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眨眨眼,只能看向别处。
邸报上说山东内乱平定,辽东援军撤返。旭阳有些高兴,李在德还是修大炮,他不停地修大炮。每一架被拉出去又拉回来的,他仔仔细细地检修擦拭上油,两只手冻伤划伤,在寒风中停止不住地抖。
旭阳去帮他。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工具撞在金属上轻微地响,远处却是大部队从大连卫撤回兵寨隆隆的声音。
一共去了五个游击将军,只回来四个。
旭阳终于打听到第三个率军回来的游击将军是谁。他跟游击将军说不上话,跟亲兵搭上还算容易。那亲兵认识邬游击:“邬游击是先锋,强行登港的那一批。从船上登陆哪有那么容易,登州港口的血渍这几年刷不干净了。”
书呆子会难过。旭阳心里寒凉彻骨,书呆子会非常难过。那个亲兵低声道:“咱家游击撤回来,所有部队就都回来了。只不过……后面跟着伤兵。这次阳督师恩义,特意叮嘱过不许随意丢弃伤兵,那要不……是不是还在大连卫?”
旭阳忽然抓住一线希望,去大连卫?
李在德没日没夜地修援军带回来的火器,后来所有工部巡检都来帮忙。李巡检仿佛是被执念吊着一口气,半只脚踩进地狱。二十多个人齐心合力,全力以赴地帮李在德完成沉痛的苦修。修完最后一支部队带回来的火器,李在德两只手血痕淋漓,触目惊心。
李在德一扔工具,抬头对旭阳道:“我修完了所有的火器。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心里又酸又痛:“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在德垂着两只惨不忍睹的手求见阳继祖。目的很简单,他要去大连卫。阳继祖避而不见。李在德是皇族,有个闪失怎么跟摄政王交代?李在德站在阳继祖幕府前等着阳继祖见他。一个参将出来呵斥旭阳:“你怎么让他过来的!”
旭阳架着李在德:“先回营地,先回去。”
李在德眼睛发直地重复:“我修好火器了。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不敢用强的:“能动弹的伤兵也在陆续往回走,他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李在德太久没睡觉,眼睛涣散地看一眼天,昏了过去。
过了几天,真的有伤兵陆续回兵寨。旭阳跳上每一辆马车检查,多数是自己还能走路的。李在德扶着马车仰头等旭阳,乞求的眼神旭阳不敢看。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旭阳在最后一辆四轮马车前一咬牙,跳上去,掀开门帘往里一看,瞬间一惊:邬双樨!
邬双樨是趴着的,听见声音,缓缓睁眼,对旭阳微微一笑。旭阳说不出话,立刻跳下车,托着李在德帮他手忙脚乱爬上大马车。李在德被旭阳搞得懵了,连滚带爬上了马车,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李在德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除了邬双樨。
邬双樨正在高烧,脸上别说血色,连肉色都没有。嘴唇发灰起皮,面色衰败。李在德愣愣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泪哗哗往下淌。
邬双樨缓慢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声音嘶哑接近于无:“傻狍子。”
李在德用袖子抹脸:“……嗯。”
邬双樨想抬手给他擦擦泪,也办不到:“背上中一箭,还好……大连卫发阵亡名单发错了,把我写上了。谁知道我命不该绝就没死呢……”
