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起码能落个痛快。
    摄政王从阴影里走出来,太阳光线斜打在他的脸上,一半黑,一半亮。
    他像太@祖。
    真的像。
    王修作为皇帝文书虽然官职只有芝麻粒大,可是他能上朝。这是以防万一,皇帝兴起要拟制,没个拿笔的多扫兴,总不能皇帝自己写。王修在中书省翻皇帝起居注时翻到过太@祖的画像。浓眉大眼的黑胖子,头发花白,眼神如鹰。
    王修在大柱子后头看见李奉恕的侧脸,忽然想起故纸堆里的太@祖,如果李奉恕老了,发胖,或许更像。
    见过太@祖的人,再看看李奉恕。
    会是什么样?
    摄政王被阳光照得微微眯眼。他看着那些人,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手指。
    第7章
    周烈在练刀。
    扫、劈、拨、削、掠、奈、斩、突,他手中的刀已经消失了,成为天地间横扫山川的风,呼啸飞驰,狂暴凶狠。刀锋金属的刃切割空气,渺茫的震动一下,一下,四面八方汇来,成为带着血气的清吟,仿佛生死判划下的那一笔——
    “戚家刀。”
    摄政王背着手,站在跨院外,背着手看他。
    周烈并没有收刀的意思,挽了个刀花,忽然冲着李奉恕去了。
    的确是戚家刀,未尝败绩的戚家军的刀,大晏的铜墙铁壁,武毅公的刀。
    李奉恕看那狭窄的刀在空中挥了一圈,直直劈下来。他向后一仰,随手拿起锄地的铁锄一挡——乱放东西也有乱放东西的好处,他为了种葱农具家伙事儿配得齐全,府里的仆人连大承奉都不敢乱动他的宝贝——戚家刀砍在锄头上铮鸣一下,周烈几乎被刀上传来的后座力向后一推。
    摄政王拉开仆步,身子压低向后,这是长@枪准备攻击厮杀的起始姿势。李奉恕一转锄头,木柄的铁锄忽然像乘风的游龙直直刺过来。
    刀是百兵之胆,大开大合平拼的就是悍不畏死。枪是百兵之祖,最原始的士兵的武器,只是为了厮杀而生。
    李奉恕会的招式并不多。总共几招,他每天每天偷着练习,基本功无人能敌。而且他有一个秘密,一个平淡的秘密:
    他几乎像是话本小说里的传奇,力大无穷,永不疲怠。
    李奉恕记事起就发现,自己周围的东西都无比脆弱。茶杯,木椅,还有人。他的亲娘一直在训练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并且告诉他,不要轻易表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力量到底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太@祖。那个戎马一生,到死都拔山扛鼎的遥远的老头子,还有这个老头子篡位的四儿子,太宗,生于战场,马革裹尸。
    太@祖太宗的力量被人描述过,永远精力过人永远不知疲倦,“力举千钧”。
    这个词有可能会被理解为写书的人拍的一记马屁。
    但万一,这四个字,是事实呢。
    周烈很快被李奉恕的力量震惊了。军中鲜有能和他对招拆招走上四十回的,因为他力太大。但现在,他握了握被刀上的后座力震麻的手,经验告诉他不能再撑下去,再下去拇指和腕骨有可能骨裂。
    李奉恕站立,收了锄头,扔在地上:“很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耐揍的了。”
    周烈道:“……谢谢。”
    王修靠着月亮门笑道:“打得精彩,就是钢刀砍铁锄,声音太牙酸。”
    李奉恕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修指指跨院外,可怜鲁王府的仆人惊恐地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无辜的鸡,瞪着眼睛看李奉恕。
    “你俩万一谁死了,我帮剩下那个一起毁尸灭迹。”
    李奉恕活动活动手腕。他的手腕子也麻。他现在更稀罕周烈一点,很久没能这么放心大胆不怕弄死人地打一场了。
    周烈心疼自己的刀,对着光检查。戚家刀细但不薄,刀锋锐而不脆,是真正杀人的上品,一支军队上万士兵用反复杀人的经验千锤百炼出来的煞刀。
    “武毅公的刀,不错。”王修一挑眉。
    周烈叹道:“是啊,武毅公的刀。”
    王修知道周烈耿直,倒是没想到他会敬佩武毅公。世间流传武将大多数是周烈这款,杀伐决断不容沙子,忠心耿耿,不会说话,一副心肠直上直下,清正而贫穷,简直成了必须的样板。武毅公是个另类,他的军队一生从无败绩,他曾是大晏的铜墙铁壁。可是他很世故,也颇圆滑。阉党文官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夹在中间左右逢源。武毅公很接地气,该拿的钱也拿,该收的美人也收,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他的军队从来不欠饷,他的军队装备世上无出其右,他的军队是整个大晏帝国最精诚的剑和盾。
    “我只恨……没有武毅公的本事。”周烈笑起来。
    武毅公打了一辈子倭寇,其实是打了一辈子倭寇的支持者。语言不通隔海相望的强盗为什么会杀之不尽,为什么越杀越多,为什么越来越猖獗,最后竟然可以抵抗正规军队。大晏的朝堂里到底有没有人拿过倭寇海盗的好处。拿了多少。谁是这些强盗利益链条的庇护伞,到底是谁。
    当年武毅公也许是知道的。
    说不定,武毅公为了军饷军备,还要巴结那个人呢。
    大晏啊。
    李奉恕道:“你蠢不蠢。”
    周烈道:“有点。”
    王修道:“你们饿没。”
    第二天仆人们战战兢兢去叫李奉恕起床上朝。李奉恕早上起太早头痛,因此起床时脾气不太好。昨天李奉恕好好表演了一把什么叫力拔山兮气盖世,仆人们更怕他了。
    李奉恕捏着鼻梁皱着眉,他头疼。几个女人伺候他洗漱换衣,大承奉在一边低声道:“富太监的人昨天晚上来了……”
    李奉恕站着,闭着眼,沉声道:“要是太后闹幺蛾子,不用回了。皇帝没死,也不用回了。”
    大承奉闭上嘴,没话了。
    王修起得早,满院子溜达。周烈起得更早,光着脊梁拿着把枪在耍。没有女眷就这点好处。
    李奉恕早上没怎么吃饭,皱着眉往太阳穴上抹薄荷油。王修啃煮玉米,腮帮子一鼓一鼓跟只老鼠似的。
    文官最近为了加薪的事儿内讧了。李奉恕画了个大饼,然后让户部核准库银及近十年税收。然后,显而易见,诸位撕上了。
    李奉恕闭着眼睛捏鼻梁,冷笑一声:“知道去年江浙盐税收了多少么。”
    王修老神在在啃玉米,周烈傻乎乎接话:“不知道啊?”
