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节

    周嘉行站着没动。
    阿史那勃格接过箭囊,几步跳下石阶,翻身上了马背,回头见周嘉行一动不动,双眼微眯。
    沉默了许久后,阿史那勃格苦笑了一下。
    “苏郎,我的骑射不如你,和你比试,我一分胜算都没有。”他骑在马背上,拿锋利的箭尖擦擦发痒的鬓角,笑骂,“你就不能陪我比试一场,好让我输一个心服口服?”
    他知道自己比不过周嘉行,不论是心智还是其他。坚持要比试,只是为了两人之间同病相怜的情谊。
    周嘉行重诺,虽然也有一肚子的谋算,但手段磊落,阿史那勃格素来佩服强者,欣赏他,也敬重他。
    他们幼时都饱受欺凌,都因为血统原因被别人排斥抵触,深刻理解什么是弱肉强食。
    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要么臣服于现实,变得唯唯诺诺,麻木不仁,要么心底只剩下恶,把曾经加诸自己身上的痛苦成倍地宣泄到其他人身上。
    周嘉行哪一种都不属于,他接受现实,承认现实,不断让自己变得强大,清醒理智到近乎无情。
    正是因为了解他,阿史那勃格才会提出来一场比试。
    简单干脆,凭实力决定谁赢——这正是周嘉行一直以来奉行的准则。
    这一次他为什么不比了?
    阿史那勃格翻身下马,手中长弓递到周嘉行面前,笑着道:“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应该坦诚以待,我们比试一场,输了的人绝不会心生怨恨!你这人素来爽快,今天是怎么了?”
    他故意板起脸,“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以前他们也比试过,有时候是为了猎物,有时候是为了作战方针,赢的人获胜,输的人愿赌服输,简单明了。
    周嘉行没接长弓。
    他垂眸,望着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弓身,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不和你比。勃格,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赢了,她是我的,输了,她还是我的。”
    所以用不着比试。因为即使比了,不论输赢,他都不会允许她离开自己。
    阿史那勃格愣住了。
    片刻后,他缓过神,“你竟然也有不遵守约定的一天?”
    周嘉行一笑,一把抓过长弓箭囊,一个纵身跃出回廊,抬起头,肩背绷直,拉开弓弦,连珠箭发。
    这一个拉弓,气势雄浑如山,霸道雄健。
    一连几声锐响划破塞外干冷的空气,箭矢激射而出,窜向高空。
    少倾,啪啪落地声响起。
    一行飞雁来不及发出悲鸣,委顿坠地。
    这一番动静引来不少河东军将士,众人围在长廊前,目睹周嘉行连珠几箭射落头顶飞过的群雁,齐声惊呼。
    一片如雷的赞叹叫好声中,周嘉行撒开长弓,神色如常。
    阿史那勃格呆呆地看着他。
    只凭这几箭,周嘉行就赢了。他有绝对的把握能赢自己,但是他就是不和自己比试。
    因为对周嘉行来说,比试没有意义。
    他愿意为一个女子抛弃自己的所有原则。
    阿史那勃格愣了半晌,忽然问:“其他人呢?”
    他会怎么应对其他拦在他面前、想和他抢夺长公主的人?
    周嘉行看他一眼,淡淡道:“杀了。”
    阿史那勃格张大嘴巴,哆嗦了一下。
    第119章
    这天傍晚, 正主李元宗摆足了架子,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土城。
    李承业、阿史那勃格和其他河东军部将不敢怠慢,规规矩矩站在道旁迎候。
    成功将不可一世、叫嚣要在几个月内牧马中原的契丹军赶回老巢,李元宗春风得意,笑容满面,骑着一匹神清骨俊的健硕骏马,一身华光闪耀的明光铠甲,缓缓驰过长道, 身后足足几百个精骑簇拥着他入城, 排场极大。
    霞光斜斜笼下来, 罩在李元宗那身华丽的甲衣上, 打磨得比波斯铜镜还要光滑的铠甲发出耀眼的光芒, 熠熠夺目。
    道旁围观的边民被李元宗气势所慑,匍匐跪地,纳头便拜, 山呼“司空威武”。
    李元宗威风八面, 神气十足,频频朝人群挥手致意。
    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怀朗骑马立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嘴角一撇,扭头对身边的周嘉行道:“司空最计较排场,每次出征或是凯旋, 诸子和河东军部将不管身在何处, 必须前去迎送。”
    据说曾有几位公子忙于公务, 实在无暇为父亲充场面,只能让副将代替自己,结果被李元宗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子要去打仗了,你身为儿子,居然不来送一送你老子,你这是不孝!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盼着老子回不来?!
    自此后,只要是李元宗出征或凯旋的日子,就算天上下刀子,他的儿子们也绝不会缺席,一个都不会少。
    李承业在诸子中才华不显,之所以能得到李元宗的喜爱,就是因为他有一次病得爬不起床也坚持要为李元宗送行,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李元宗的马脖子,苦苦哀求李元宗留下来。李元宗当时大为感动,认为这个儿子虽然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但是却是真心敬爱自己的孝子。
    其他在场的儿子被李承业这一番矫揉做作恶心得直翻白眼,恨不能吐他一身,结果他们的父亲李元宗却偏偏吃这一套!
