,八娘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朝天翻了个白眼。
    九娘刚才那个装扮……明明很好看很漂亮呀!根本没过时好吧!
    九宁转了一圈,找到继母吴氏。
    吴氏递了个黑漆小托盘给她,让她跟在自己身侧,自己手里也捧了只漆盘,送进大堂。
    斋僧是功德,九宁年纪小,用不着和其他待嫁小娘子一样避讳,可以跟着妇人们一起去大堂。
    大堂里很热闹,上首设长榻,两边是蒲团,下首铺簟席,中间一条乌木大长桌,陈列瓜果鲜花。
    周刺史正和僧人们谈笑风生,周百药、周嘉言、周嘉暄和其他郎君陪坐在下首,族学的郎君几乎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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