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甚至都不敢在自己的卧房里挂只剩一个脑袋的照片,在华夏人看来,大头的多半都是遗像。
一来会吓着进来的客人,二来,半夜自己上茅房不会害怕吗?这处宅子老旧,也不像是能用抽水的洋马子的地方。
如果日日被这么多‘人’盯着,换了谁都会受不了吧。
“这人八成是个疯子。”
封西云的目光在院落上上下下的扫了一圈,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一定是个疯子,寻常人不会这么做的。
陆沅君摸了摸自己僵直酸痛的脖颈,挽上了封西云的臂弯,拉着他朝着院落的深处走去。一边走,陆沅君一边还要自己安慰自己,顺便给住在这里的徽商找理由。
“霍可灵不是说了,他是个造摄影机器的,收集一些照片很正常嘛。”
话说到一半,陆沅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封西云低下头,看着陆沅君露出难得一见的畏惧神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也见过一些喜欢摆弄相机的人,事实上,封西云的同学里,不少人都有这个爱好。可他们拍照的时候,要么会拍一些风光,要么会拍一些美人。
诚然,也会拍这样的大头照片,可更多的是全身或半身的照片,才更加自然,也更加生动。
没听说过谁会只照人头的,还都洗成跟人一样的大小,像晾衣服似的晾在院子里,一晾还就是几百张。
霍家老爷子把做相机的徽商打出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原因多半在徽商自己的身上。
封西云一边跟着陆沅君往里走,另一边没有没沅君挽着的手摸向了自己装着枪的地方。万一真是个疯子,起码得能够自保。
不过走着走着,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出现了。
随着步伐的不断深入,挂在绳索上的人头表情和刚进门时似乎不一样了。不对,不仅仅是不一样而已,个中有云泥之别和天壤之别。
刚刚踏入大门的时候,挂在绳索上照片中的人,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似没有灵魂的尸首。
可现在不一样,挂在绳索上不住随风摇晃的照片中,人的表情生动了许多。有老妇人面入菜色,愁眉紧锁,似在担忧自己下一顿吃什么。
有孩童懵懂无知,眼神澄澈而透明,痴痴的朝着陆沅君和封西园望过来。
有青年男子满脸泪痕,泪滴顺着眼角滑落,一直流到了下颌角的位置,似雨天的雨滴凝结在屋檐的一角,泪滴也凝结在了下颌的位置上。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张开嘴放声的大叫。照片里的人虽然只有一张脸,却仍能看出张牙舞爪的狰狞面目来。
陆沅君的脚步慢了下来,如果不是有封西云陪着自己,她这会儿或许会折反回去。鬼神一说倒还是可以暂且放放,这徽商肯定脑袋有问题的。
不是疯子,也得是个坏人。
两人的脚步在慢下来一会儿后,彻底停住,几张照片拦住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去路。
按着封西云的性子,应该是随手揭开,从绳子底下过去就好,可这会儿却没有动了。
因着照片上的人不是别的,是他和陆沅君。
照片中的封西云,一脸的惊诧。脸部周围仅剩不多的周围位置上,能看到百乐门闪烁且耀眼的霓虹灯。
旁边的陆沅君呢,半边脸靠在封西云的胸口,神色里尽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一类的茫然。
“这下非要进去不可了。”
封西云从枪套里把枪拔了出来,掀开了和自己脑袋等大的照片,拉着陆沅君往院落的深处继续行走。
刚来的时候,封西云不过是为了顺着陆沅君的意思。沅君想去哪里,他就陪着去罢了。
现在这里出现了他和沅君的照片,不探个究竟是不可能的。
陆沅君在跟过去之前,从绳索上把自己和封西云的照片取了下来。一想到自己的照片也在这里,她浑身上下都很刺挠。
什么嘛。
走到了照片的尽头,绳索消失了以后,入眼只有破败而阴森的屋舍。陆沅君来了沪上几天,到处都是繁华的烟火气。
即便是季泉明住的小亭子间,破烂归破烂,但到处都是人,热热闹闹的,绝对不能用破败两个字来形容。
其他的地方,更是灯火闪烁通明,耳边能够听到华夏各地的方言,弄堂里随处可见到处叫卖的小贩。
这处破败荒凉的院子,就是在运城,陆沅君也从未见到过类似的。
窗户纸已经发黄,有的地方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个洞,风一吹,窗户纸跟着摇晃,哗啦啦的响。
天色的猛的暗了下来,陆沅君脊背一凉,抬头朝空中张望。恰好一朵厚重的云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而茂密的树木枝叶,又进一步的遮挡。
院落里黑压压的一片,明明是晌午,阳气最重的时候,这间院子里却像是傍晚,五六点钟马上就要天黑一样。
“这能住人吗?”
