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富,富什么?”
“回殿下,下仆富鉴之。”
……好名字。李奉恕喝了茶,给他茶杯:“你是学官还是内书房出来的?”
富太监笑容可掬:“殿下,下仆打小就被卖进宫,没进过内书房。”
李奉恕一挑眉,原来如此,他看着富太监面善,可不是么。富太监前任的司礼太监是叶静,皇宫有时会召固定名额自愿净身的儒生进宫给宫女上课,叫学官。叶静就是学官。李奉恕见过叶静,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还是有功名的。也不知道他为啥想不开要净身进宫。叶静被阉之后还是以读书人自居,和文臣,尤其是和泾阳党走得极尽。叶静倒真是个好人,真抓实干心思磊落同情读书人。不过这样一来就不是好太监了。成帝雷厉风行地收拾了泾阳党之后,叶静自然也完了。
泾阳书院的人一般不自称什么什么党,君子不党。但是把一切反对他们的人全部划成阉党,意思是都是些阉人内侍的走狗。当年戚武毅公也是被算成阉党的。也不知道这帮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阉人可恶,可阉人完全依附皇权生存。和阉人有来往的一律算阉党,皇帝也是阉党?
叶静死以后富内侍接任,前车之鉴,富太监夹着尾巴做人。李奉恕心里一动,随口问道:“我哥在时,有没有说过什么。”
富太监道:“先帝在时,经常说太宗皇帝的‘天子守国门’来着。”
李奉恕道:“那他……过得好么?”
富太监笑道:“殿下,好是什么样,坏是什么样?”
李奉恕没再说话。他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准备回府接着睡。富太监又道:“殿下,您去太和殿看看?今天上朝各位大臣都不痛快,陛下也没有决断。”
李奉恕道:“又为了什么?”
富太监道:“辽东的方经略的事。年年上百万两银子给关宁军,现在连个响都听不见。”
女真部现在自立后金,也是有皇帝的。什么想法很明白。其实和大晏已经大大小小打了几十年,只不过大晏是个太吓人的庞然大物,很多规模小点的战争从边境传到中原可能几年也过去了。除非是当年也先抓着英宗直接进北京,兵临城下。
姓方的这个人成帝斥责他言不务实夸大其词,边军将领奇缺之际又没人顶替他。李奉恕也问过周烈这个人怎么样。周烈虽然总领九边,主要还是在西北。东北那一带坐拥山海关,一般由文官直接辖制,并不听他的。因此也不好多说,只说方经略非常有“主意”。
李奉恕走出乾清宫,溜达着来到太和殿。这是早朝压根没散,吵到下午。周烈人不在朝堂上,他的追随者还是有些的,又在说军饷边费问题。李奉恕走进来,众臣冲他一揖,他摆摆手免了。
关于辽东,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前经略王茂珍的方略。暂缓扩军,裁撤官员,拉拢蒙古,退守山海关,同时征收辽东商税矿税,减轻朝廷负担,如果女真有意讲和,也可以试试。但这是少数人,而且多是低级官员。另一派是现任辽东经略方建的方略,坚决不退兵,死守川宁川锦,不丢一寸疆土,修山海关到川宁到川锦四百里防线,这是多数派,集中在高层官员。
李奉恕道:“王茂珍当初给先帝的折子我看了。他要屯田关内,修八里铺包住山海关,一共预算九十八万两。我看还是可行的。”
有臣出列,恭敬道:“先帝在时,也争议过此事。其他尚可,惟退守不可行。太祖宪法,保有疆土,不失一地,太宗亦说,‘大晏汉家绝不与胡虏低头议和,做那赵老九的勾当。’这事便没再提过。”
李奉恕一看这人,吏部右侍郎林轩。李奉恕和气道:“卿的话有理。方经略经营辽东这许多年,成效又如何呢?”
林轩道:“方经略心思周密,四百里防线使胡虏不敢南下。”
李奉恕道:“朝廷去年一年拨给方经略多少经费?”
林轩道:“四百万两。”
李奉恕微微一笑:“卿可知有个地方,叫蓟镇?”
