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以后气不过,自己开了一个舞厅,现在仙楽斯都能和百乐门分庭抗礼了。”
舞厅能做到,旅行公司想来也未尝不可吧。能买的起火车头等车厢的,这些旅客里头有钱的肯定不少。
指不定这趟回去,哪一个气不过洋鬼子,就自己开一个公司承办。
陆沅君暗暗把这码子事记下来,以后运城若是有了旅行公司,市政还得扶持一下,不能堕了自家人的威风。
火车轰隆隆的向前,陆沅君他们所在的车厢干干净净,嗅不到煤炭燃烧后的烟熏气,一路走的很是顺畅。
世人从一开始认为火车是奇技淫巧,横穿田野山川的铁路会妨碍风水,到如今成了新潮摩登的出行方式,才不过几十年的功夫。
而当陆沅君下了火车,来到了沪上之后,又觉得沪上仿佛要比运城再摩登个几十年的功夫。因着李勋来和他们的方向不同,告了个别便分道扬镳。
封西云在沪上住过两三年,如今也偶尔回来姑母家做客,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再说了,刚一出站姑母家的汽车就已经等在外头了。
司机认得封西云,冲上来帮着他们搬了行李。按着主母的吩咐,多看了陆沅君一眼。
安顿着两人上车以后,司机从车窗探出头,跟前面拦着路的人喊了几声让开,脚下踩了油门出发了。
在火车上的时候,查票员怀疑陆沅君是乡下来的,上了汽车以后,司机也这么怀疑。
因着陆沅君仍在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沪上的人有三个运城那么多,各条街道上都是人,汽车是走不快的。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按一次喇叭,示意前头的行人不要挡着路。
司机时不时的从后视镜里看少帅的未婚妻,模样的倒是不错,但跟沪上小姐们比起来,总觉得好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样。
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街道,有什么值得看的。
但陆沅君和司机想的不一样,她也不在意司机怎么想,因着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街道,陆沅君也能看出别样的玄机来。
比如马路上的电车,运城就是没有的。还有那些盖的高耸的西洋式大楼,招牌上挂着某某银行,这些在陆沅君看起来,都新鲜的很。
除了这些以外,沪上有一点最为吸引陆小姐,那就是街道上行走的人。
与运城不同,沪上的人似乎更加朝气蓬勃,有股子冲劲儿。尤其是年轻人,十几岁的小伙子,小姑娘们,神情都不一样的。
仔细一看,这些年轻人们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在赶。
陆沅君扭过头,指着那个方向,朝封西云问道。
“什么地方?”
封西云上半身前倾,越过陆沅君趴在车窗上,目光向陆沅君指的地方望去。才瞧了一眼,封西云的眼角嘴角就满是笑意。
“那边儿是文台路,有足球比赛。”
封少帅拍了拍前头司机的背椅,说。
“掉头,先不回去,上文台路。”
司机本想回一句家里还有人等着,但转念一想,难得少帅有心思跟姑娘去看比赛,要是被他给毁了,这门亲事成不了,就等着被夫人收拾吧。
于是司机调转车头,按着封西云指的方向,朝着文台路开了过去。
封西云看着街头正往文台路的走的年轻人,有不少都是十四五的年纪,坐在三轮车或是黄包车上。
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手舞足蹈兴奋的很。
不由得就想起了自己上中学的嘶吼,到了礼拜天学校休息,他就会跟姑母要两元钱。花三毛钱坐着三轮车,花六毛钱买一张最好的座位票,再花几毛钱买零嘴和点心。
三五好友结伴,一起在球场消磨时光。
原本足球比赛是洋人们玩的,但沪上几所大学里的学生们掀起了玩足球的风潮,有一个踢的特别好。
听说英吉利的人要给他每年五千英镑,那学生都没答应。这事儿当时还上了报纸,要知道一英镑能换八十块大洋,五千英镑一年就够他过了。
拒绝了英吉利,是个极长国人志气的事。
想着想着,封西云想到了一桩旧事。
他身体往前一倾,猛的拉近自己和陆沅君的距离,近到陆沅君甚至能够感觉到封西云的呼吸。
陆小姐抬起右手,挡在了二人的中间,前头还有司机呢,你要做什么。
封西云把陆沅君的手拽了下来,凑到了她的耳边,还偷偷摸摸的用另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嘴,说起了悄悄话。
“我跟你说件事。”
好奇心让陆沅君一动不动,只是警惕的看着司机,只要他一转身,就立刻推开封西云。
“我那会儿年纪不大,十四五。”
封西云用气声说起了旧事。
十几年前封西云还在上中学,有一个礼拜天和同学们去看比赛。是沪上大学的学生,对战一个洋人的队伍。
吹哨的裁判也是个黄头发鹰钩鼻的洋鬼子,处处护着洋鬼子的队伍。半场的功夫,罚下了好几个沪上大学的学生。
在场看球的有大半是黄皮肤黑头发的,被洋鬼子们气的不行,封西云属于特别气的那种。
封家是北方人,十四五的封西云个子瞧着要比沪上十□□的后生还高,加上他又有个当大帅的爹,常在军营了晃悠。
封西云会些拳脚,身体又壮实,比赛一完就起了不好的心思。
他跟着洋鬼子裁判走了三条街,在天黑之后把外套脱下来,套在洋人的脑袋上就拖到墙角走了一顿。
洋鬼子裁判也知道为什么挨打,老实说这也不是他都一回挨打。
但以往挨打的时候,都是好几个人揍他,被一个人拽到墙角揍,且没有还手之力,这真是头一回。
这人的拳头像是铁疙瘩,每一次砸下来,都叫他疼的要命,眼泪在眶中打转,鼻涕也跟着下来。
“别打了别打了!”
