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良久后,谢昌九松树皮一般的褶子脸皱到一处,仍然不甘心地唤了一声:“李先生?”
虽然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天经地义,何况也不是什么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穷凶极恶之事,不过是平时派符时做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但谢昌九这心里终究有点不踏实,这不踏实源于吩咐他做事的那人行为诡谲,还源于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蒙在鼓里的憋闷。
“不该你知晓的勿要打听。”
屋里的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虚浮,音色虽然沙哑但听得出来是因为太久没说话有点刮嗓子,分明是个年轻人,但说起话来所采用的措辞,却比他这个六十岁老头子还要装腔作势。
这细微的不和谐之处令谢昌九联想起第一天见到这位找上门来的金主时,他那古怪的形象。半夜三更,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病号服,面色苍白神神叨叨,忽而狂喜忽而落泪,要不是他口齿清晰逻辑缜密,没的让人怀疑是从疯人院里落跑出来的病患。
算了算了,人是个怪胎,但钱多啊,睁只眼闭只眼把事办妥就行了。谢昌九站得久了,膝盖有点酸,转身欲走。
“慢着。”这时,一只白得不见血色的手忽然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把门缓缓扒开,“你好像带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什么不速……”他皱拢两道长眉,从一点点打开变宽的缝隙里窥见那张之前见过的脸,尾音戛然而止。
像是见到了什么异常惊悚的景象,他倏然骇异地瞪大了双眼,张口结舌,满是沟壑的松垮面皮因为夸张的表情都被绷紧了,面色变得铁青,舌桥不下的样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你你你……”
事实是,下一秒他真的被那只陡然出击的手掐住了脖子。
“没用的废物,你暴露了我的行踪。”手的主人心情很不愉悦,从他快速收拢的五指,以及谢昌九涨成猪肝色的面色可以窥见一二。
谢老道被那张恐怖的脸惊骇得无以复加,差点心脏病发猝死当场,等他因为缺氧反应过来,哆嗦着枯瘦的手去掰那人的手指时,却已经太迟了。因为剧烈的恐惧,他全身瘫软,根本无法调动起自己的身体。
苦心孤诣扮演出来的仙风道骨刹那间荡然无存,他蹬着小腿摩擦起地面,很不体面地呜咽起来。
今日早起忘了给自己算上一卦。
当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响时,他贫瘠的意识中划过这么一句马后炮的屁话。
还差一步即将命丧黄泉,认命之际,谢昌九的眼角余光里,破空飞来一道明黄色残影。还没等他看清是什么东西,人就被狠狠扔了出去,老胳膊老腿砸在门前那棵槐树粗壮的树干上,五脏六腑集体一震,七上八下,几乎从嘴里齐齐呕出。
“哎呦……”他趴在地上,扶着腰,颤抖地悲鸣一声。
惶惑地抬头一看,五步远的地方,两位挺拔的年轻人不知道何时何地冒出来,挡在他跟前。
穿风衣的那个俊美有余,但黑面冷情,盛气凌人,一看就不是个不好相与的。谢昌九心下毫不犹豫对他打了个叉,连忙朝另一位气场柔和一点的伸出手,再一细看那位的面相,典型外热内冷的笑面虎,又赶紧一个转圜缩回手,挣扎着自己扶着树干爬坐起来,气喘吁吁的抚着心口。
几秒钟的功夫,小屋的主人已经撕掉在手臂上烧出一个窟窿的烈火符,也不知道施了什么秘术,原地迅速隐去了身影。
陆惊风反应最快,拔腿就往里面冲,但也只依稀够到一点穿着黑斗篷的虚无影子,空中荡悠悠飘下来一张符,被他伸手接住。
“隐遁咒。”他压低眼神,喃喃出声,“又是一大禁咒。”
“看来这人是个符篆大能。”林谙不紧不慢地上前,眯起眼睛,“据我所知,业内目前在符篆应用方面最顶尖的集大成者,莫过于你们缉灵局的局长邢泰岩。”
“嗯,我把两道符拿回去找他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能锁定的对象。范围应该不大,能把禁咒运用自如,达到这种级别的人物少之又少。”陆惊风把符纸放进背包,若有所思,“那人为什么看到我们就逃?以他的本事,一打二不说轻轻松松,起码赢面很大吧?”
