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妃是如何翻身的,别人不知道,临川王身边的旧人知道的却不少。
毕竟萧衍的父兄被萧宝卷杀了后,萧衍就把这个亲弟弟接到了自己的府里,像是养儿子一样养大的,郗皇后是他的长嫂,也少不得日日请安问候。
郗徽当年无子且善妒,所有被塞进萧衍后院的女人都没有沾过他身,后来不是自行求去、就是被安排着赐给底下人,只有这个丁令光死活不走,哪怕郗徽将她当做奴仆使唤,她每日都干着重重的活儿,依然也无怨无悔。
她声称自己若是回了家,迟早也是被家里人随便找个人嫁了,如同买卖一般,还不如留下来当个奴婢,伺候萧衍夫妻。
就这样,她成了萧衍后院里除了郗徽以外唯一的女人,也因为太过逆来顺受,最终降低了郗徽的戒心,成了郗徽身边的贴身侍人。
哪怕她顶着后院姬妾的名头,在那些年里,也就是个奴婢而已。
贴身侍人是吧?要伺候吃食吧?
听说郗皇后是在丁令光接近后那几年身体才不好的,有猫腻啊!
郗皇后的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肯定是被害了啊!
二皇子是前朝皇帝的儿子?你当后宫女子承恩不需要检查身体啊,万一得病了怎么办?
肯定是有心之人传谣啊,你问谁传谣?谁得利谁传的!
东宫的人散布流言哪里有临川王府那些旧人厉害,而且他们深谙流言烂大街就没用了的道理,还做的虚虚实实,一开始并没有传出去。
临川王府的旧人里,有不少是曾经伺候过萧正德的,萧衍当年无子,萧正德就被抱养了几年,而这些人里恰巧有一个婆子是郗皇后赐下给萧正德的,曾经是伺候过郗皇后的旧人。
萧正德犯事后,这些奴婢也被驱赶了出去,很多过的穷困潦倒,这婆子家里的儿子好赌,于是便被设了局,一家老小的卖身契被攥在别人手里,又知道临川王府这些人的厉害,这婆子只能听从安排,去时任光禄大夫的丁建光那敲诈勒索。
敲诈的,便是当年丁令光在郗皇后饮食中下药的事情。
丁建光是太子的亲舅,丁妃了解萧衍的性格,自封为三夫人后从未为娘家谋过利,也没有和娘家来往密切,所以丁建光一直只有虚衔,没有实职。
这种敲诈无凭无据,丁建光肯定不会任她敲诈,但她说的太真实,连丁建光也不敢笃定没有,再加上丁妃和娘家不怎么来往,他也没办法立刻入宫去问,心中焦急之下,竟派人去杀那婆子。
这些人本就不是为了敲诈,而是等着丁建光中圈套,那婆子被追杀自然活不了了,但死之前已经知道可能有杀身之祸,便提前送了封书信入御史台,言之切切,甚至将当年丁妃如何买通她,代替自己做小皇子的衣服、如何给郗徽下药云云,说的详细无比。
她本来就是伺候郗皇后的旧人,当年郗皇后的喜好、生活习惯无比了解,这信只要萧衍一看到,就知道她确实是在郗皇后身边伺候过的,不会造假。
御史台收到信后,果然不敢擅专,连忙送去了宫中,萧衍果然震惊要求御史台暗中彻查此事,于是御史台查到了婆子的死,也查到了是丁建光的人下的手,现在死无对证,想要再彻查也没法往下查了。
有时候信任的崩塌就是一瞬间的事,根本无需证据。
萧衍的逆鳞是郗皇后,即便他现在富有天下,也无法遮掩他曾是个失去妻儿的鳏夫之实,而郗皇后和佛念的死,是他一直以来的痛苦和遗憾,也是让他无法逃避的自责。
在郗徽最需要他的那几年里,他在为了父兄复仇而征战,根本没有办法陪伴在她的身边。
萧衍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疏忽和冷落让郗徽郁郁而终,他在妻子死后第三年才让当时伺候郗徽有功的侍婢丁令光怀了孩子,如今突然一切都是后者的算计,于是那封信,让他的疑心和恨意就犹如蔓延上参天大树的藤蔓,疯狂地生长了起来。
无论是不是真的,在萧衍心里,这些就是真的。
这是唯一能洗脱他心中“愧疚”的契机。
二皇子的反击,反击的漂亮又隐秘,甚至连东宫那群人都无法猜度到所谓的“真相”不过就是场谣言。