陆沅君看了看那些屋舍,除了窗户纸以外,门也不怎么严实。木门在遇到水后会变形,常年的老门也是一样。
入眼所能看见的屋子,每一间的门都松垮垮的,边缘处距离门框有一条肉眼可见的黑色缝隙。
想来若是走进了,都不用推开门,弯下腰沿着缝隙就能看到屋里头的情形。
“一定有人的。”
封西云伏下身,摸了摸陆沅君手里两人的照片,上头还有湿润的触感,相纸中的水迹还没有彻底被风吹干。
洗照片需要一间暗室,左右入眼的那些房间都会透光。
封西云拍了拍陆沅君的肩头,安嘱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就抬起脚,在院落里四处查看起来。
封西云在随着父亲打仗的时候,也进过院子里查看敌情,有丰富的经验。不多时便真让他找到了一间屋子,只有一扇紧闭的房门。
严丝合缝,且没有窗。
伸手上去,在门把手上摸了一把,干干净净的没有丝毫的尘土,一定是仍有人出入。
更重要的是,封西云看见门前的土地上,有一个新鲜的脚印。
“沅君!”
他转过身,朝着陆沅君招招手。
陆沅君立刻朝着封西云走来,身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股风,无数晾在绳索上的照片,摇摇晃晃。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放声狰狞的叫。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一更】
“人在里头。”
封西云也不知道为什么, 竟然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像是担心被陆沅君之外的人听到一样。
走过来的陆沅君同样用气声说话,凑近这扇紧闭的门,看了看封西云手里的枪,撞进去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这里是沪上,不是封西云说了算的就能算的地方。且即便是在运城, 也不能随意就闯进别人的家中去。
“要不我们还是敲门吧?”
陆沅君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这一个解决眼前困局的方法。
敲门?
封西云愣了愣后, 把枪收了起来。
站直了身子, 还真的抬起了胳膊,右手握成了拳头, 咚咚咚在门上敲了三下。
“有人吗?”
顺便问了一个他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从地上鞋印脚尖朝门内的方向来看,里头是一定有人的,封西云非常确信。
敲过门后,封西云拉着陆沅君退后了几步,拉开了和这扇紧闭的门的距离。担心来开门的会是什么疯疯癫癫的家伙, 满头凌乱的发, 胡子蓄满了整张脸, 甚至还在上头粘着昨天夜里吃剩下的隔夜饭。
这附近的几处宅子也都已经废弃, 并没有住着人。院子里除了偶尔吹来的风声之外, 并听不到别的动静。
四周静的骇人,陆沅君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稍等!”
那扇紧闭的门后传来了年轻男人的声音, 语气轻快, 带着雀跃和兴奋。
虽然封西云早就知道里头有人, 但当真的有声音从里头传来的时候,还是让封少帅的手心冒出了丝丝的冷汗。
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呢?怕不是疯求了。
屋子里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出,瓮声瓮气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一直在门的另一边停下,依旧听的不真切,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
“咔哒。”
另一边的人按下了门的把手,弹簧扣分离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紧闭的门被从里头推开,黑洞洞的屋子仿佛是要把外头的光吸进去一样。搭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上头结了一层细细的薄茧。
少爷和小姐们的手上是不会有茧的,至多像封西云一样,在托着枪的虎口有小小的一片。或是像陆沅君一样,在握钢笔的一处,也有小小的一块。
这个人的手上,随处可见细小的伤口,断然不是养尊处优之人。
可当目光向上,从这人的手背移到手腕处的袖口时,他穿着得体的西装。从衣裳料子的光泽来看,又是个‘文明’的人。
在陆沅君和封西云陷入疑惑的时候,门后的人终于显露了真容。
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眼中还带着几分少年的稚气,他一手把门推开,另一手挡着自己的脸,口中嘶了一声。
“可真晃眼。”
即便院中已经没得什么光线,昏暗如傍晚了。
长时间待在暗室里头,青年男子的眼睛在几分钟之后才终于适应了白日的光线。他也放下手,抬起头,回看向了封西云和陆沅君。
几乎是在把目光投向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同时,男人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指着封西云的胸口。
“我认得你们!”
说完这句之后,男人又皱起眉头,双唇嗫嚅了许久,也没有回想起封西云和陆沅君的名字。只知道见过找上门的这两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指尖点在太阳穴的位置,他缓缓地低下头,余光恰好瞥到了陆沅君手里捏着的照片,想起来了。
是在照片里见过。
他侧过身,彬彬有礼,给封西云和陆沅君留出了进门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