“应该是有什么不便出手的原因。”林谙环顾四周,蹙起眉头,“先不说那个,你不觉得这个房间问题更大吗?”
陆惊风的全部注意力被隐遁符攫取,这会儿经由林谙提醒,才抬起头四处打量。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到呛鼻的檀香味,阳光透不进来,导致里面阴暗且潮湿,生活用品少之又少,人气稀薄,满屋最显眼的就是那一方祭祀用的桌案,案上只一个铜制的香炉,走近一看,里面盛满了香灰。
“这里应该是供奉了什么东西,被一并带走了。”陆惊风点了点香炉后的空位,满桌都覆盖着薄薄一层粉灰,唯独那处干干净净,是一个轮廓清晰的小长方形,“你觉得会是什么?”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林谙双手抱臂,斜睨着他,“我更关心他拿着那东西想做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陆惊风又转了一圈,撕下贴在窗玻璃上的几道符咒,“哟,还有锁魂咒,我可太好奇这是在搞什么幺蛾子了。”
林谙脸色不大好,“先出去吧,这屋子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行,出去再说。”陆惊风也觉得这地方处处透着邪性,阴气砭骨,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跟着林谙出门。
刚跨出门槛,迎头被人撞了个满怀。
“年轻人,贫道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来历,但想必都是乐善好施、济世振道之人,方才行凶逃逸之人悍诡异常,如不尽早铲除,迟早危害苍生啊!”谢老道仓皇捉起陆惊风的手,死死攥住不放,他发髻歪斜,衣衫不整,焦头烂额,褶子脸上闪过一丝愧怍,“实不相瞒,贫道之前利欲熏心,被那人指使着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彼时贫道被安排得稀里糊涂,这会儿知晓了其中利害,恐怕那两人……”
他这真诚的剖白刚进行到一半,陆惊风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看到来电显示,陆惊风右眼皮跳了一下,直觉不好,把食指压在唇上先示意谢昌九噤声,接通了电话:“喂?别告诉我又出了什么案子。”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陆惊风皱眉嘶了一声。
林谙:“怎么了?”
“紫竹山盘山公路又出事了。”陆惊风揉了揉额角,一个头两个大,“又是意外坠崖,还是同一个地点,青天白日的,现在的恶灵都这么肆无忌惮了吗?”
听闻噩耗,谢昌九浑身一抖,神情激动,“受……受害者是不是姓赵?”
“你怎么知道?”陆惊风跟林谙相视一眼,“好像是叫赵非凡,还是个挺有名的公司老总。”
“没错了。”谢观主忽然失了重心,泥鳅一样滑下去,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愣怔了一会儿忽地捂住老脸,哽咽出声,“就是我刚刚忽悠的那个不举之人,此前那人给了我一张符,让我想办法混在众多符纸里一并给他。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就……作孽啊。”
第36章 第 36 章
陆惊风的脸色变了变, 伸手把地上的某滩烂泥拎起来,握着他肩膀不算温柔地甩了甩,挟着人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在下陆惊风,天字一号缉灵组现任组长。缉灵局查案,谢观主作为涉案人员,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谢昌九脚不沾地,不由自主地被拖着往前, 好不容易腾出手,扯了扯糟乱的衣领,“原来是缉灵局的朋友, 承蒙二位仗义相救,贫道不胜感激。贫道与贵局邢局长乃多年老相识……”
“先甭攀关系。”陆惊风一扬手,打断他,“我先问你, 你被那人利用,当枪使之前, 是否真的对他所做的事完全不知情?”