洋人裁判趴在地上开始求饶了。
“我是误判,误判!”
封西云才不吃这一套,没撒够气是不会停的。
“你是误判,我是误打。”
狠狠的把裁判揍了一顿后,封西云一撒丫子跑掉了。那洋人裁判眼冒金星,迷迷瞪瞪又加上天黑,愣没有看清他是谁。
一瘸一拐的上警察局报了警后,警员们见洋大人鼻青脸肿的,生怕闹出外交事件来。一个个的也不吃酒打牌了,结伴就上街去抓犯人。
封西云毕竟年纪还小,沪上到处是人。他打洋鬼子的时候明明已经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还是被人给看见了。
警察大半夜的带着人来到了封西云的姑母家,说要捉拿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壮汉。一问嫌疑犯封西云才十四五,即便身材是符合了,但年龄明显不符,也才作罢。
“从那以后,凡他吹哨的比赛我都去看。”
封西云憋不住笑出声。
“好在他长了记性,再没有过误判。”
说完了旧事,封西云撑着胳膊起来,拉开了和陆沅君的距离,靠在了皮质的背倚上。
然而没有了方才的得意,陆沅君看到封西云眼中甚至有些落寞,刚才的笑声也在转瞬之间化为了乌有,仿佛没有出现过一样
封西云的偏过头,把目光抛向窗外,视线落在了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身上。
处处都要受洋人的欺侮,也就能在比赛上扳一局回来。那时觉得自己做的很热血,现在转念想想,又显得辛酸而无力了。
“哎……”
封西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又没有兴致去看比赛了。
陆沅君望着封西云的侧脸,手指捏着自己的旗袍,头一回打心眼里觉得他和别的丘八不一样。
别的丘八想的是钱,地盘,和女人。
而封西云脑袋里还有别的东西。
司机光顾着听后头的动静,一时没有注意前头的行人,等到快要撞上才猛的回过神来。脚下用力的踩了刹车,汽车在一瞬间停住,里头坐着的人朝前撞了过去。
封西云眼疾手快,长臂一拦,把陆沅君搂着,双双倒在了后排的座椅上。
陆沅君的手肘按在封西云的胸膛上,二人的面部相距不过几厘米,四目相对。
“怎怎怎……么开车的……”
封西云喉结滑动,虽说是在抱怨司机,但却直直的看向压在他身上的陆沅君。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更】
司机为了躲避行人, 砰的一声撞在了街边银行的石头狮子上。
一个洋人从里头出来,先是趴在玻璃上看车里的人, 确定有没有人受伤。
封西云的手刚要往陆沅君的后背上放,还没沾着衣服, 目光微微一侧就对上了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洋人拍了拍车窗玻璃,在陆沅君起来以后, 折回了被撞坏的石头狮子上。
指着石头狮子被撞掉的下巴, 叽里咕噜的说个没完。
用的是陆沅君和封西云听不懂的语言, 但凭借肢体语言, 他们也能明白洋人的意思。
不就是赔钱嘛。
汽车前头也撞的凹陷下去一块, 司机身体上没有受上, 心里头可疼坏了。
下车以后发现他躲避的行人早就不知踪影, 愁眉苦脸的看着洋人嘴里念叨着。
“洋人开的银行, 又不是山西人开的银号, 门口立什么石头狮子呢。”
车外的事封西云暂且顾不上, 他扶着陆沅君,紧张兮兮的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刚才撞的并不厉害,但磕碰一下也怪叫封西云心里不舒坦的。
“都怪我, 看什么足球比赛。”
直接去姑母家就不会受这份罪了。
再说,他也过了那个为了一场比赛热血沸腾的年纪。
因着封西云知道, 在球场上逞一时的英雄并没有什么用。就算是真的赢了洋人又能怎么样呢?
外头那些三轮车和黄包车上的学生们, 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