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欺骗已经让周嘉行不正常了,再继续骗他,等她离开的时候,周嘉行怎么办?
九宁执拗地认定一点:她终归要走,不能欠下太多东西。
周嘉行低着头,脸藏在暗影中,神情模糊。
“所以呢?”
沉默许久后,他淡淡地问。
九宁扫一眼他慢慢收紧握拳的手,有点想笑。
算了,不嘲笑他了,他发起疯来很吓人的。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没法为自己辩解,也不想去辩解。我到底想做什么,没法和你解释清楚,我只能说,我尊重你,把你当成亲人,不会做伤害你的事,不会无故撒谎欺骗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做真正的亲人,朋友。
他不愿意,也不要紧。
总比现在这样好。
九宁看着周嘉行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地道。
没有点烛火,帐篷里漆黑一片,只有点点微光透过帐篷漫进来。
周嘉行忽然笑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九宁白他一眼。
不怕他不答应,就怕他闷着什么都不说。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周嘉行看着九宁,猛地俯身凑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她披了一条展开的披帛御寒,锦缎滑软,他手指刚碰到她的肩,披帛往下滑落,簌簌一声细响,露出里面松垮垮的衣襟。
眼前一抹凝脂雪白晃过,里衣轻薄,透出细嫩肤色,视线再往下,还能看到玲珑起伏的线条。
九宁啊了一声,抓起披帛拢好。
周嘉行眸色微暗,放开她,动作有点僵硬。
她今晚的坦白在他的意料之外。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她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随时可以甩甩手离开,但偶尔漫不经心地在意那么一下,就是十分的纯粹,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她在欺骗,还是想让她这么骗下去。
现在她在意他了。
就像她在意周都督和周嘉暄那样。
而且她承认了,亲口说出来了。
周嘉行不动声色。
其实心里欣喜若狂。
一种他说不出口的,没法用语言描绘的,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感到舒畅的愉悦感慢慢地浮上来,将他包围在其中。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舒适。
他没有笑。
但心里的那个他却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少年,欢天喜地,满面春风。
原来喜悦是这种感觉。
猛烈,来势汹汹。
第95章
周嘉行眼眸低垂, 掰开九宁握着茶碗的手。
她身子娇弱, 实在不适合练骑射,但她一直坚持在练习。
纤纤十指白净,柔韧。
他手掌宽大, 盖在她手背上,能整个包住她半握的拳头。
九宁怔住,不明白周嘉行为什么要拉自己的手, 但也没挣开, 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让他拉着自己的手指。
周嘉行捏着她的指头, 俯身靠近, 让她摸自己额前一块微微凸起的痕迹。
“你问过我有没有疤……”他道,“这里有一块。”
他漏夜从营地外骑马赶回,额头冷得像块冰。
九宁被他拽着, 指腹擦过他的发根。
一种怪异的、陌生的触感从手指传回。
淡淡的微光从头顶落下, 两人靠得极近,不止能看清那一块小小的藏在发根处的伤疤,还能清晰看到他浅色眸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目光灼灼,沉着, 冷静。
有种志在必得、成足于胸的从容。
就好像今晚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的坦诚, 亦或她的欺骗, 他全都看在眼里。
九宁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 像是忽然被蛰了一下, 飞快抽回手指。
周嘉行看着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闪过。
“这块疤,是我在周家时留下的。”
他用一种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语气讲起往事。
对大多数人来说,几岁以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不清,乃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只能记住其中几件印象最深刻的事。
周嘉行不一样,他记得幼年时所有辛酸的过往。
黎娘整日将他锁在房里,不让他和其他人接触,这并不耽误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让母亲为难,让父亲觉得羞耻。
黎娘经常抱着他哭,哭自己的不幸,哭她没能讨周百药喜欢,哭周围仆妇明里暗里的讽刺。
周嘉行没有哭过,因为知道哭不仅没有用,还会招来更多耻笑和鄙夷的喝骂。
后来有一天,黎娘不知道从哪个仆妇那里听了什么话,突然异想天开,觉得如果周嘉行不是那么像她,而是更像周百药,说不定能唤回周百药的慈父之心。
但那怎么可能呢?
周嘉行从出生起就是一头卷发。
黎娘却被周百药可能接受周嘉行这个虚无缥缈的可能迷住了心智,她不忍心儿子受苦,于是想方设法让他更像周家小郎君。
她的方法很离奇,除了每天拉着他求神拜佛以外,还有让他去太阳底下曝晒、剪掉他的全部头发,连眉毛也剃掉、掐着他的脖子逼他喝下一碗碗从寺里求来的苦药水……
听到这里,九宁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脸上难掩惊诧之色,呆呆地看着周嘉行。
他从没有提过这样的事,书中也没有提及,他独行千里,送母亲黎娘的骨灰回乡安葬,潜伏周家为黎娘洗清骂名……从始至终,他没有抱怨过母亲黎娘一句。
一句都没有。
周嘉行轻描淡写道:“她试过很多办法,仆妇们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就是想看笑话,教了她很多土法子。”
黎娘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幼时被打败苏部的另一个部落掳走,沦为奴隶,能懂多少东西呢?
她以为仆妇们是真心为她着想,又或者她实在没办法了,所以只能把每一个可能的法子都试一遍。
周嘉行记得她的每一次尝试。
因为这些尝试于他来说全是痛苦的记忆。
流产后,黎娘更加疯狂,更加急迫地想要让他得到周百药的疼爱。
她甚至拿烧得通红的铁钳烫他的头发,铁钳蹭过额头,擦下一块薄薄的肉皮。
他受不了那样的疼痛,挣扎的时候,额上被烫伤了一大块。
疤痕就是这么留下的。
黎娘清醒过来后,抱着他哭,眼泪一颗颗落到他的伤口上。
很疼。
周嘉行痛得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发现母亲还在哭。
他忍着疼推开黎娘,找外面看守院子的仆妇讨来药膏给自己抹上。
后来他发起烧,躺在床上,一阵阵发抖。
他病了一段时间。
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个月,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些天自己躺在床上,吃什么都吐,连水都喝不进。窗户一直紧闭着,从早到晚。屋外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扉照进屋,空气里的颗粒灰尘颗颗分明,外面一直是晴好天气。周家小郎君们在一墙之隔的庭院里玩耍,笑闹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大郎周嘉言数落三郎周嘉暄的声音,兄弟俩为了能不能瞒着教书先生摘还没成熟的果子小声地吵嘴。大郎恶声恶气,非要摘果子玩,三郎奶声奶气地引经据典劝阻他。不一会儿兄弟俩可能又和好了,支使仆役们陪他们俩一起踢球玩。
周嘉行大病了一场。
期间周百药问都没问一声,只有崔氏身边的仆妇过来看他。
据说听完仆妇的回禀之后,崔氏只说了两个字:
“作孽。”
周嘉行熬了过来。
再后来,他病好了些,能够出去晒太阳。
黎娘要抱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