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梁山伯似是没有料到马文才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后有些茫然地回答道:“在下明年便可及冠。”
    声音磁性低沉,浑然不似少年。
    骗人!
    哪里有十九岁的人长着一张这么成熟的脸!
    还有这把声音!
    说二十五都有人信阿喂!
    马文才心中满是不甘。
    “呵呵,梁师兄是看起来有些显老。”
    只有一旁的贺琦听懂了马文才在纠结什么,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这一番,所有人都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反复端详梁山伯。
    徐之敬冷哼出声:“寒门庶子,每日下田耕种,行的是粗鄙之事,看起来自然就比我们要老。”
    褚向大概觉得徐之敬这么说实在失礼,表情有些不安,但看了看徐之敬又看了看梁山伯,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徐兄说的也没错,在下未入馆时确实日日耕读,比同龄人老成些也是寻常……”
    梁山伯没有露出恼怒之色,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长得有那么出人意料吗?
    这马文才看起来好像受了极大的打击。
    可怜马文才先是遭遇祝英台和过去的印象完全不同,又遇见成熟似长辈的梁山伯,还成了他的同门,只觉得一生之中的荒谬都莫过于如此,整个人犹如梦游一般,之后对梁山伯,自然也没有如同褚向、徐之敬那样礼仪周到。
    这种事情梁山伯经历的太多,他入会稽学馆很早,经历过最初士庶同学的时期,很多时候有些士族往往对他表现出结交之意,但一知道他的出身之后,便和眼前的马文才一般对他再无兴趣。
    刚开始时,他还有些愤世嫉俗,但久而久之,他也理解了这便是人世之态,再也不会因此生出不忿之心。
    别人对他好,或不好,他终归是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的。
    所以对于这位新晋师弟的“轻忽”,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没有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等马文才从一片混乱之中理清思绪之后,再想好好“知己知彼”时,那梁山伯已经因其他事被贺革叫走,两人都已经离开。
    徐之敬和褚向也有功课,和马文才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只留下清理祀堂的贺琦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
    “马兄看起来对那梁山伯很感兴趣啊。”
    贺琦吐了吐舌头,看起来很是顽皮。
    他对梁山伯感兴趣?
    确实很感兴趣,感兴趣到恨不得这世上没有这个人!
    马文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梁山伯《五经》学的很好,甲科里少有才学如此出众的寒门学子,所以祖父才会不拘门第收他为弟子,只是他运气一直不好……”
    贺琦圆溜溜的眼睛里竟然也出现了惋惜之情。
    “马兄别嫌弃他的出身,他很重感情,为人也很宽和,等你和他真正相处,就会发现他是个值得来往的益友。”
    ‘让他和庶人为友,岂不如和猪狗同圈乎!’
    马文才刚刚想出声讥讽,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
    他来到会稽学馆,便是想要让祝英台死心塌地恋慕上他马文才,让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但前世的祝英台会看上梁山伯,这梁山伯必定有过人之处。
    五馆之中,分为三科。
    甲科学习明经和时务策策,乙科是律学和礼、乐、射三艺,丙科则是书学和算学。
    三科可以互相就读,但要就读必须通过考试,甲科、乙科和丙科一视同仁,三科同过者可随意选修三科之课,其中甲科入科考试最难,通过者成为“甲生”,整个会稽学馆里甲生也不到二十人。
    但凡士族子弟为了日后仕官,自然学的都是甲科,这一点上士族有先天的优势,因为他们从小便学习《五经》,祝英台来五馆读书,自然也会去读甲科,而不是学习什么律法之流。
    贺琦既然说梁山伯五经学的很好,那想必梁山伯之前学的也是甲科,他守孝三年,功课应当不会落下,反倒能更清净的读书,说不得在甲科之中成绩还不错。
    如果前世祝英台会被梁山伯吸引,那这一世说不定也会。除非他限制祝英台的行动,否则想要让祝英台和梁山伯毫无交集几乎是不可能的。
    即便他不懂男女之情,也知道一个人处处限制另一个人是让人生厌的做法,说不定还会将她推向梁山伯。
    只有让梁山伯绝对不会对祝英台产生情愫,又或者一产生情愫便生出罪恶感,才能及时遏制住两人感情的源头。
    有什么办法能让梁山伯知难而退呢?
    重感情的人,总该知道什么叫“朋友妻不可欺”!
    马文才握紧拳头,心底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要折节下交……
    和那梁山伯成为至交好友!
