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李奉恕吓一跳,连忙上去扶他,连声道:“卿身上有伤,不必如此。”
    陈冬储家几辈子跑远洋,一直想培养个读书人。陈冬储读书读得有点傻,义正词严道:“礼不可废!”
    然后正正经经对着摄政王弯腰长揖。
    难为他一身内伤弯得下腰去。
    寿阳长在深宫,她当然不蠢。气劲过去了,她笑道:“我去看看爷爷奶奶,这一回都是我的罪过,他们二老受惊了。”
    寿阳走了之后,陈驸马怯怯地看着摄政王。李奉恕长得比较凶,面无表情都跟在生气似的。他只能尽量和颜悦色:“我皇家竟然出了此等事情,定当彻查,给驸马一个交代。”
    陈驸马还是怯怯地看着他。
    李奉恕实在忍不住,也不讲废话了,开门见山道:“我找你有事。我有问题问你。”
    陈冬储忽然出了口气似的,恭敬道:“卑职不敢藏私,殿下您问。”
    李奉恕道:“市舶司报商船年年减少,茶叶丝绸瓷器没有销路。你家历来跑远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陈冬储道:“殿下既然不耻下问,我也不说应付的套话。我家祖上自跟着郑公看到世界,阅历不敢谈,经历倒是真有。殿下是来问,白银减少,市面紧缩吧?”
    李奉恕道:“正是如此。”
    陈冬储道:“我大晏虽然以金为本,但是流通的都是银。大晏地大物博,不知为何不怎么产银,所以银子大部分是从倭国和欧罗巴来的,可否?”
    李奉恕看王修一眼:“正是。”
    “殿下有所不知,欧罗巴的银子,也不见得就是自己产的。大晏之东有一大东洋,大东洋那边是南北墨加西亚。墨加西亚有一地名曰金加西蜡,专产白银,大约如煤之于晋地。”
    李奉恕震惊:“我竟然全不知道!”
    陈冬储道:“欧罗巴西班牙葡萄牙攫取墨加西亚白银已有数十年。最近几年西班牙与葡萄牙开战,互相封锁,均不让对方船只到达墨加西亚收白银,因此欧罗巴自己白银也骤缩。最关键是,如今气候反常,冬天大寒夏天大旱,大晏诸多地方颗粒无收,实际欧罗巴也是一样,他们的农耕,大约本要比大晏艰难。吃不上饭了,大晏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又有什么用呢。”
    李奉恕道:“满朝文武,从来没人讲过这些。”
    陈冬储漠然。郑公的海图日志都被烧了,只说是劳民伤财,郑公下西洋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骄奢淫逸罢了。说这些干什么?说这些有啥用?
    李奉恕拍拍陈冬储的肩,起身告辞。陈冬储的话不知道准备了多久。李奉恕不讨厌有心机的人,聪明人应该人人都爱,尤其忠心的聪明人。
    第二天,摄政王正式召见驸马陈冬储。
    第13章
    公主府的大承奉一听摄政王召见陈冬储,当时就昏过去了。
    大晏的驸马啥也算不上,小家小户出来的,甚至都不能有官职。公主们从小养在深宫规矩礼仪都教傻了,遇事搬出“规矩”来完全不会反抗。一般陪公主出嫁的奴婢都是肥差,特别是管家婆奶娘和大承奉。公主想见丈夫,不贿赂奶娘和大承奉门都没有。给钱了,见自己丈夫是天经地义,不给钱那就是淫贱。本来大承奉和管家婆心里就不痛快,因为寿阳公主的大姊和政公主二姊绥安公主当年出嫁贿赂宫人使的银子都上万,寿阳公主才不过用了两千。区区两千寿阳公主和驸马还日日相见。管家婆不是没进宫告寿阳白日宣淫不守女诫,刘太妃曾经把寿阳叫过去当中责骂,完全不起作用,这位公主的脸皮似乎就是格外厚。这口郁气就是出不来,久而久之发酵成了往死里打驸马的由头。
    打了两顿,寿阳公主直接拎着棍子杀出重围进宫去。皇宫来人说皇帝想姑婆,寿阳公主得伴驾几天。
    全完了。
    管家婆太肥都没抬她的,就让她在公主府门口自然醒。管家婆坐在公主府门口撒泼,大骂公主为了男人就忘了自己奶她的恩情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承奉脑门上盖着手巾冲出来叫几个抬轿子的轿夫把管家婆死拖活拖拖回府,大门一关就吼她愚不可及,摄政王随便召见过谁没?陈冬储和寿阳必然去告状了,本来和公主的关系不是不可挽回,她撒泼给谁看?
