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又救了你一命。”杜晓瑜莞尔,“怎么样,愿意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女子低垂了眉眼,看起来有些无措。
“当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勉强。”杜晓瑜淡淡道:“昨天救了你,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一个大活人死于那些愚昧无知的百姓手里,今天救你是顺便。不过,我能救你,自然也能将你扔下马车自生自灭。花一样的年纪,青春正盛,却被人当成鬼魃喊打喊杀,这样的日子,不好过吧?”
女子眼皮轻微地颤动了几下。
杜晓瑜又说,“原本我今天去镇上也是为了你,不过如今看来,不需要了。——橘白,停车吧,让这位姑娘下去。”
马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女子终于开始慌了,眼中带着祈求,直接给杜晓瑜跪下,“这位姑娘,我求求你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的活着。”
杜晓瑜投给她一个眼神,仿佛在说:要我救你也可以,端看你自己怎么表现了。
女子会意,缓缓说道:“我叫程锦绣,本是程家湾的人,从小有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可我还没见过自己的未婚夫长什么样,他就在我十四岁那年死了,婆家那边觉得是我克死了他,非要我嫁过去为他守节,我爹娘收了聘礼,把我推出去,我无话可说,因为家里穷,只有收了那些聘礼,我娘和她肚子里的弟弟才不会挨饿。
我原想着,哪怕夫君不在了,自己像孝敬爹娘一样孝敬公婆,他们总会厚待我几分,可是我没想到……”
说到这里,程锦绣已经泣不成声。
杜晓瑜看她这样子,并不像是单纯地被恶婆婆对待,想着应该另有隐情,便弯腰将她扶起来坐在座椅上,又倒了杯水给她,“没关系,你喝口水慢慢说。”
程锦绣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才继续道:“我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张脸而招来灾祸。去了婆家一段日子,渐渐被村里人所熟知,那些妇人就在背地里骂我,说我长得一脸狐媚样,耐不住寂寞,肯定会趁着婆母和公爹下地的时候出去私会男人。
每次去河边洗衣服,村里的妇人不是指桑骂槐就是直接扔石头打我。
她们越骂,村里的男人就越不安分,近不得我的身也会在看到我的时候吹口哨说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后来我婆婆知道了,认定我背地里偷男人,就用鞭子使劲打我,原本是想毁了我这张脸的,后来被我公爹拦住,婆婆便认为公爹也被我勾引了,趁着公爹不在,更是不要命地折磨我。
从那以后,我但凡出门都会裹着黑色的头巾,蒙上黑色的面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出来。
可即便是这样,村里的那些男人还是不断地来骚扰我,想对我行不轨之事,我在院门口栓了两只大黄狗,他们进不来,就翻墙,我又在院墙上放了刺藤子。
男人们恼了,便跟自己的婆娘说我勾引他们,还……还做了那种事,是个不折不扣的淫娃荡妇。
那些妇人联起手闹上门来,我婆婆一怒之下写了封休书将我扫地出门。
我被村妇们揪着头发打的时候,看到了那些平时见着我管我叫心肝儿的男人们就站在旁边,眼睛里是想玷污我的禽兽之火,嘴里却骂我千人骑万人跨,人尽可夫。
更让我心寒的是,我爹娘也信了她们的话,认为我天生狐媚,必定是出去勾引男人才会被婆家给休了的,不让我进门。
我无家可归,一路逃到桃源镇来,害怕进了镇子被人认出来,就一直住在山上的破庙里。
不曾想,某回下山找吃食被镇长大人和他的儿子见着了,镇长道明了自己的身份,还让我不要怕,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他会还我一个公道。
我也是傻,当时就真的信了他们父子的话,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镇长告诉我,那山里有野兽,我要是长久住下去,会被野兽给吃了的,让我跟着他回家,得了空再去县衙给我伸冤。
我当时高兴坏了,也没想那么多,千恩万谢过后跟着他们父子回了家。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对父子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要不是我因为之前的遭遇有失眠的习惯,那夜就真的被他们给糟蹋了,好在我在枕边放了一把防身的剪刀,刺伤了镇长才得以逃脱,可我没地方去,只能再回那座破庙里。
镇长为了不让我把他的禽兽行径泄露出去,想方设法要弄死我,还编造出鬼魃的说法来,让镇上的百姓信以为真。
我昨天实在是太饿了,才会偷偷下山来,在一家包子铺门前捡到半块馒头,本来想赶紧回山上躲起来的,没成想被镇长的儿子发现了,是他带头说要火烧鬼魃,才会引来那么多的镇民。”
程锦绣说完,杜晓瑜已经削了一个苹果,递给她,“这么说来,你到现在还是清白之身?”