    第13章 自荐枕席
    贺革见到马文才和梁山伯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未免梁山伯尴尬,所以便寻了个由头将他先行带离了。
    贺革的父亲贺玚曾经是梁帝萧衍的老师,自然明白皇帝建立五馆是为了什么。只要士族把控取仕之路一日,天下的英才便不可能尽归天子所有,甚至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而使得这些寒门才俊永远无法出头。
    但在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下,高门华阀依旧垄断选举,仕官也更注重家世,国子学一出,五馆曾有的美好设想更是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渐渐被打破。
    他的父亲曾经一心一意要为皇帝擢选寒门人才,可随着第一批五馆生走向仕途的学生处处被士族打压抑制,根本无法脱颖而出,至今还在低级官吏之中沉浮,五馆生徒大减、走向衰微,已经是大势所趋。
    即便皇帝再想用什么法子鼓励寒门学子积极走向仕途,可也只能是一时利诱,不能根本解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局面,仅仅靠寒门子弟自己的努力,是无法让天下人都认同的。
    但这终究是父亲和陛下的理想,所以贺革愿意接下会稽学馆的烂摊子,也愿意收下父亲最后托付的事业。
    梁山伯其实出身并不算卑贱,他的父亲曾是山阴县令,也曾因聪颖而被贺革的父亲贺玚收入门下,只是他时运不济卒于任上,留下了孤儿寡母。
    梁山伯从小跟随父亲读书学习,天资聪颖,却因为需要照顾家中田地和赡养体弱的母亲,一直得不到很好的学习条件。
    直到皇帝开设五馆,贺玚挂念弟子的遗子,也修书让他去会稽学馆,梁山伯才在母亲的鼓励下入读五馆。
    五馆生本来就有地方上供给学生食宿和一应费用,梁山伯再将家中田地租给同族耕种得租再留给母亲,得以两全其美。
    梁山伯心无旁骛之下,才学也突飞猛进,因为梁父的关系,尚且年少的时候就也被贺玚收入了门下。
    但贺玚收他入室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加上还要为其他生徒授课,大多数时候倒是只有个师徒的名分。
    等贺玚去世将梁山伯托付给贺革时,贺革也只来得及打好他的基础,都还没有好好教导梁山伯,梁山伯的母亲就病重了,他只能休学回乡侍疾,之后又是守孝数年。
    说起来,他和这孩子,也算不上有多了解。
    贺革是个真正的君子,对于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他是一心一意想要完成的。父亲临死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没得过他多少照顾的弟子。
    所以贺革想要帮他,因为这是父亲的遗命,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帮他。
    他可以让梁山伯拥有最好的学习条件,也可以不拘门第的倾其所学的教导他,但他只是个博士,解决不了九品中正之下的选官规则,也没有办法让他从吏门一跃成为高门。
    士族二十就可出仕,寒门三十方可为官。
    梁山伯的父亲半生为吏,在县丞上熬了近十年,到了三十岁方才为县令,梁山伯现在十九岁,就算学冠甲科可以得到那“天子门生”的名额,可他的年纪如今已经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国子学“十五而入,二十则出”,因为士族二十便可出仕。可梁山伯已经等不到入国子学了,等到天子考核之日,他早已经年过二十。
    梁山伯的运气实在是太差太差,虽有父荫,却刚刚拜师不久便遇见恩师仙逝,在五馆最鼎盛的时候回乡侍疾、守孝,又在陛下对寒门大开后门的时候,遭遇了上天对他的恶意。
    十五岁到十九岁之间的四多年,他几乎是自学成才,被完全蹉跎掉的。
    没有了这次机会,贺革只能为他争取“除吏”的名额,让他和士族一般可以一出仕就为官,而不是和无数寒门一样从胥吏做起。
    哪怕是个浊官,也比当小吏强过许多。
    可要当官,是需要有“缺”的,“缺员”需要官员向上“报缺”,而后有人举荐,如果只是个寒门想要补缺,其中之复杂绝不亚于中正选官。
    仅仅有为官的资格和为官的才干,并不足以就此仕官。
    贺革希望他们同门之间交好,但徐之敬门第成见颇深,褚向自幼父母双亡由叔伯抚养,在家中同辈子弟之中深受排挤,空有门第而无实权。
    唯有马文才,有才华,有野心,有门第,家中在地方上又有实权,是真正能够提携梁山伯一把的好人选。
    真正的簪缨世族,贺革反倒不敢生出让他提携梁山伯之心。
    当时贺革收了马文才为入室弟子,也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可看起来,马文才虽然品性不错,但心性也还没豁达到破除门第之见的地步。
    “我原想着马文才可以与你为友的,他初到学馆,又不是会稽人,你则是会稽人士,又熟悉学馆事务,你二人互为友朋,都能有所裨益……”
    贺革叹着气,看向梁山伯。
    “不过你也不用沮丧,交情需要相处而来,时日久了,你总会遇到人生中真正的益友。”
    “让文明先生费心了,其实您不必为山伯考虑这么多……”
    梁山伯自然听得懂贺革在说什么,闻言眼眶有些湿热。
    “富贵本是天定,在下能够和这么多优秀的同辈一起读书,便已经是山伯的幸运了。”
    他师承贺玚,但却和贺革有师徒之实,两方都不知道该如何称谓,梁山伯也不敢认为自己是贺革的师弟,便一直唤他的字“文明先生”。
    老馆主贺玚和新馆主贺革都是君子,也是良师,这是他的万幸。
    至于其他,不敢肖想。
    “其实除了你,我也不放心褚向。为官需要‘器量’,他性子有些懦弱,偏偏又长成那样的相貌,我总担心他因此心性受损。如果只是在我门下读书还好,现在他为了取得功名,也准备入学馆搏一搏那天子门生的名份……”
    贺革一口气叹的老长。
    “我只希望你们都能看在师门的情分上,在日后互相扶助,勿要用世俗间的身份地位蒙蔽了你们的内心。”
    “山伯明白,如果褚二郎有所需要,山伯一定义不容辞。”
    梁山伯重重点头。
    “至于徐之敬,哎,罢了,他这样的,我倒要担心别人才是。”
    贺革为难地捻了捻胡须,没有多提。
    梁山伯微笑。
    徐师弟的性子,确实不用担心他受别人的欺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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