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运城还是乡下地方呀?”
地主的儿子撇撇嘴,运城的窑子都连成片了,打远儿还能看见火车跑起来冒的黑烟,城边儿还有花园别墅,洋人租界,这还是乡下地方吗?
陆先生在危言耸听吧!乡下地方您见都没见过,田垄地头,到处乱窜的大黄狗,那才是乡下呢。
可当照片传到他手里头的时候,仿佛另一个世界在手心四四方方的一片纸上展开了。
“没见过吧?”
坐在他旁边儿,是一位运城有名的大少爷,家里头老爷子是开绸缎铺子的,去过沪上。
他从地主少爷手里头吧照片儿抢过来,高高的举着,跟同学们显摆了起来。
“那是,陆先生说的一点儿不假!”
“七八层的楼房算什么?你们见过电梯吗?”
大少爷从座位上跳了出来,双手摆来摆去,还打着了几个同学。
“比人还高的大铁盒子,嘿,你站进去,想去几楼去几楼!”
运城没有七八层的楼宇,更没有所谓的电梯。
平日里他们看不起这位少爷,因着他天天的花天酒地,可这会儿听他说着沪上的风情,反而不觉得他说话恶心了。
“电子管收音机!自动交换电话!电动公共汽车!新鲜吧?你们见都没见过!”
照片里没有出现的东西,少爷也一股脑儿的给同学们介绍着。
“到了晚上,霓虹灯一亮,去舞场里还能搂着洋人女子的腰跳舞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从另一位同学的手里头抢来了印着百乐门的照片。
“你们要有机会,一定要来这儿开开眼!”
“不过陆先生,咱今天到底讲什么?”
大少爷转过身来,不明白陆沅君把相片儿拿出来的意图。
“讲银行。”
陆沅君抬手点了点,让他把手里印着银行的照片举高一点。
大少爷嗤笑出声,陆先生净胡说。
诚然以陆司令留下的产业,是可以做银行的座上宾的。听说后山可还埋着一山洞的黄金呢,陆先生可是个有钱的。
“先生!您跟我们讲银行也没用啊!”
先不说运城没有银行,就算有银行,那银行也不让穷学生进门啊。
“我爹往银行里存几千块,人家都不当回事呢。咱那点儿生活费付了公寓的租金以后,月初吃好的,月底了就饿肚子。连钱庄都不稀罕。”
学生们手里没钱,讲银行干什么。
“那我讲房子的时候,你不是也听了么?”
陆沅君反唇相讥,让这位口若悬河的少爷住了口。
被陆先生训了一句,大少爷把手里的相片儿给相邻的同学塞进了怀里,自己缩着脖子灰溜溜的坐了回去。
运城街巷里都是封少帅的兵,谁敢顶撞封少帅的未婚妻啊。
嘴上不能说,心里头嘀咕几句还是成的。坐回原位的大少爷,用余光环视了周围的同学们一圈,心想陆先生是在做无用功,还不如讲点儿别的。
就他这些同学,平时饭庄里都见不着几个,还银行呢?
有些个学费都得让校长帮忙张罗,穷的都快当裤子了,当铺里见差不多。
银行?呸。
拍了拍讲桌,陆沅君在学生们安静下来以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人为近利,陈图远功。”
陈?谁姓陈?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晓得陆沅君是什么意思。
听陆先生的意思,今天要讲银行。
运城的钱庄掌柜的里头,大多是从山西来的,有姓祁的,有姓乔的,还有姓周吴郑王的,没听说过谁姓陈啊?
“零存整取,整存零付,存本付息,子女教育储蓄,养老储蓄,零星储蓄,一块大洋就能开银行账户……”
陆沅君念了一连串学生们没听过的东西,事实上,不只是学生们,就连沪上各大银行的行长,都不见得知晓。
这些东西土洋结合,有旧式钱庄的人情味,又有洋人银行的进步心。
听着顺耳,也听着新鲜。
“你们手里有了余钱,一块两块的都可以存进去,存进去以后银行还付利息。”
陆沅君把陈升和给她说过的,统统又说给了学生们。
“诸君以为如何?”
诸君摇摇头,以为陆沅君在胡说。
“上哪儿找这种银行去?”
谁不知道银行的储户大多是陆沅君这样的人,一张支票就几万,十几万银元。
若是真像陆沅君说的,一块钱就能存钱,那岂不是除了露宿街头的乞丐,运城所有人都能去了?
拉车的要是不拖家带口,孤身一人的话,省着点儿一个月也能去一两趟银行了。
能容下这么多人存钱,银行得雇多少工人啊?月底了到日子发薪得发多少钱?