程锦绣马上指天发誓,“姑娘,我真的敢对天发誓,我从来没勾引过任何人,我如今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那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杜晓瑜问。
程锦绣道:“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可是因为这张脸,我被凌虐,被羞辱,被婆家休弃,被爹娘骂不要脸,如果因为这张脸我就有罪,我就必须死的话,那我便毁了它。”
杜晓瑜听罢,伸出手在程锦绣脸上摸了摸,指腹轻轻碰了碰那条划伤,疼得程锦绣皱起眉头。
“还好。”杜晓瑜道:“是新伤,我还来得及帮你恢复。”
“我不要恢复。”程锦绣突然紧张起来,祈求道:“姑娘,求求你让我毁容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这条命,我给的。”杜晓瑜看着她,淡淡道:“要让你毁容还是让你恢复之前的美丽容颜,那都是我说了算。”
程锦绣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没罪,你的脸也没罪。”杜晓瑜道:“有罪的,是人心,是人性,女人们嫉妒你,男人们想强占你,前者得不到你的美貌,后者得不到你的身体,所以,你在他们眼中就成了所谓的‘罪人’。”
程锦绣听到这里,忍不住落下泪来,哭着道:“我还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错的,没想到姑娘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因为我不嫉妒你。”杜晓瑜展颜一笑,“相反的,我觉得你长得很美,看起来赏心悦目,我很喜欢。”
程锦绣脸色微僵,身子瑟缩了一下。
杜晓瑜知道她误会了,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没有特殊癖好,只是单纯地欣赏你的美丽。不过呢,当美丽成为一种罪过,你或许该反思,你这一路的不幸与坎坷,除了那些扭曲的人性之外,是否也有自身的原因?”
程锦绣抿唇不语,正是因为觉得自己生得这样一张皮囊是错,所以她才会在吃了那么多苦头之后毅然决然用头上的簪子划伤自己的脸,只为保命。
杜晓瑜见她不答话,冷言道:“你当然有错,错在不懂得如何正确保护自己,错在一开始就软弱,正因为你的软弱,致使你的美丽变成了一把利刃,每天都在把你推向痛苦的深渊,所以造成了接下来这一连串的悲剧。”
杜晓瑜其实很清楚,在这种封建迷信的时代,女性地位低下,贞节能压死人,程锦绣就是其中一个牺牲品,她没办法反抗指腹为婚,没办法反抗夫家逼婚,更没办法反抗村妇的嫉妒、男人们的觊觎以及婆婆的训斥和鞭打。
可杜晓瑜还是说出了这些指责的话,事实上不是真的要指责程锦绣,只是因为觉得痛心,她从程锦绣身上看到的不是那身能轻易勾起男人欲/望的皮囊,而是作为封建时代女人的悲哀。
程锦绣闻言,又低低哭了起来,“我当时只有十四岁,在娘家的时候,从来没跟人吵过架闹过矛盾,等到了婆家,面对村妇的辱骂,男人们淫/邪的目光,我以为只要我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能避开那些伤害,我以为只要我忍气吞声,总有一天她们能因为觉得我可怜而有所收敛,就此放过我,可是直到我被她们揪着头发打出那个村子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这位姑娘,你说我太过软弱,那能不能教教我,对于一个十四岁当了望门寡不得不冥婚上门给夫君守节的小姑娘来说,她到底要有多强大才能躲过周围那么多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