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我又慢慢让左手垂下去,这一番动作令我浑身都出了一层薄汗。都说五指连心,手腕更是牵连全身。痛到一定程度,原来可以这样虚弱难熬,让人又麻木又绝望。
    我一动不敢动,感受手腕持续不断的一波波抽痛,却再也晕不过去。我明明清醒着,眼前的厨房景象慢慢模糊融合成一片,都是一团不锈钢冰冷的银色,令我心脏紧缩恐惧的发抖。
    迷糊中我想,都快一天了,为什么我的血还在流。虽然有铁签穿插着,血只是大滴大滴的涌出,但这样连绵一天,我肯定也会失血过多的。
    我不想死。
    疼的我都感受不到血在流了,但每滴血滴入玻璃杯的声音却在寂静的厨房中被无限放大。最后,我不自觉地开始抽泣,每一滴血滴下,都仿佛生命倒数计数,都令我的心脏狠狠一抽,然后眼泪不停流下。
    我真的怕死。
    我最怕死,也怕疼,在痛苦死亡的边缘,是最残酷的煎熬。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模糊中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我集中精力努力看去,黑色皮鞋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再向上,是紧抿的下颌,冰冷淡漠的眼睛。
    瞬间我浑身也冰冷彻骨。
    他终于又回来了。
    男人一身黑衣,带了一副防毒面具般的大口罩,端了个托盘。他走到我面前,目光略过我苍白的脸,落到案台上已经收集了大半杯的血上,然后,他把托盘放在那杯血旁边。
    我这才看清,托盘里是两杯透明的液体,一包棉纱布。
    只是看一看而已,我也无法管什么了,只是知道自己已经承受不住任何一点动作了。
    我垂丧着头,声音轻弱的几乎没有:“求求你……真的疼……”
    口罩遮挡下,男人只露一双眼睛。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有点探究,但更多的还是令人胆寒的森冷。然后,他端起一杯透明液体,把吸管送到我嘴边。
    “水。”他说。
    我没反应过来,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很快把水杯往旁边一搁:“刚才喝够了?”
    我心中一惊,但他并没有继续追究我的自作主张,而是端起另一杯透明液体,朝我的右手腕浇下去。
    我浑身紧绷,伤口先是感到一丝一丝疼痛加剧,然后猛然刺痛,同时鼻尖也嗅到一丝微冲的味道。
    是酒精么?
    原本痛的麻木的神经又被唤醒了,我忍不住发抖:“……你,你有本事浇盐水啊……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他突然停手,只倒了半杯。
    他把杯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搁,捏住我的下巴,直视着我:“喜欢盐水?行啊,一样可以消毒,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盐。”
    下巴的禁锢令我吐字很困难,但我心头一跳:“消毒?”我鼓足勇气望向他,很快还是垂下目光,“……你会放我走么。”
    他丝毫不答,但这令我觉得有戏。我的嗓子突然又干又紧:“求求你,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保证……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求你了……放我走吧……”
    突然右手腕猛然一热,我仰头发现,不知何时腕上的铁签被拔掉了。胳膊无力的掉落下来,毫无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我颤抖地用左手握住伤口,指缝间大股大股的血直往外涌。
    我双腿直打颤,慢慢蹲下,随着滚烫的血涌出来,心脏却一阵一阵发空发冷。我努力蜷成一团,更加握紧伤口,眼前被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我不想死在这里……”血流的这样快,我太无措了,我不想血从我身体里这样快地流走,可是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能帮帮我……“我不想死……”身体仿佛越来越轻,嗓子眼的腥甜伴着破碎的字眼放大成了全部。
    恍惚间,男人的身影也蹲了下来.