蓟镇刚被女真抢了。不,应该是又被女真抢了。女真比当年鞑靼聪明一些,鞑靼烧杀抢一起上,犹如蝗虫过境。女真一般不杀人,抢过东西就走,留下人继续生产劳动创造财富他们再来抢。
臣子们面面相觑,蓟镇还真在四百里防线里面。但蓟镇只是个小地方,又没死人,战事奏报也通常一笔带过,内阁那么多人每天审阅都不一定顾得上,小山似的折子里李奉恕竟然能把蓟镇给捡出来。
多亏了王修。王修天生拿着笔杆子,一目十行,春秋笔法骗不了他,上报的个中把戏一眼看穿,一条一条捡重点给李奉恕说。李奉恕是真的谁都不信,除了王修。他坐着,陪王修点灯熬油,翻阅卷宗。王修搦笔狂写,字体飘逸流畅,李奉恕冒一句,弓马功夫和笔墨功夫,缺一不可。这一下,摄政王明察秋毫,真有些唬住人。
“诸位卿家给我说说,川宁川锦哪个在南哪个在北?蓟镇在山海关哪个方向?辽东山海关内我大晏人口有多少?”
刚才大声嚷嚷铁血保国的忽然没声了。早朝四品往上才能上朝,各个大员们都是国家栋梁,满腹经纶口吐莲花,道理纲常无人能及。辽东不能丢,辽东寸土不能失,辽东对上生番蛮族居然不能虽远必杀,大晏颜面祖宗颜面比天大。
可是谁知道辽东有多少耕田多少人呢。
何首辅忽然道:“殿下,辽东土地沃野千里,太祖年间为了安抚边民主张辽东轻徭薄役。说来,辽东耕民倒不纯是汉民。鞑靼,女真,甚至朝鲜都有来归者。凡入关安稳种田度日者一律视作大晏子民。景庙时曾经厘清九边,辽东一地耕民九十万余人,税款本色一百二十万石,折色三十六万两。”
李奉恕点点头。
皇帝一直坐在龙椅上,两只小脚搓来搓去。忽然他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叔叔,我憋不住了。”
群臣没明白,李奉恕跳起架着皇帝的腋下把他拎起来,有水往下滴答。
今日当值的内侍是张司印,连忙要去接皇帝。李奉恕让他快回去找裤子,自己就这么举着滴答水的皇帝从丹墀下来快步往外走。走了又转身,皇帝的尿在透亮的青砖上划了条线——
“诸位都是为了大晏,吵归吵,莫要伤了和气。辽东之事宜决不宜拖,烦劳诸位弄出个章程来。孤着人给诸位搬座斟茶。”
诸位大臣只能说不敢不敢谢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擎着皇帝小跑,皇帝难得和塔一样的摄政王同一高度,忽然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咯咯笑起来。
笑了半天,冒了一句:“那些官儿,不是巴不得不花钱,为啥不花九十八,要花四百?”
李奉恕看他一眼,回答:“那四百万两是大晏的,那九十八万两是他们家的。”
皇帝张张小嘴,奶声奶气道:“矿税商税,国之殇,朕之殇!”
李奉恕吃惊:“陛下,这谁教你的?”
皇帝老气横秋地嘟着小肥脸:“爹爹说的。爹爹问我怎么办。”
李奉恕顿了顿,心里微微泛酸。成帝以前和个稚子喃喃低语。皇帝叹气:“怎么办呢。”
已经到了皇帝现居的养心殿。张司印把皇帝接过去,进屋换裤子换袍子去了。丁点大个东西也穿道袍,和个小老头似的。
李奉恕似乎听见死了的成帝跟他叹气:
国税,国殇!
辽东已经尾大不掉,投入的钱没有响只能接着往下投,从亏到更亏。王茂珍当年看辽东一带矿藏丰富要开矿税加商税自行筹集军饷。当年的高首辅差点就跟成帝撞柱死谏了。高首辅写《上罢商税揭》,后来的李首辅写《请停矿税疏》,指责皇家安忍加派小民?