正因为丁妃并非如同表现出的那般纯良,即使连东宫里的属官得到消息,都不觉得这件事是诬告,甚至连太子萧统自己,内心都隐隐觉得以她母亲的城府和手段,说不定真做出过这些事情。
之后的“东窗事发”,便更显得顺理成章。
丁妃在后宫中能坐稳这么多年,当然不可能只靠儿子。她一个微末小官的女儿出身,却能在后宫中诞下三个皇子,当然也有无数手段。
这些事情,在她安坐后宫时不会被揭发出来,一旦皇帝要彻查她,她身边总不可能都是硬骨头,往日里调整饮食、安排构陷,传播二皇子流言的事情,就犹如滚雪球一般一桩桩攀扯出来,越滚越大。
直到雪崩。
“这位丁夫人说到底不过是女子,只知道用些后宅的手段,却不知道这些手段在前朝之争里,委实算不了什么。”
如今在萧综身边最得势的门客苗文宠,笑得肆意张狂。
“而后宅女子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左右不过是身边之人,只要牵一发便能动全身,可谓到处都是破绽。”
萧综下首坐着的几个臣子也是心情舒畅,眼看着辛苦数月的布局终于收了线,终日打雁的终于被雁啄了眼,都是痛快。
而萧综眼里也有笑意,但他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之前父皇心急如焚的解释。
在得知宫中有过那样的传闻、并且很有可能传到儿子耳中后,萧衍亲自去见了儿子,并且告知了他的身世。
当年他的母亲根本就没有受孕,只是月信不准,误以为有孕在身。她那时思念亡夫,夜夜在萧宝卷最爱的一棵柳树下哭泣,而他则思念亡妻,即使手诛了仇人也不能释怀。
约摸是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让他在柳树下幸了她。
他恨极了萧宝卷,留在后宫的萧宝卷嫔妃宫人都曾被诊过脉,有孕的早就被他斩草除根,吴美人根本不可能有孕还留在后宫里。
皇帝以为是丁妃故意传出这种流言,但萧综知道,这流言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毕竟他母亲确实是七八个月便生了他,而且也从未澄清过这样的传闻。
更何况从小他的母亲便告知他不是父皇的儿子。
结果只有可能是他母亲撒了谎,但如今他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她为什么会撒谎,他会弄明白。
“东宫那边,肯定是焦头烂额。”
屋中之人快意无比。
“怕不止如此。”
屋角,一直不苟言笑的王府常侍梁话说道。
“丁令光隐忍而有野心,这样的人绝不会眼看着自己失败。这谣言一被做事,连太子和几位皇子也要被牵连,像她这样的心性,多半……”
他话音未落,门外就有管事大声通报。
“殿下,宫中传了话,丁夫人薨了。”
***
丁令光自尽了。
她服下了剧毒,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
因为皇帝的训斥和恼怒,太子和三皇子在门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得以进去探望生病的亲母,结果等到的,只有生母服毒而亡的身影。
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宫中兵荒马乱,有去太医署找太医的,有去金部要准备灵堂的物品的,有去各个衙门商议后事的。
以往这些都是丁妃统管,如今她死了,后宫里群龙无主,天都像是塌了一半。
也是徐之敬好运,他那一番话让丁令光没有再挣扎,也给了他自己逃脱的机会。
到了金部,他问清了傅歧今日在部里办差,立刻便请了人带他过去。
待见到这位同窗好友,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抓住他的手。
“傅歧,救我!”