    “我也舍不得你死在这儿呀……”口罩后的声音低极了,像是一声遥远的叹息。
    第3章 三
    再睁开眼睛,是雪白的天花板。
    我偏头向左看,一根输液支架上吊着两个玻璃药瓶,透明的细管延伸到我的左手背,药液一滴一滴流入身体。
    又偏头向右看,受伤的右手腕包扎的像个大白馒头。不知是用了止疼药还是麻药,伤处疼痛并不明显,只是没什么知觉。
    我躺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身下铺着白床单,柔软的被子搭在身上。
    想必,这里是医院病房吧。
    我有点恍惚,好半天思绪才回到脑海里。突然听到有零碎声响,我努力望去,视线尽头的墙边有一名白大褂医生,背对着整理架子上的器械。
    “咳……”我想叫他,努力了半天却只发出轻弱破碎的喉音。我有点着急,用脚使劲踢床板,终于被我搞出了一些声响。
    医生闻声回头,见我醒了,搁了手上动作走过来。
    白大褂医生带着黑框眼镜,长了张娃娃脸,看不出年龄。我又张了张口,嗓子又痒又疼,失声了般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于是我继续踢床板表示我的焦躁难安。
    医生检查了一下我手上的输液管,然后掏出一支细针管打入了输液滴管里,继而他调节了一下输液速度:“先别急,你需要多休息。”
    他后退了一步,就立刻模糊在了我的视线中。似乎加了一针安眠的药剂,总之我又飞快地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我感觉睡得沉极了,内心很安稳。好像我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喝着奶茶看剧,养的猫趴在腿边睡成一团;好像我在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牛肉片又大又鲜嫩,虾滑在牙齿间弹弹的;好像我拉开窗帘又是平常的一天,太阳出来了,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最好的还是吃火锅的安逸,因为我真的饿了,在睡梦中,都能听到肚子咕噜噜空荡荡的回响,肚子响之余,鼻尖嗅到了一股微弱的,淡淡的,真实的香味儿。我恍惚睁开眼睛,朝香味源望去,左边矮柜上放了一碗粥,冒着细微白汽,嵌着肉碎菜末,很大的一碗。
    我很激动,肚子比我更激动地叫嚣起来,天知道我已经几十个小时没吃饭了。我这时发现左手的输液管摘掉了,针头停留在手背上,用胶布包好。针头多少有些碍事儿,但毕竟比包成馒头的右手好使,于是我用左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颤巍巍舀粥喝。
    嗯,熬的挺浓的。嗯,肉末有点少。嗯,多放点盐和胡椒粉就好了,没什么味儿。这勺子太小,一勺一勺喝得太慢了,我等不及,放了勺子,用左手把碗端起来送到嘴边。碗很沉,左手用力时针头处一痛,手抖了一下,一碗刚送到嘴边的粥通通扣到了被子上。
    我呆了一下,鼻头一酸差点痛哭出来。我真的好饿,而且感觉无依无靠,我好想回家。回家先报警,然后吃好多好吃的。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不想在医院呆了,即便需要住院,我也要先回家先报警再说。现在止疼药药效还在,伤口似乎不继续流血了,睡了一觉也有了些精力,撑到回家还是可以的。于是我用左手肘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来,然后下床。
    没有鞋子,我的背包也不在病房里,我环视一圈,发现门口有一双深色的男士大拖鞋,可能是之前病人留下的吧,我也顾不上那么多,穿起来便往门口走。
    病房是推拉的玻璃门,推开门后还有厚重的灰色帘子,我感觉这个设置很是奇怪,一般帘子不应该安在病房里面,方便病人遮挡隐私么?
    拉开厚帘子,我一下子顿住了。外面不是想象中的医院走廊,而是另一间大屋子,铺了柔软的地毯,有床,有办公桌,还有一片沙发群。沙发上坐了两个人——那个男人和黑镜框医生,同时抬头望向我。
    我感觉如坠冰窖,僵硬从脚攀延到头顶。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在医院了,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却丝毫没料到,我原来从未逃出这个人的手掌心。
    我僵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男人朝我走过来:“有事儿?”他问。他不知何时又带上了那个防毒面具般的口罩,我不自觉地发抖,终于在他走到面前时蹲了下来。
    男人的裤腿下是一双舒适的家居袜,踩在深灰色的绒毛地毯上。视线回移,我穿着不合脚的大拖鞋,十个脚趾僵硬地缩起来。
    “出来什么事儿?”男人又问。
    我把目光埋在自己的脚趾上,左手无意识地揪着地毯的长毛:“……我的粥都洒了,我很饿。”说话间我又不自觉掉下泪来,其实更多的是以为劫后重生,其实尚在劫中的震惊与恐惧吧,但我又没法言表,只好把情绪都夹杂在粥上。不说话其实没觉得,但一开口说饿我就感觉很委屈,恐惧都抵挡不住的委屈。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渗进地毯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要转移突然泛滥的眼泪,我更加一下下扯着地毯的绒毛:“我不小心……把粥都洒了……”
    男人用脚点了点我面前地毯:“你起来。”
    “我的粥……”
    “你先起来!”
    “……洒了……”
    “林医生,再叫碗粥来。”男人深吸了口气,“别在那揪地毯了,起来!”