    管家婆淫威使惯了,挥手就给了大承奉一个耳刮子。大承奉一挽袖子,一个老宫人一个老太监就撕虏上了。
    其实陈冬储根本就没提这茬。当天晚上在书房,皇帝和摄政王召人近前奏事。吏户礼兵刑工,大家排队。陈冬储站得离着老远呢。
    吏部要统筹明年京察,礼部在说大年下京城大朝会筹备,兵部报告募兵需要钱,工部说黄河河工吃紧,冬天结冰明年开春有决堤之虑。
    总之,要钱。
    陈冬储感慨了一下,皇帝摄政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最后是户部报毛账,一笔一笔。陈冬储后面的人发现他忽然放下手,右手手指在袖子里一勾一勾的,口中还念念有词。
    户部报完毛帐,陈冬储忽然冒了一句:“错了。”
    旁边有人呵斥:“放肆!”
    李奉恕早就发现陈冬储在那儿念经,饶有兴味问:“什么错了?”
    陈冬储出列,长揖一下:“回禀摄政王殿下,银子错了。”
    李奉恕一根手指在下唇摩挲:“哦?”
    陈冬储恭敬道:“说来也算不得错。本就是毛帐,各处款项汇总不全。湖南一地,收钞银五千七百五九两五钱六分六厘零,本色以折色计两百五十万八千九百六十两三千四分三厘零,按以往成例,二十之一入太仓,其中车船入库所耗条目均已列出,折去此款。太仓所纳旧收每年以各地新收增长之比反补,刚才所报未曾列出此项。依方才所报,湖南钞银比去年损一百九十两四钱三分,本色高出六千一十二两九钱五分二厘零,两项相折,太仓应反补去年旧收利三分七毫一丝七忽……”
    摄政王觉得自己跟鸭子听打雷似的。
    不光他,撇掉奶皇帝,其他大臣对“帐”的概念也就是每年赚了多少两亏了多少两,大致一个数。
    李奉恕道:“户部的黄侍郎,他说得可有道理?”
    黄彦清有点不服,笑道:“我户部十几个账房算了九天,竟不比陈驸马在朝堂上随口一说了。”
    陈冬储亦微笑:“黄侍郎莫要生气,对于帐务,我有些心得,并非随口一说。”
    黄彦清道:“陈驸马夸口的本事倒是不错。”
    陈冬储道:“我是不是夸口,黄侍郎回去命人算算便知。”
    摄政王没有劝和的意思,对皇帝道:“陛下,臣借宫中主帐用用?”
    皇帝没有反对。宫里的主帐一共七个,全都叫来专门算刚才陈冬储所说错处。半个时辰算出来,和陈冬储所说分毫不差。
    李奉恕挑眉道:“不知道陈驸马有如此专精。”
    陈冬储道:“专精不敢,家中一直希望我读书上进,哪知我一看诗词就要头痛,文章也只能写得齐整不至让人笑掉大牙。只是一看各个数字加减乘除倒精神,实在是有负家人所期。”
    李奉恕的手指在宝座扶手上抡着一点,马上道:“我对着数算一事颇有兴趣,你不妨到我府上去指点一二。”
    陈冬储一揖:“殿下言重,卑职不敢有托词。”
    户部毛帐回去重做,李奉恕立马把陈冬储抓进鲁王府。王修扔了本鲁王府的家帐给他看,陈冬储一手竖着账册,一手放在案上,轻微拨动,口中叽里咕噜低声念着。
    “你看到没,驸马在打算盘。”王修低声道。
    李奉恕点点头。
    厚厚一本账,陈冬储一目十行,三息算翻一页,一杯茶的功夫全部算完,在纸上写了收受动支结余等等,拿给王修。王修一看,和账房说得一模一样。
    陈冬储道:“殿下府上账房不错,条条清明也并没有做手脚。”
    王修心说那是你不看谁管的。
    李奉恕道:“账目一条一条都列出,也会做手脚?”