钱庄掌柜满当满,一个铺子最盛的时候,也才十几二十个伙计。陆沅君口中的银行,没三五十人是忙不过来的。
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想不开的大爷愿意这么干,一块两块存下来能干啥,都不够掌柜的赔的。
开钱庄的掌柜们,家里头都有大买卖。有大买卖的,也不是都有胆子开钱庄的。
陆沅君转身敲了敲黑板,指尖点在那个陈上。
“陈升和,诸君记住这个名字。”
学生们虽不晓得为什么要记,但既然先生说了,就跟着念吧。诵了几遍之后,把陈升和三个字印在了脑袋里。
“若有了这样的银行,你们可愿意去?”
陆沅君继续问着。
“当然愿意!”
一块钱存了还能吃利息,谁不愿意啊。多的钱学生们拿不出来,一块两块的还是成的。
一两块钱利息兴许只有几分钱,可银行两个字多新鲜呀。
平日里谁家饭庄上了新菜,花花世界来了新舞星,甚至是书局来了新书,学生们都会一股脑儿的涌过去一探究竟。
要真的开了银行,他们自然也愿意做头一波储户的。
那位侃侃而谈的大少爷,安静了没一会儿,又低声的在同学们里头叽叽咕咕的说了起来。
“在银行存了钱,给的凭证和钱庄不一样,是一个这么大的小红本本。”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按着对家里头父亲在洋人银行里存钱给的折子描述起来。
“上头还有外国字呢!”
地主少爷一听眼睛都直了,凑过来拽着他的胳膊。
“还有外国字呢?”
他爹只见过磨盘和驴,肯定没见过。过些日子要是银行真的开了,他就花一块钱办上一个,就当买个新鲜玩意儿,回去让爹和娘开开眼!
运城银行在还未开业的时候,陆沅君就为其拉了不少的储户。沪上的金家听说了,金夫人还特地把自己在沪上银行的款子取了一笔出来,给陆沅君和封西云送了来。
能赚就赚,赔了只当是给沅君的彩礼了。
陈升和在运城的筹备工作很是顺利,稍稍遇到一点麻烦,李勋来和封西云都能帮着解决了。
房子在花花世界对面儿,是霍克宁的产业。她按着沪上的风情来盖,盖好了发现过于豪华。
地界又太大,拿来做厂房没得人舍得浪费,拿来做舞场吧,又抢自己的生意,自打盖起来就没赁出去过。
空了几年不说,霍克宁还常常得派人过去规整,想卖又没人能掏的出钱来。
霍克宁都起了把对门儿那处房子改成小公寓租给学生的念头了,封西云带着一个姓陈的男人,来说要赁下来做银行。
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运城本地的钱庄掌柜们听说要开个银行,几家心眼儿不怎么好的,暗地里找了十几位地痞,让晚上去教训一下姓陈的。
没打招呼就来运城抢生意?没把我们掌柜的放在眼里。谁成想,地痞们刚砸了一块玻璃,就被巡街的巡警给抓回了巡捕房。
如今运城的巡警可不能小看,那小黑屋里连封少帅都关过,手里头提留着警棍,比街面儿上封西云的兵还横呢。
跟穿墨绿的军装的封家兵,地痞们还能胆子大一点。要是对方捅他一手指头,躺在地上打滚儿,第二天就能上运城的报纸。
报纸上会阴阳怪气的说封西云仗势欺人,当兵的得反过来给地痞道歉。
巡捕房的警察就不同了,一警棍敲在地痞的后背上,打你个没商量不说,看热闹的老百姓跟在天桥底下看耍把式一样,拍着手的叫好呢。
李市长吩咐了巡警们,一整天都得在银行旁边儿盯着。除了砸坏的一块玻璃以外,就再没出过什么岔子。
陈升和的银行开业准备,仿佛如有神助。加上他本就是银行出身,对里头的弯弯绕绕门儿清,才两个来月的功夫,已经妥当了。
匾额上的运城银行四个字,是冀北大学的吴校长亲题,门两边儿的柱子,是陈升和自己写的。
“人为近利,我图远功。”
大话放出去了,运城百姓路来过往的,天天驻足在门口看几眼,等着它开业呢。连开业的日子,陆沅君都找办公室里的王教授算好了。
陆小姐天天掐算着日子,等着那一天到来。
陈升和耷拉着一张脸上门了,一进陆家的宅院,那张脸拉的更长了。
五进五出的院子,院子里头假山也好,潺潺流水,花榭庭宇也罢,要啥啥没有。陆家的家底儿远没有沪上那些富贵人家厚呀。
陆夫人陪着沅君见客,瞅一眼就能看出陈升和的心思。摆摆手让给陈升和上茶,心说可不咋地嘛。
人家都攒了几辈子的钱,我男人才二十几年,还早在死了,存下这点儿就是祖坟冒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