第380章 眉目如画
金部负责京市、宫市等交易, 还有对百官、军镇、蕃客的赏赐, 以及供给宫人、王妃、官奴婢的衣服。
傅歧这个金部郎平日的工作类似于出纳,虽然繁杂,却并不劳累, 最多把宫中库存的旧布之类的东西贩售出去,因为建康令是他父亲, 也没人敢刁难他。
但今日却是他上任以来最忙的一天。
前阵子就传言丁妃旧疾犯了,只是恰巧遇到临川王那件事,太医都不在宫里,就拖了下来,没想到还没有多久,她就薨了。
她是后宫诸夫人之首,虽然不是皇后, 但薨了还是有许多仪制度的, 不但后宫里挂的彩幔都要换成白的,宫人奴婢的衣衫也得换上素服,还有来祭拜的百官夫人的祭服、灵堂上所需只用, 桩桩件件都是金部的职责范围之内。
偏生宫中很多年没有妃子薨逝,金部的储备根本不够,期间太子的人还来了两三次, 对那些粗麻素布完全看不上眼,非要金部里用最好的。
这时候要急着用, 只能在宫市和京市里立刻采买, 这立刻就要的事情, 即使是金部官员也不免焦头烂额。
以往这种事,傅歧都是委托马文才的旧部陈霸先去做的,他现在算是半个地头蛇,因为是油库司的管事,人脉也广,平日里傅歧急着要什么都是陈霸先去周转,这一次也一样。
趁着宫里宫外运转物资的机会,徐之敬藏在金部的厢车里,终于成功逃出了宫外。
“徐太医。”
负责接应的陈霸先警惕地看着四周,将徐之敬从厢车后部的夹层里扶出来。那地方狭小又闷热,藏了个人自然不太好受,徐之敬全身上下像是被水洗过一般,被扶出来的时候腿还有点软。
陈霸先为人谨慎,不该问的一句都不会多问,递给他一套金部计史的官服,示意他换上。
“太医署已经找了您两天了,听说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人现在都在找您,您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露面。”
毕竟最近他出入达官贵人家中治病,现在认识徐之敬的人不少。
徐之敬遭此一回,能呼吸到宫外的空气都觉得是如获新生,听闻之后感激涕零,“替我谢过马文才援手之情。”
“徐太医,马侍郎吩咐了,现在丁妃才薨,正是最慌乱的时候,让我先为您找一落脚之处。您可有什么打算?”
陈霸先也没狂妄到觉得自己的安排最妥帖,毕竟徐之敬出身豪族,说不得在京中人脉背景埋得更深。
去哪儿呢?
徐之敬犹豫了一会儿,就在陈霸先以为他没可去之处准备建议时,徐之敬却突然回答了:
“我在京中有一处产业,旁人并不知晓,劳烦你送我一程。”
陈霸先就知道这些大家族的子弟必有后手,连忙应下。
那徐之敬顿了顿,又说:“再劳烦陈使君,帮我给好友褚向送封信……”
“使君当不得,我不过是受马侍郎之托,算不得什么使君。”
陈霸先诚惶诚恐,又是一口应下。
“徐太医放心,您的信我一定送到。”
丁妃薨了,金部的车驾一天要来往宫内外十几趟,在两市出现也不显眼,陈霸先听闻了徐之敬说的地方,十分诧异地多看了他几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他在新桥附近放下了,又携带了他在车上写的书信回去。
那新桥附近,在建康城里也算是繁华之地,只是这繁华却不是白天,而在晚上。
这里是秦淮歌舞之姬的画舫停靠之处,每到夜间,这些画舫便从新桥泊里出发,在秦淮河上游船,供恩客享受,说是**窟也不夸张。
陈霸先怎么也没想到徐之敬所说的产业是在这里,可再一想,也确实没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当藏身之所了。
这些画舫并不是固定在此的,大部分妓子和鸨母都是租借的这些船只,船上人员流动复杂,游玩路线也不重复,甚至有恩客一住便是数月,谁也不会来这些船上查人。
更别说徐之敬的圈子里没人狎妓,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来。
徐之敬遮遮掩掩到了一家挂着“芳”字旗号的画舫上,刚刚露面,便有打手肃容将他请了进去。
徐家如果只靠行医和家中的庄园,根本支撑不了家中子弟优渥的生活,所以徐家在京中也有不少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