    陈冬储道:“有经验的老账房,昧东家的钱,也不是不可能。”顿了顿,“卑职知道殿下是想听听泰西与大东洋西海岸的见闻。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殿下莫怪,我是一看诗词就头痛,文章也是咬着牙念的,泰西文字半通不通,我哥从小跟着我爹到处跑,精通欧罗巴数国语言,心思广,眼界宽,他跟殿下讲讲见闻,必是比我这笨嘴笨舌的强。”
    王修看李奉恕一眼,笑了一下。
    这兄弟倒是真情深。
    李奉恕道:“召进京也不是不可以,那也得讲得精彩。”
    陈冬储一揖。
    召令下达广州,陈春耘立即动身,日夜兼程跑死跑活,一去一回耗了将近一个月才返回京城。这期间摄政王抽了空把公主府上下仆人换了一遍,宫中另指派了个乖觉的管家婆,寿阳公主和陈驸马日子过得很滋润。
    陈春耘一到京城什么也顾不上立刻进宫见摄政王。李奉恕一见陈春耘,忽然想:
    真拿得出手。
    骂人有一句:真上不了台面。陈春耘就是天生在台面上的。他比陈冬储风采更盛,当年陈家尚公主的听说本来应该是陈春耘,陈家不愿意。奔波半月,陈春耘丝毫不见疲态,态度不卑不亢,神情如沐春风。
    一个国家,要有曹操,大约也得有崔琰。
    李奉恕居高临下:“你来自何地?”
    陈春耘仰着头看他,淡淡一笑:“我来自大晏。”
    李奉恕问:“大晏又是哪儿?”
    陈春耘道:“大晏远在日出之地,近……就在我背后。”
    李奉恕站起,向他走近一步:“这个回答很笼统。”
    陈春耘站得笔直,目光追随着摄政王的脚步:“并不,我背负大晏的期望来到您面前,阁下。”
    李奉恕慢慢踱下丹墀:“你来到我面前干什么?”
    陈春耘道:“互通有无,沟通商贸,世界太大了,而我们都需要朋友。”
    李奉恕道:“不,你是来抢我们的银子的,和那些白色的人一样。”
    陈春耘的眼睛随着李奉恕的靠近微微一动。他朗声道:“我大晏王道荡荡,厚往薄来,何曾有那强盗之行?”
    李奉恕来到陈春耘面前——摄政王殿下真是高,依旧居高临下看着他——陈春耘被压迫得下意识向后倾,李奉恕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低声笑道:“卿可愿为张骞?”
    陈春耘神魂激昂,撩起前襟端正一跪:“卑职愿为殿下披荆斩棘之刃,一生只为将汪洋大海辟为坦途!”
    声音在整座大殿里回荡,摄政王向他身后走去。陈春耘低声喘着气,只觉得背后大门光阴一闪,万物寂静。良久,当值的内侍细声细气道:
    “陈官人,殿下走远了。”
    第14章
    临近过年,北京终于下了一场雪。厚厚一铺,天地清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越是年底幺蛾子越多。北京城里忽然闹出个传闻:狐妖夜行。
    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个叫赵灵安的男人,在深夜带回一个妖艳的女人,二天全家都死了,包括鱼和狗。一夜之间灭门。尸体中唯独没见到那个女人。
    都说朗朗乾坤,危机四伏的北京没有让人感觉到乾坤,只有最直观的,几乎见不到太阳的阴天。
    人心惶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又开始闹“黑鬼”。比一般狗要大很多,也不像狼。最初是更夫看到了,吓得昏死过去。后来越来越多走夜路的人看到,甚至皇宫值夜的侍卫。
    宫里也不太平。三岁的皇帝夜惊次数越来越多,只说听到金甲撞击,兵器相搏的声音,还有呐喊。
    皇帝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日渐枯瘦。太后吓得天天吃斋念佛,乞求上天佛祖诸路神仙保佑儿子。
    人说,大晏气数将尽。紫微帝星不稳,压不住魑魅魍魉。
    长街落雪,王修在寂静的街上踽踽独行。李奉恕一贯心大,王修可明白,读书人都明白流言蜚语的力量。紫微星压不住魑魅魍魉,谁是魑魅魍魉?王修转过头,飞雪掩住他来时的脚印。长街看不到尽头,凛冽刮骨的流言不知所来,不知所去,寒风风呼号,张狂嘲笑:
    曾子到底杀没杀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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