谢昌九眼角一跳,摇头如拨浪鼓,“天地可鉴,真不知情, 贫道虽然爱财,但绝对取之有道,从不做伤天害理的歹事。”
“取之有道?”林谙冷不丁嗤笑一声,一摊手, “不知所谓。”
讥讽之意显著到让人想忽视都难。
谢昌九好歹一观之主,年纪比这两小子加起来都大,怎么说也是个长辈,不辩一下疑似晚节不保,于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争道:“年轻人,你涉世未深,有些事难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说我派符一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实非骗,乃是正经营生。况且你以为我卖的是符?非也,贫道卖的是一种信念,一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决心。有些人身体上出了毛病,就是因为缺乏这种精神动力,而这种内在动力病人无法自发产生,需要有人在外面推一把。贫道扮演的,就是这么个不可或缺角色。”
头一回听人把骗术阐述得如此清新脱俗,林谙翻了个高贵冷艳的白眼,飞出一抹假笑。
嘴上习惯性忽悠完,自控力跟思考能力被身体重新夺回,谢昌九这才发现这位长相特别得天独厚的年轻人,看着似乎有点眼熟,山路十八弯地咦了一声,“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林谙没搭腔,陆惊风接过话头,以一种审讯的口吻问道:“谢观主,此案人命关天,劳烦你好好回忆一下,按照那人的要求,你总共替他发出去多少张类似的符咒?其中有一张,是不是作为平安符,给了一位王姓中年妇女。”
这王姓女人就是强森的爱人。
“是是是,王女士说是来给干弟弟求的。”谢昌九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神色紧张,“总共就两张,贫道记得清清楚楚,前日的王女士,今日的赵非凡。警长,你能不能告诉我,这……这符,上面画的是什么?”
“符咒经由你手,你就没点好奇心拆开看看?”林谙打开车门,把两座跑车副驾驶的车座前倾折叠,露出后面并不宽敞的空间,“谢道长,委屈你往里坐了。”
“好奇心害死猫,闭目塞听有时候是一门人生哲学。”谢昌九瞥了一眼这公职人员的豪华座驾,内心早就臆想出一系列贪污腐败的职场潜规则,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憋闷的气,撩起道袍爬了进去。
“阴兵符听说过吗?”陆惊风放下座位上了车,在后视镜里凛然凝视着他,“你的闭目塞听,现在间接害死了两条人命。”
谢昌九折腰曲腿地窝着,闻言,嘟囔了一句什么,面色煞是不好。
发动机启动,倒车拐弯、提速上路,一气呵成。
陆惊风两根手指撑在脸颊,歪着头,等空调的冷气逐渐驱散车内的闷热,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好了,谢观主,现在请把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位神秘案犯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务必不要遗漏任何细节。有时候就是那些不值一提的点,往往会成为重要的破案线索。”
刚闭上眼睛正试图放松自己的谢昌九立刻表现出坐立不安,面皮不受克制地痉挛了两下,低下头:“我只知道他姓陈。”
他把那天晚上的情景细致地描述了一遍,捶胸顿足,叹了恨不得一百零八口气:“唉,当时我就该看出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那人从外表瞅上去真真是人畜无害,跟平时那些来观里看稀奇凑热闹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又借口身患绝症从医院里逃出来想自寻短见,路遇鹤鸣观忽然被元始天尊感化,死志顿消。我看他眉目清秀,苍白羸弱,确实像是久病缠身,恻隐之心大动就收留了下来。万万没想到,竟然就此着了道!”
“你说他穿着一身病号服?”陆惊风手掌相对,指尖合拢竖起,若有所思,“有没有看清病号服上印着哪家医院?”
林谙瞥了他一眼,知道对方也想到了同一个人。
谢昌九抓耳挠腮想了一会儿,胡子都快捋秃噜了,“好像是……什么人民医院?我就记得貌似有‘人民’两个字。”
“是第五人民医院。”陆惊风给他补齐了全称,搓了搓浸出汗水的掌心。
谢昌九瞪着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反应了半晌,惊喜不已:“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前排的两人都没作声。
“被掐住脖子之前,你看到了什么?”林谙转移了话题,“我没看错的话,那一瞬间你的表情很夸张,看上去特别惊恐,像是恐怖片的炮灰见了鬼。”
提起这个,谢昌九土褐色的面色刷地变得蜡白,连皱纹的皱褶里都夹着不安,他嗫嚅着双唇咽了口唾沫,目光呆滞,迟迟没做出回答。
陆惊风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猛地大喝了一声,“谢观主!”