    李奉恕比了两根手指。周烈老实:“两万两?”
    李奉恕道:“二十两。”
    周烈愣了,王修咯吱咯吱嚼玉米。
    半晌无话,王修拿了只新玉米,忽然道:“我以为,俸禄再翻几倍,也赶不上诸位大臣小臣贪的。你这加俸的手段既明目张胆又简单粗暴,他们也不会上钩的。”
    李奉恕没吭声,心里接了一句,你可真看得起他们。
    他们当然知道。起码何首辅和刘次辅肯定知道。摄政王抓着把鱼食把一池塘的鱼都翻了起来,所有鱼都心知肚明摄政王要干嘛,所有鱼都耐不住要去吃鱼食。
    没人会真的说出来,否则什么意思,给大家加薪不好么。
    大家都是人精啊,这话要说也是别人说,才不会自己说。
    大承奉弯着腰跑进来,低声说了句。李奉恕一皱眉,鼻子里似笑非笑呼了一口气。
    李奉恕没打算出家,所以他还是有欲`望的。他喜欢一种石头,绿的晶莹,产自交趾。这东西比一般玉要硬,不大好加工,所以成品的翡翠稀少。何首辅的了块上好的翡翠料,又在交趾找了翡翠师傅,一齐送到摄政王这里来了。
    王修比了个拇指:真不愧是首辅,送礼的学问都研究透了。
    一般上位者最忌讳臣下妄自揣测自己的心里,又忌讳臣下不揣测。何首辅揣测到了李奉恕喜欢翡翠,又不妄自揣测李奉恕爱挂件还是摆件。翡翠石好寻,够格的翡翠师傅中原王朝可没有。送个翡翠师傅,可比翡翠石厉害多了。
    李奉恕漠然站起,走进院子里抽了根葱扔大承奉怀里:就雕这个!
    今儿风有点大,大承奉抱着根葱风中凌乱。
    王修嗤笑。摄政王为啥喜欢翡翠,因为葱心绿呗。
    皇帝下了朝要听讲课,按理说摄政王要陪着。可惜但凡李奉恕在书房,帝师肯定要讲什么是正朔什么是大晏的正朔。李奉恕担心自己一直陪下去皇帝以后只会写“正朔”俩字儿了。再说帝师花白胡子一把年纪,慷慨激昂过了头一口气嘎巴背过去就上不来。
    所以他心安理得下了朝就回府睡午觉。
    今天下了朝他刚想走,龙椅上的皇帝奶声奶气叫了声:“李爱卿!”
    李奉恕反应了半天合着这“爱卿”是自己。
    他转过身去看皇帝,似笑非笑道:“陛下,你还是叫臣叔叔吧。”
    皇帝瓮声瓮气哦一声。
    李奉恕等下文,等了半天没有。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来越郁闷,李奉恕看一边的富太监,富太监低眉顺眼不抬头。
    皇帝伸出两手,撅着嘴。
    李奉恕没对付过小屁孩,他需要富太监给他翻译。富太监做了个抱的动作。
    李奉恕恍然大悟,几步上前一把把皇帝陛下捞进怀里。皇帝哼了一声。然后把脸贴着李奉恕的脖子在他怀里趴趴好。
    小孩子骨头都软,也没什么分量。软绵绵一团。
    李奉恕很吃惊。皇帝给他娘教的,天天给李奉恕摆脸色,今天怎么转性了。去书房的路上皇帝在他怀里打起小呼噜。
    富太监低声道:“禀摄政王,陛下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没怎么合眼。”
    李奉恕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道:“陛下说了,摄政王在就不做梦。”
    李奉恕道:“既然如此,直接去寝宫吧。不坐肩舆,我们走着去。”
    太和殿到乾清宫着实挺远,摄政王在前面抱着皇帝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一溜仆人小跑。小孩子都挺喜欢被人抱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摇摇晃晃睡得正舒服。他梦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驮着他走,周围魑魅魍魉看见大老虎就跑,不敢再欺负他。
    他抱着大老虎的脖子心里想,要是大老虎一直驮着他,保护他,就好啦。
    第8章
    王修半夜起来撒尿,无意间抬头一看,书房灯还点着。他系好裤带过去一看,李奉恕凑在灯下翻着一堆卷宗。李奉恕虽然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很少能看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他的侧面被灯火锐化,额头到鼻梁到嘴那条线非常犀利。
    王修推门进去。他有点好奇,今天晚上那五个许久不见的锦衣卫悄么声地来过一回,送了一堆东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饭都没吃。
    “你在看什么?”
    李奉恕也没抬头:“你倒是从不避讳。”
    王修一挥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俩谁跟谁。”
    李奉恕向后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烂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还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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