高首辅家里三百亩田,亲爷爷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李首辅河北人,家里开矿的,已经开到辽东去了。
现任何首辅,何首辅家里干嘛的来着。
哦,有一点,反对一切税法的人大多都是泾阳党,他们倒团结。
李奉恕往回走,他没有诏令进入内宫是不对的,今儿闯进皇宫在乾清宫睡着了又一路举着皇帝奔养心殿,明天一定会被参。
参就参吧。
第12章
周烈这几天巡视京营及周边驻军,整理个条陈直接给李奉恕,所以不在家。王修工部户部没事都转转,给摄政王带来一个坏消息:财政赤字,赤到淌血。
户部走明帐白纸黑字亏空逐年累计到千万两。今年是天承六年,成庙的启陵加紧修缮,各处土木人工随葬花费没有汇总,估计又是个天文数字。历年的远洋贸易导致折色白银逐渐取代本色货物,银两成为官方硬通货币。
倒霉的是,大晏不产这玩意儿。
天承五年成帝还在时市舶司就报告过往来船只正在迅速减少。往年供不应求的茶叶丝绸瓷器在泰西竟然销路下降。大晏的白银供应地倭国自己内乱打得不可开交,饭都吃不上哪还顾得上贸易之事。白银的缺乏导致市面骤然紧缩,本来就穷的大晏朝廷就更穷了。
穷,穷,穷。
没钱,没钱,没钱。
银子,银子,银子。
摄政王脑袋里一根筋绷绷跳,在他耳边又唱又扭:穷鬼穷鬼穷那个鬼~~~
“广州市舶司只是统计晏货没有销路往来船只不停减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修道:“似乎形势不可逆转。”
摄政王道:“你有钱没,借我点?”
王修从怀里摸出大钱一枚,坦然地放在摄政王面前。
李奉恕拈起大钱,还有王修的体温,也不知道摩挲了多久。他笑道:“谢了。”
这边摄政王想银子想得发疯,那边皇室又闹个好戏。
北京人民的福利之一,皇家的唱念做打比戏园子里的格外好看一些些。
景帝最小的妹妹,李奉恪和李奉恕的小姑姑寿阳公主的驸马被打了。
起因很搞笑,公主府里宫中给配的老宫女在府中偷东西被驸马陈冬储抓个正着,闹起来了。这老宫女是公主府管家婆的亲信,管家婆认为这是驸马对她在府中权威的挑衅,因此和公主府大承奉一起把驸马给打了出去。寿阳公主刚十九,和驸马感情一直很好,看着自己丈夫被自己的“仆人”们用大棍打出大门竟然阻止不了。
寿阳公主悲愤地进宫跟刘太妃告状,可惜怀着孩子,挺着大肚子实在走不快,管家婆赶在她前面跑到刘太妃那里,添油加醋淫言秽语地跟刘太妃说陈驸马和寿阳公主不知节制没有羞耻。等寿阳公主进宫了,刘太妃根本不见她,命宫人传话呵斥她既然贵为人母就要知矜持二字如何写。
平日里公主见驸马都得管家婆批准。寿阳刚成亲时在宫中派的婢女身上拢共使了千余银子才能和驸马日日见面,闹了这出银子也不好使了,寿阳彻底见不到自己的丈夫。
虽然大晏的皇亲国戚算不上什么东西,驸马在公主府里比那群婆子阉人地位还低,也没到随便给人打的份儿上。陈冬储咽不下这口气,上书给皇帝。折子还没到皇帝手里呢一群内侍把陈冬储堵在内庭打得披头散发一身是血,车被打烂,马被打死,陈冬储一瘸一拐走回了自己父母家。全北京都看见了。
寿阳终于崩溃了。一个公主彻底豁出去的后果是可怕的,她拎着根木棍追着管家婆劈头盖脸地打,尖叫着既然活不了那就一起去死,死了跟宣庙说说都是谁害死他外孙的。管家婆上了年纪,在公主府好吃好喝养尊处优惯了,肚子硕大,勉强跑出公主府就被寿阳一棍子敲昏在大门口。府里其他仆人吓得没了威风,又跪又磕头。驸马能打公主可不能碰,把寿阳搞流产了等着被杀九族吧。寿阳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拄着棍子,杀气腾腾地冷笑一声,转身就往皇宫走,进宫请罪去了。
摄政王表示:哦。
李奉恕练长枪,劈山开石破风之势看得刘奉承心惊胆战。王修看出李奉恕压根不想管,忽然道:“老李,你知道陈家是干嘛的?”