谢昌九像是被魇住了,被这么一吓,浑身一激灵,直接跳起来撞到了车顶,捂着额头射过去愤怒的视线,“贫道虽然上了年纪,但是一点都不耳背!”
“我……我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从他脚边升起。”他支支吾吾,有些后怕,“不不不……不对,是几个人影,同时扑向了那人,然后他脸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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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包的红色兰博基尼停在紫林山的山脚时,已经是黄昏。
流云在地平线被烧得火红,洒下蔷薇色的斜晖,那两个倚在车边低声交谈的人影融进了这番暖暖的色调里,显得格外和谐般配。
“这是东皇观的地界。”经过一路的冷却,神态举止皆恢复如常的谢昌九后知后觉,他倏地就记起来开车的那位漂亮年轻人是谁了。
一下车,茅楹跟张祺一道迎了上来。
陆惊风这才发现肥啾也在,明黄色的爪子落在茅楹的肩膀上,它把头埋在翅膀下,昏昏欲睡。
陆惊风的眼神黯了黯。
“应家属要求,被害人尸身已经被运往市中心的殡仪馆。”茅楹站定了就不敢再动弹,怕动作幅度一大,惊走了肩上鸟儿的瞌睡,连说话声都放柔和了,“对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恩度集团的创始人之一,家属半秒钟都不想在现场多呆。喏,这是你让我找的东西,在他的公文包里搜出来的。”
她递过来的透明塑料袋里,赫然是谢昌九售出的那些符纸。
“恩度集团?”陆惊风把塑料袋接过来,打开封口,一个接一个地把里面叠成三角的符纸拿出来,拆开细看,一连拆了几个,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就是前两天上了新闻的那个房地产公司。”张祺回答,“因为强拆住宅,把一名住户逼得自杀的那条新闻,沸沸扬扬地闹上了头版头条,直到今天余热还在。”
陆惊风手一顿,意识的海中隐约闪过一丝明亮的光线,但很快就湮灭不见了。很多时候,线索就像是扑扇着翅膀掠过头顶的鸟儿,每当他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飘落一地的片片羽毛。
拆到第十张的时候,那张混迹其中的阴兵符终于显露真身。
确认之后,他又把符全数塞进塑料袋。
“跟上起事故如出一撤,咱们的人从车辆在山底的落点和损毁程度,推测出坠崖的大致高度,通过勘测路面的刹车制动痕迹,锁定了山腰一处范围。奇怪的是,车辆脱离地面冲出去,该处的栏杆却完好无损。”张祺将他半天的调查结果发表出来,末尾还加上了个人意见,“看上去,就像是连车带人,直接被某种不可说的力量抛掷出去的。”
“案子要是处处照常理来,我就不会出现这儿了。”陆惊风拍拍他的肩膀,“走吧,我大概知道你说的那个‘不可说’地点具体在哪儿了。”
“等等,这两位是……”张祺左看看,一老道;右瞧瞧,一靓仔,组合别提多奇怪。
“哦,这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咱们组新来的组员,林谙。”茅楹嘻嘻介绍道。
“又……又叫林谙?”张祺满脸不信,扭头同情地望向陆惊风,“你们组每回来的新组员……是不是都是风哥你以前的仇家?”
之前聊天的时候,他已经被茅楹科普了那句耳熟能详的内涵古诗。
林谙以手抚唇,借以掩饰嘴角掠过的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
陆惊风选择性失聪,面无表情地跳过这个话题,指着谢昌九道:“这是鹤鸣观观主谢昌九,至于谢道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待会儿你把他带回去做个笔录就知道了。茅楹、林……姓林的,收拾一下准备干正事了。”
“姓林的?”林谙挑起一边眉,含笑睨着他,“这么唤人可不太礼貌吧,陆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