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将信展开一看,便变了脸色。
信倒是写的平铺直叙,先是向白袍骑和梁国皇帝致歉,而后告之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留在南方,最后说明自己已经趁夜离开了牛首山大营,将会一路北上,回归故国,勿要挂念云云。
又提及自己匆匆离去,无法携带家传宝马大黑,便将此马转赠给马文才,望能好好对待云云。
“咱们大营本就在城外,连等待开城门都不必,若是花将军趁夜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几个副将大感不妙,有些慌张。
自从朱吾良出了事,不少人盯着白袍骑,陈庆之和马文才来这里一个月,已经将这里的沆瀣之气一扫而空,好不容易白袍骑有了些起色,花夭却突然这样撂挑子跑了,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要是再不客气点,就是没有信义了。
“这是什么?”
另一个副将看着陈庆之手中的册子,好奇问。
“这是一本……”陈庆之表情有些复杂地说,“教导如何训练骑兵的手书。”
他草草翻了下,花夭写的很细,几乎将每个方面都考虑到了,也在每一个训练的过程前注明了该有谁做示范、又由哪一个副将来教导,相比起她大包大揽教导一切,这样的手册其实更适合白袍骑。
毕竟,花夭虽然是百里挑一的骑将,但对梁国来说,基本是万里挑一,而她的身份注定她不能长久的留在梁国,比起所有人的士气和军心都压在花夭一个人身上,像这样各授所长才是一支军队良性发展的前提。
“咦?”
陈庆之何等人物,匆匆一扫便明白了花夭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再翻翻册子,越到后面,花夭写得越细,显然这个问题她从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而这本册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显然来的第一天就在写。
花夭家世代都在怀朔教导军户,家里也不是全是天资聪颖之辈,有时候遇到才能平庸的孩子也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各施所长”。
有这本册子,即使花夭不在这里,亦能训练出合格的白袍骑。
其余几个副将也看出来了,传阅册子的手不禁颤抖。
对于任何一个将门来说,如何训练一支精锐的办法都是严格保密的,也是一个家族能迅速崛起的根本。
更别说这样“因材施教”,彻底按照白袍骑量身打造的训练方法,若非是自己亲自带兵,轻易不会有人拿出来。
“这……这花夭,到底……”
几个副将有些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系故国,恐怕早就生出了去意,只是无法随手放下白袍骑,所以才有了这物。这次,是我们承了她的情……”
陈庆之拿着手册,也是一声感叹。
“向陛下禀报的事,便交由我吧。”
有了陈庆之安抚众人,又按照手册上的继续安排今日的训练之事,牛首山大营里倒没有因为花夭的离开而混乱起来。
倒是孙秀之那里因为无人压马有了点小麻烦,但他本就不是什么孱弱之人,能给牛接生的又能多娇贵?于是他只是多叫了几个士卒压住了那些马,虽然没有花夭使着顺手,但也多花不了多少时间。
马文才回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片祥和之气,让他不禁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难道他们没有发现花夭昨夜走了?”
马文才心道。
这也未免太平静了?
还好有人见了马文才来,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慌凑上前来,三言两语把花夭走了的事情对他说了。
为了避嫌,马文才这两日都没来牛首山大营,而是留在宫中帮着做些跑腿的事情。
“册子?什么册子?”
马文才心里一凉。
“陈将军在那里,您去问吧。”
那士卒也没见过那本“兵书”,据说是本拿到了就能练出骑兵的宝物,几个副将都将它视为重宝,连靠近都不让。
马文才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见到了几个副将后,才知道陈庆之匆匆入宫去了,正和他错开了。
“你小子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花将军走的时候把那匹大宛马送给你了!”
胡副将拍着马文才的肩膀,满脸都是羡慕。
“不过也只有你这样的贵家公子才养得起这样的好马,给我们我们怕是要饿瘦了它。”
他话说的体贴,其实谁都知道是开玩笑的。
一个骑将拿到了好马,又怎么可能饿瘦了自己的战马?更别说这位胡副将不是之前和朱吾良同流合污之辈,而是被排挤出去的第一批白袍骑里提拔上来的。
马文才连忙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演技好到所有人都没看出端倪,再提到那本“册子”,正在教导跨越障碍的副将恰好回来,将那册子往胡副将手上一递:
“休息一刻后练习队列,这是你的活儿。”
在白袍骑的骑兵被选拔为骑兵之前都是合格的士兵,他们主要训练的是配合而非骑射,如何在行进过程中不因一个人的失误拖累全局、如何在发起冲锋时保持马身一致,这些都需要旷日持久的训练。
胡副将脸上的羡慕之色一正,接过那本册子翻开,到了队列那页,只见一排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着两个字:
“迂回。”
胡副将之前已经把这一页看了无数遍,花夭早就已经发现白袍骑人数太少、骑兵仓促训练,无法在正面迎击敌人,所以训练的都是和队列有关的,希望借由更快的速度,更广大的空间以及更多的攻击方式来脱离战斗,而这些的关键就是用迂回的方式来击溃侧翼达到的。
马文才看到队列里那一个个图解心里就凉了一半,再站在校场上看着胡副将利用队列训练一个个如何分割开敌人、如何迂回分散又重新集结,将牙咬得嘎吱直响。
这买卖亏了!
