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人是大了, 可能当的起这么大的家,脑袋还是精明的。见侄儿挤眉弄眼的,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就算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也不能说出来嘛。万一把这丫头给吓跑了, 西云后半辈子怎么办。煮熟的鸭子要是飞了,不得后悔死。
为了不让自己做害封家绝后的罪人,金夫人拽着陆沅君的手更紧了。
余光里瞥见陆沅君穿的衣裳素净, 想起了前不久报纸上才刊登过运城王陆大头过世的新闻。金夫人叹了口气,看样子她刚才的念头可以打消了。
尚在孝期的陆沅君三年内是不能成亲的, 而这场准备好的宴席只能按着原本的计划, 给自己过寿了。
可惜。
真想把院落里到处都是的寿字撕下来,换成红色的双喜。
“沅君呀……”
金夫人开口很是亲切,陆沅君虽然还没说自己的名字, 金夫人就已经知晓了。
“我看你梳着短头发,肯定是个新女性。”
“我那小女儿就是这幅打扮, 短头发, 短旗袍, 脚下踩一双高跟鞋。”
跟那鞋绿眼睛,高鼻梁的洋人一模一样。
不过金夫人提起了自己的小女儿, 面色突然一沉, 连带着对陆沅君也戒备了起来。
拽着陆沅君胳膊的手松了松,金夫人避开了侄儿封西云, 压低了声音。
“我知道你们这些新女性, 以前的伦常都不放在眼里。”
金夫人的小女儿年纪只比封西云小一两岁, 还住在家里头没有成亲,是让亲戚朋友笑话的老姑娘。
且除此之外,金夫人小女儿还有的别的地方让母亲看不顺眼,连带着金夫人对所有和小女儿打扮差不多的姑娘,都生出了敌意。
“美其名曰‘爱情’,隔三差五的换男人。”
今天和诗人恋爱,明天和戏子私奔,没有个正形。
金夫人停下脚步,目光直视着陆沅君。
“你可千万不要玩弄我们西云的感情。”
旁的人也就算了,就算被玩弄了,至多缓个一年半载的就能跟没事人儿一样。自己的侄儿封西云不一样,还不容易甩掉了亲爹的阴影,如果真的被陆沅君玩弄了感情……
后头的事金夫人不敢想。
陆沅君还以为封西云的姑妈要跟她说什么,结果严肃至极只说了一句话,不要玩弄封西云的感情。
两个疑问自陆沅君的心头升腾而起。
一,封西云是不是心理上有什么问题。
二,金夫人对新女性又有什么误解。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陆沅君也不能直接问不是?她只能回握紧金夫人的手,轻轻的按了按。
“您放心。”
金夫人瞅了瞅陆沅君,不知怎么,陆沅君只说了三个字,都没有旁的解释,但金夫人就是愿意相信。
陆沅君她不曾见过,但金夫人见过陆沅君的亲爹,陆大头。一个十足的大老粗,脱了那身军装扔到码头去,跟扛大包的站在一起泯然众人,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金夫人在沪上见多了暴富的人,街头的混混,帮派的瘪三,升官发财换老婆。就算不换也得多娶一个。
可传说中泥腿子出身的运城王陆大头,来他们这里做客的时候,举止上粗俗了一些,叫金夫人难以容忍。
但陆大头跟众人坐在一起,三句话不离自己的糟糠之妻。一口一个我老婆,那得意的模样,仿佛在场的人除了他以外,都是四十了还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一样。
可事实上,同坐在一处的人,只有陆大头的老婆最少了。
金夫人的弟弟封家老帅除了是个酒色之徒之外,还是个好事之人。就很看不惯自己的好兄弟陆大头被老婆绑住了手脚,总是想要给他介绍几个。
那次也是在金家的后宅,当时沪上顶有名的周三元来唱堂会,封家老帅又起了给陆大头送姨太太的心思。
陆司令当时就急了眼,弯下腰把鞋一脱,满院子追着封家老帅,口中骂骂咧咧的。
金夫人这会儿想起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陆司令的声音。书香门第,世家子孙,骂人都不带脏字的。
可陆司令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真的剌耳朵了。
抛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其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陆夫人在他未发迹之前就相伴左右,自己要是换了老婆,也别当什么运城王了,运城陈世美还差不多。
金夫人一贯不喜欢自己弟弟的狐朋狗友,但张口娘希匹,闭口妈卖批的陆司令竟然让她生出了好感来。
而今也真是有缘,西云的未婚妻竟然是陆大头的闺女。有那样的爹,金夫人以为陆沅君应该不会玩弄西云的感情了。
金夫人松了一口气,又一次热络起来。陆沅君作为陆司令的女儿,更让金夫人满意了。
封西云跟在后头,好几次想要插话,刚一张嘴就被金夫人狠狠的瞪上一眼,也就不了了之。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沅君被姑母拉走,丝毫不理会自己。
明明是我的未婚妻,又不是姑母的未婚妻,封西云跟在后头,有点委屈。
金夫人的夫家是淮扬人士,虽然在沪上定居也有许多年了,宅院里头仍然能看到故乡的几分风貌。
层层叠叠的假山,院落里开凿出的小湖,湖中的有荷花点缀,蹲下身子来看,里头还有肥硕的金鱼在游动。
汉白玉搭的亭子,红木做顶,柱子上雕着不一的花与竹,还找了知名的书法家来题匾额。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的树木,就连从走廊的窗户上望出去,也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这些东西在陆家的宅子里可没见过。
运城的陆宅也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院,但跟金府一比,像个村里地主住的。
如果陆沅君把此刻的想法去运城后山的坟头,说给过世的亲爹听,陆司令都能在棺材里乐出声。
因着在陆司令的印象里,地主家的宅子是顶好的。他那处院子,就是按着地主家来捯饬的。
不同于陆家的宅子直来直去,金家的院子曲径通幽。金夫人带着陆沅君七拐八拐的,很快就把封西云甩在了后头。
又转了一个弯后,陆沅君再回头看,已经瞧不见封西云的身影了。
陆沅君不由得有些紧张,金夫人拍了拍她的胳膊。
“就当是在自己家。”
“娘!往后退往后退!”