    眼见李承业越来越得李元宗的喜爱,其他儿子只能按下不屑,狠一狠心,和李承业一样厚着脸皮装疯卖傻,争相向李元宗卖好。
    于是李元宗的排场越来越大了。每次他出征,儿子们一个比一个哭得响亮,他归来,儿子们泪眼汪汪,不停拿袖子拭泪,一副喜极而泣之态。
    周嘉行扯一扯缰绳,目光扫过道旁等候的人群。
    阿史那勃格站在诸子最后,他的那头卷发,迥异于旁人的肤色、五官、瞳色和其他人对他的冷淡态度都让他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怀朗轻声道:“郎主,阿史那勃格和李司空诸子不和,备受排挤打压,河东军部将中出身底层、靠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人大多同情他的处境。如果我们能拉拢阿史那勃格,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李司空诸子内斗,那河东军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周嘉行摇摇头,拨马转身,道:“勃格不会背叛李司空。”
    怀朗的表情有些疑惑,“他救过李司空,李司空却屡次忽视冷落他,坐视亲儿子嘲笑打压他……”
    但凡是有血性的人,怎么会甘心被如此对待?
    周嘉行看着东边的方向,似乎在出神,笃定地道:“他敬重李司空,视如亲父。”
    他理解阿史那勃格对李元宗那种坚定的忠诚,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一旦认定什么,很难更改。
    怀朗顺着周嘉行的视线往东边瞟几眼,轻咳几声,道:“郎主……自从阿青他们将袁霆的首级送去长安,就没有九娘的信过来……”
    周嘉行没说话。
    “郎主,也许九娘生气了。”
    怀朗说完这句,暗暗叹口气,想他本是一个居无定所、放浪形骸、以刺探获取情报为生的浪荡子,为什么这几年越来越婆妈了?
    他的目标是为郎主构建起秘密情报网,而不是指导郎主怎么讨好意中人啊!
    可郎主哄小娘子的手段实在太……太不争气了,他真的看不下去,只能出言提醒,不然郎主这辈子别想抱得美人归!
    周嘉行听了他的提醒,神色不变,“为什么生气?”
    怀朗扶额,道:“您不怕吓着九娘吗?传首京师的时候送上求婚帖……九娘那么讲究,怕是要恼。”
    周嘉行嘴角一扯,仿佛在笑。
    “吓不住她。”
    九宁一开始很怕他,真的被他吓崩溃了,可在一次次试探、知道他拿自己没办法后,她又得意起来了。
    这种得意很含蓄,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周嘉行起初没发现,后来慢慢感受到她放松之下那种娇气的、理直气壮的信赖,他不动声色,继续纵容。
    他知道,只要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好,她肯定会立刻缩回壳子里去,再想哄她出来就难了。
    所以他得小心翼翼。
    他很迫切,也很耐心,在逼迫她彻底坦白之后一点一点引诱她放松警惕,适当地给她自由,让她没有防备,然后趁机得寸进尺。
    她看清他的真面目,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开一切,胆子也愈发大了,当时都敢大摇大摆当着他的面离开,现在又怎么会被袁霆的首级吓到?
    而且将袁霆的首级传首京师,为的是震慑其他节镇,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她懂得他的用意,不会为这事恼怒。
    她那么讲究,他又怎么会用这种法子请婚。
    宴会过后,河北尽归于李元宗,他会拿下汴水流域,然后南下回鄂州。
    等理清和江州的关系,就该她兑现诺言了。
    周嘉行抬头,目光越过斑驳的土墙,看向远方。
    她有没有想他?
    不管有没有,她都得回来。
    ……
    是夜,土城内满地篝火。
    巡视的士兵从城墙往下看去,火光从帅府方向朝四面流淌开来,似盈盈闪烁的璀璨星河。
    堂屋内气氛僵持,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李元宗已脱去甲衣,换了身织金宽袖锦袍,坐在上首,身后亲兵簇拥。
    周嘉行就坐在他侧面的席位上,窄袖袍服,不卑不亢,年轻而俊朗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中透出几分肃杀,平时收敛起来的锋芒此刻于无声中迸射而出,锐意惊人。
    李元宗看着周嘉行,就像在看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自己一样,他也曾年轻,也曾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曾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星子那样划过长空,引来世人的瞩目和赞叹,他的光芒曾铺天盖地,震撼天下。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老了,差点死在儿子和部下的背叛之中。现在,轮到年轻人搅翻整个天地。
    李元宗回过神,扫一眼自己的儿子们,嘴角一撇。
    生子当如是,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周麟居然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孙儿!
    自己的儿孙们要么太聪明、野心太大,以至于想要杀他们老子取而代之,要么就是蠢得无可救药,每天只知道盯着其他兄弟,除了擅长给兄弟使绊子之外,一无是处!
    这时,李承业刚好捧着一盏温酒送到李元宗面前。
    李元宗心里正窝火,拂袖扫开儿子,示意幕僚取来舆图。
    周围的公子们同时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李承业咬咬牙,收走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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