有这本册子在手,何必需要花夭?
说好的花夭一走军心浮动,他来力挽狂澜呢?!
***
三个时辰前。
已有离意的花夭自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她已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安抚大黑的情绪,她知道自己的马通灵,如果向它好好解释,它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暂时将它又送到马文才那里。
在马文才那里,它不是大黑,而是“象龙”,不过没关系,无论它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它在自己这里的分量。
“主公,真要这么做吗?”
跪立在花夭身后的陈思手拿着剃刀,好几次都下不去手。
他们什么刀都拿过,连杀人都不会抖的手,如今却在微微颤抖着。
“哎……”
花夭在铜镜里看到背后陈思挣扎的表情,突然伸手接过后面的剃刀,亲自动手下了第一刀。
寻常人第一次用剃刀这种东西总是会割出很多口子,新剃的头发也不太好剃,但在花夭这群对刀掌握已经炉火纯青的武将手上,那剃刀就像是有着某种法术,只见得头发沿着头皮纷纷落下,却不见任何伤口,只留下一片微微返青的头皮。
花夭只能剃刀眼睛可以看到的部分,但下了这第一刀,陈思和阿单心理上的抵抗就没那么困难了,陈思见花夭束手束脚,只能眼中含泪的接过刀,将她头上其他地方的发都剃掉。
直到三人将头发剃得干干净净,他们才起身各自换好傅歧送来的僧袍、僧鞋,又戴上云游僧常用的那种斗笠,斜垮上僧袋,趁着黑夜步出破庙。
牛首山大营本就在城外,但在城南,他们得靠水路离开建康,而后辗转向北,在马文才安排好的裴家客店那里换乘劣马,进入魏国边境城市。
这一路的行程马文才已经事无巨细向他们介绍了好几遍,是以对他们来说并不惊慌,但就这样不告而别本就是件让人内心愧疚之事,所以所有人心情都不太好。
待到了江边渡口时,马文才已经带着傅歧在等候,他们如今都有官职,本是不应该来的,但此事毕竟和他们有关,马文才又是个操心的性子,不到最后一刻把人安全送走,他都不会放心。
只是来是来了,却和傅歧两人都做了乔扮,他手下有会易容的,不但一身在家居士的衣衫,还都贴上了胡子,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潜心向佛的香客送云游的大师离开。
渡口安排的船也是马家的,从掌舵到船工都是马家人,也不怕出什么纰漏。
待到了离去之时,马文才和带着斗笠的花夭两两相望,气氛有些尴尬。
虽说是花夭自己愿意的,但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送她出京,选择这个法子,一是速度最快最为稳妥,却也有之前被她“逗弄”心中不甘的一点小小报复之心。
但真看到花夭戴着斗笠领着两个“弟子”缓缓而来,他那点不甘和气恼的小心情却也烟消云散了。
世道艰难,谁又能随心所欲?
从此便一笔勾销吧。
马文才如此想着,按照南方送别的习惯,从渡口边的柳树上折下一支垂柳,抵御花夭:
“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日能够再见,祝花将军一路顺风。”
“柳”与“留”谐音,古人内敛,不忍分别却又不能忘怀,便用这种方式来委婉表达自己的意思。
柳枝的特点是随处而活,只要插下柳枝便能成荫,此举也颇有点祝福对方“随处而安”之意。
花夭虽在怀朔长大,但她并不是不通汉人文化,但不知如何,看着这递来的柳枝,她却有些不想接。
她不解,马文才还以为对方是不知道他折柳是什么意思,有些讪讪地想缩回手,感觉尴尬极了。
还是旁边的傅歧解释说:“我们这送别都送柳枝的。”
说罢,他从柳树上也折下一支,递给花将军:“愿你此去大展宏图。”
“我们那不折柳,关外只有杨树。”
花夭笑笑,“我们送别,用歌。”
她最终还是接了柳条,上了客船。
涛声阵阵,那小船摇着撸缓缓向北,风中传来花夭带着磁性的女音,这时他们才恍然发现花夭本来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的手段,平时竟能用中性的低沉嗓音乔扮男人。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清晨岸上人烟绝迹,歌声幽幽,飘荡而去。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唰的,马文才脸通红了。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想起那句“我们不折柳,我们唱歌”,马文才有些怔怔出神。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随着歌声渐远,那声音也越发雄浑,待到最后一句时,已经是男儿之声,还伴随着附和之音。
花夭那惊鸿一现的本音,终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