一声尖利的女子声响起,把金夫人和陆沅君吓了一跳,脚步顿住没有继续往前走。
金夫人眉头紧锁,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让金夫人愁闷的人从后头假山走了出来,梳着齐肩的短发,穿着浅蓝色的短旗袍。
陆沅君循着脚步声看了过去,气冲冲走来的女子的年龄和穿着有些不符。瞧着面向得有二十五六岁,穿的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中学女生。
即便模样再好,仍然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女子走到了金夫人和陆沅君跟前才停下脚步,凶巴巴的一脸严肃。
“娘,你们绕路。”
开口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不能商量的冷硬语气。
金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左手拍了拍胸口,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要生气。生气又能怎么样呢,死丫头还不是她自己生的。
那会儿光顾着管侄儿封西云了,天天盯着他不让封西云去窑子,结果把自己的闺女给忘了。
金小姐读书以后,和她的同学们一起剪了短头发,穿上了小旗袍。那会儿金夫人没觉得什么,还夸闺女这身衣裳摩登。
后来谁成想,侄儿封西云是没去窑子,她闺女却天天泡戏园子。
跟她的几个同学一起,见天儿的往戏园子跑。捧戏子就捧戏子,扔几个钱,送点首饰就得了,金夫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闺女不一样,拿出大笔的银子来组织票房,赡养那些老了的伶人,和一些不再叫座的戏子。
和她一起捧戏子的一位小姐,捧进去了整个家业,才叫金小姐悬崖勒马,回过神来。
金夫人本以为闺女不捧戏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哪里知道,金小姐有了别的爱好。
改成和沪上一些诗人,画家们找个地方打茶围,聊什么自由,爱情,和理想。
没一样是金夫人能够理解的。二十五六岁的老姑娘,全沪上能找出几个来。
当然,她那些朋友们不算。
也是因着自己的闺女,金夫人对新女性的印象不大好。
这会儿金夫人看着金小姐,后脑勺闷闷的疼,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响声。
“你又闹什么妖?”
金小姐不认为自己是在作妖,她认为是母亲守旧,不理解自己。但给母亲解释的话可以先放一放,金小姐把目光投向了跟母亲并肩走在一起,模样还很是亲昵的陆沅君身上。
短头发,旗袍,似乎也是个新女性。可眼前女子身上旗袍的料子,是沪上两三年前就已经时兴过的,现在都没人穿了。
价格倒是不便宜,可若哪家的小姐穿着这个出门,是会被笑话的。
母亲马上要过六十大寿,老眼昏花看不清醒,金小姐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她谁啊?”
金小姐斜了陆沅君一眼,语气不怎么友好。
金夫人连忙瞪了一眼自己的闺女,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求你知书达理,好歹得说人话吧。
“这是你表哥的未婚妻,运城陆司令的女儿,陆沅君。”
抬手在闺女的胳膊上抽了一下,金夫人恨不得按着闺女的头,让她规矩些。
金小姐吃痛一声,挨了母亲的打,对陆沅君的敌意更深。金小姐和封西云年龄相仿,封西云来金家住的时候,正是她情窦初开的时候。
沪上的公子们都油嘴滑舌的,年纪不大,花花心思不少。从北地来的封西云,和他们很不一样。
一来是个头高大,模样也好。二来吧,封西云最不爱跟姑娘们说笑,为人也正直。
偶尔再跟着表哥去看个足球比赛,打个网球什么的,一来二去的封西云就成了金小姐情窦初开的对象。
按照老理来说,表哥表妹成婚,亲上加亲的算一桩美事。
但这份情愫还没坚持几天,金小姐在学校的生理课上听洋人老师说了,这叫近亲结婚,生出的孩子要得病的。
表兄妹结合的婚姻是落后的,腐朽的。
万一自己跟西云表哥成亲了,生出个孩子脑袋不清醒怎么办?或者是六根手指头,三只眼睛?想想都觉得吓人,生生把金小姐给吓退了
于是乎情愫还没坚持几天,就被金小姐唾弃,扼杀在了摇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