    男人伸手想拉我,我有点怕地往后躲了躲,干脆变成坐在地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男人声音又冷又闷。
    我哪里知道我要干什么呀,我埋着头,弱弱道:“我,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对话无效,男人又深吸了口气,直接拽起我的胳膊,这一拽扯到了伤口,我尖叫了一声“疼!”眼泪刷刷流地更凶了,几乎喷出了一个鼻涕泡。
    男人瞬时松开了手,站直了。静了几秒,或许他想说什么吧,但也没有开口,只是不耐地原地踱了几步,然后转身走了。
    屋子很大,脚步落在地毯上只有很轻弱的摩挲声,而我的抽泣声格外明显清晰。门一开一合,男人离开了。
    过了几分钟,沙发旁传来林医生的声音:“回去吧,该输液了。”
    小屋里的吸顶灯光有些昏暗,一直开着,分不清外面是昼是夜。林医生每次给我换药都会带粥来,不过都是用大杯子盛了,然后插上粗吸管,方便我喝。
    一共喝了六顿粥了,估摸着过了两三天,我不知道那个男人还会不会在外面的大屋子里,反正他没有进来过,我也没胆量再出去。
    我曾趁着换药,尝试着问:“林医生,你能不能让我给家人发个消息,告诉他们我还活着。要不好端端的我就这么失踪了,他们使劲报警的话,对你们……对你们这个团伙也不好不是?”话说完我感觉这“团伙”似乎是个贬义词,但我一时也真不知怎么概括他们。
    林医生说:“抱歉,不可以。”
    我又问:“那你,你帮我带个消息可以么?我给你联系方式。”
    林医生很有礼貌,仍旧说:“抱歉,不行。”似乎察觉拒绝我太多会对我情绪有影响,情绪有影响了就对伤势恢复不利,林医生转而说道:“不过我下次来会给你带一套衣服,和一床新被子。”
    我觉得挺好。我身上还是那天穿的小黑裙子,破烂不堪,血迹浸了又干,被子上除了我的血,还混合了前些天洒的粥,只有一小角是稍微干净些的,我就一直扯着那一小角可怜巴巴裹住自己。
    果然下一次林医生再来,拿了一床白被子和...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仔细闻一闻,还有微微的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是从医院直接拿过来的。
    于是我猜测,难不成林医生在某个医院上班,每天上班前下班后来这里给我换药?若是如此,那我所关的这个屋子应该不是在太偏远的地方。我把病号服和被单翻找了一遍,却没看到印有任何医院或诊室的名称。
    除了通往外面大屋子的推拉玻璃门,屋子还有另一扇小门,里面是卫生间。卫生间只有盥洗池和马桶,没有任何淋浴设备。
    原本我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次上厕所出来,看向我的床,觉得那挂吊瓶的输液支架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淋浴喷头,而我的床,床体部份似乎是瓷砖的。于是我掀开床垫,下面居然是一个盖着盖板的浴缸。原来我的病房是浴室改造成的,原来我一直被关在套间的卫生间里。
    我想起小时候,抱了流浪猫回家,不会喂养也怕它受惊乱跑,就往卫生间扔了一个旧坐垫和一些食物,把猫先关在里面。
    我又不由联想,既然我所在的是套间的卫生间,这些天那个男人是去哪里上厕所的呢?
    无事可做就是喜欢瞎想。在输完液的空隙,我慢慢下床溜达了溜达,在一边床头的柜子里找到了几样男士沐浴用品,在另一边找到了几条毛巾,浴巾,都还带着未拆的包装。我拿了一条最不起眼的毛巾,挤了些洗头膏,用一只手很不方便地把头发洗了洗干净。
    又过了几天,实在太过无聊,我鼓起十二分胆子,推开玻璃门,将厚帘子悄悄扒开一条缝。
    外面的房间空旷而安静,地毯,床,沙发,陈列在白色灯光下,没有人在。
    床出奇的大,置在房间最左边,三面贴墙,空出来的一面床边放着长条脚凳。床单是略柔软的浅灰色,有一些褶皱,似乎主人起床后只是随意铺了一下。
    房间最右边有一扇门,看不出是木制还是金属的,只是又厚又沉重。门一侧有一个大冰箱,另一侧是深棕色的沙发群,像一只只烤过头的大土司面包,沙发间的铁艺茶几上放了一只玻璃杯。那杯子仿佛是屋中唯一反光的东西,我发现,这个屋子同样没有窗户。
    沙发和床之间是大片空地,深灰色的地毯之上,没有放置任何家具。这空地足够跳小型广场舞了,我想。
    我没敢踏出去,只是认真将大屋子扫视了一遍。之后我特意把帘子留了一道小缝,让我得以看到外面的情况,然后关好了玻璃门。
    我没有回到床上,靠坐在墙边,时不时透过缝隙看看外面。不知过了几个小时,终于男人走进了屋子。
    男人进门后走向了大冰箱,悠闲地给自己泡了杯喝的,然后他握着玻璃杯,走到沙发面前坐下了,掏出手机,一边慢慢的喝,一边刷屏浏览。
    看了一小会儿,男人就收了手机站起来,然后轻轻摇晃着杯子,径直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登时一惊,以为他发现了我在偷窥,赶紧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装作靠在墙边睡着的样子。心下默数一秒,两秒……十秒……心脏因为压迫感剧烈地跳着。过了好一会儿,男人却始终没有进来,我小心翼翼探身再透过缝隙看出去,却看到男人格外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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