能选上驸马的要么平民要么低级官吏,老陈家能干嘛。
王修道:“陈冬储祖上跟着郑公一起下西洋的。他爷爷陈安先是积年老水手,他爹陈善年也一直跑远洋。他哥陈春耘在广州市舶司当了个小吏兼舌人,通泰西几国语言。你说……”
李奉恕把长枪往兵兰里一插,打量王修。王修一对圆眼睛精光四射,灼灼有神。
李奉恕一拍手,扛起王修:“备马车,收拾一些礼物,送陈驸马那里。”
王修吓得扒住李奉恕的背,抬头大叫:“千万别拿葱!”
寿阳公主是李奉恕的姑姑,李奉恕压根没什么印象。王修跟李奉恕解释他爷爷宣庙的几个女儿。和政公主绥安公主当年出嫁贿赂宫人使的银子上万,寿阳公主总共使钱没过两千,寿阳公主驸马就格外受气,被宫人欺负死也活该。李奉恕听王修叨叨:“你都哪儿打听来的?”
王修心酸:“你还没寿阳公主有钱呢。啥时候让小花从山东送东西来啊?”
李奉恕心里打个突,怎么又扯到他自己了:“暂时不让小花来——你别这么叫人家,好歹是个武官。”
马车追上寿阳公主,她正在半道上,没人敢拦她。这个小姑姑瘦瘦小小浓眉大眼,老李家标志性的黑,当街横棍颇有太祖的风采。寿阳一看是摄政王,呵呵一声道:“好侄子,你姑姑我去找死,你要不要跟着一起来?”
李奉恕连忙一揖:“小姑姑,侄子来晚了。”
寿阳道:“可是来晚了,你姑父快给人打死了。”
寿阳明显是气糊涂了,平时的积郁积怨一旦爆发冲昏了头脑。李奉恕也没计较,看寿阳脸色发白,叫鲁王府的仆人赶紧搀上马车,叫府里的大夫看一看。
陈冬储一家祖籍直隶,当年陈家祖先被郑公选上一直跟着他下西洋,陈家就开始了数代跑远洋的营生。大部分是跟着官办,后来也有点接着官办跑私活的意思。在北京算是个不起眼的“殷实人家”而已,内里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
陈家院子门脸不高,小门小户很低调。门子一看是摄政王的名刺,里面轰隆一响,接着陈安先领着一群人西里呼噜打开正门跪迎摄政王和寿阳公主。
李奉恕连忙把老头扶起来,说了点场面话。寿阳小心翼翼下车,扶着肚子问:“爷爷,冬官呢?”
陈安先抖抖白胡子:“……在屋里躺着,公主。”
寿阳急得往屋里走,王修扶着陈安先,李奉恕怕寿阳绊倒,架着她低声道:“小姑姑慢点,小姑姑慢点。”
大晏挑驸马,头一个要紧的就是长相,“俱选庶民子貌美者”。陈冬储躺在床上,即便鼻青脸肿,整个人都跟发亮似的。他一看寿阳来了,连忙要起来行礼,寿阳眼圈一红,哽咽道:“躺着吧你,天天净那些虚的。”
李奉恕跟在后面进来的,陈冬储没见过他,疑惑地看寿阳。李奉恕笑道:“姑父。”寿阳破涕为笑,陈冬储头发倏地立了起来。这么大个侄子,特么不是摄政王是谁!
他滚下地要行礼,满口道:“当不得当不得,殿下折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