旭阳上车:“先下马车再说话。”他和李在德想办法把邬双樨拖到马车边,尽量平稳地让邬双樨下来。邬双樨咬着牙不吭声,额上颈上都是冷汗。旭阳背起邬双樨,往营地走,李在德握住邬双樨无力垂着的手。
书呆子很高兴。旭阳默默地想。
拿他也……很高兴。
旭阳把邬双樨放在李在德床上,跑出去叫医生。李在德解开邬双樨的衣服,眼泪更凶。人字形硕大的刀口,作脓了。
李在德狂擦脸,手忙脚乱去给邬双樨倒水。邬双樨喘息粗重,带着笑意:“傻狍子,你不知道,海上的船不能留死人,为了防止疫病尸体都是直接扔海里,所以我一直吊着一口气,心想起码活到大连卫,真被扔海里变成鬼,想找你都找不到方向……到了大连卫又想,既然到这儿了,忍着回兵寨见你呗……所以我就回来了……”
李在德脸上花得一道一道的,邬双樨想笑又没劲。
“傻狍子。”
总兵寨的医生比大连卫的庸医强不少,先用小刀燎火给邬双樨去脓。邬双樨疼得青筋暴起,眼泪和汗和着往下淌。李在德攥着他的手蹲着,旭阳实在看不了,出去了。
房间里邬双樨压抑地闷哼,房间外旭阳焦躁地抓着帽子。他刚刚接到另一个命令:大连卫船只开往登州港修护,工部巡检不必过山海关,直接去大连卫,跟船渡海,取道山东回京。
李在德,两天之内必须动身去大连卫。
第74章
李在德看见旭阳嘴巴张张合合,听不见声音了。
旭阳沉默对着李在德发直的眼神。好一会儿李在德声音发飘:“我想去大连卫,不让我去。我想留下,现在让我立刻去大连卫?”
旭阳无法:“是。”
李在德突然蹲下,眼睛盯在胳膊上。旭阳蹲在他旁边,看他伤痕累累的手指。有些小伤不够深,也就不包扎了。外面一层皮划开,露出红色的肉,但是没有血。
旭阳抬起手,悬在李在德背上,良久,终于是落下。轻轻拍一拍,无言以对。他一只眼睛瞄到门缝里疡医把邬双樨背上的线拆开清脓之后,取出三把刀放在火上烧得赤红。旭阳一惊,看邬双樨,邬双樨依旧趴着,脸偏向门外,勉强点头。医生在邬双樨嘴里塞了根软木,旭阳猛地伸出双手捂住李在德耳朵,强行把李在德往自己怀里一压,屋里疡医烧得烙铁一样的刀一割一割地切伤口生出的肉芽,兹拉兹拉的声音听得旭阳背后发麻。一把刀凉了,医生就往水盆里一扔,换另一把正在火上备着的。水盆里蒸腾的水雾一股烤糊的肉的味道,旭阳太阳穴突突跳。
邬双樨干脆吐了软木,对旭阳比个口型:“谢谢。”
李在德决定不走。他忙进忙出照顾邬双樨,擦洗伤口流出的脓血,换衣服,换床单。邬双樨没有贴身衣物,勉强穿李在德的。邬双樨眼睛跟着李在德转,李在德绷着嘴不吭声。最后实在忍不住,用带笑的气音叫:“傻狍子。”
李在德立刻蹲在床边看他:“渴不渴?刚才流了好多汗,医生交代多喝水。”
邬双樨想抬手摸李在德的脸,抬不起来。李在德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打定主意如果邬双樨让自己去大连卫,立刻站起走人。
“我第一次见你,我还记得呢。你在牢里,一点也不在乎,神神叨叨画你那个图,还想伸手去抓摄政王……”
李在德微微脸红:“我爹也经常说我冒傻气儿。”
邬双樨趴着,实在是难受,憋得气上不来,又别无他法。他笑两声,就开始喘。李在德着急:“别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你先睡一会儿?”
“你……你别走,我就是觉得亏,咱俩初遇,你压根没看见我是吧……”
李在德用手指抠抠自己的脸:“这不是,眼神不济么。”
邬双樨闭一闭眼,缓过劲儿来:“不是,这叫心外无物。心就是道,道就是天。我以前听到这个说法一定嗤之以鼻,直到遇见你……你的心很大,你心里有自己的宇宙,就是那些奇怪的数字符号……”
李在德愣愣地看邬双樨。
“那一定是最瑰丽的宇宙,我想看到,也想让其他人都看到。你说得对,我们读史,读千百年前的人。千百年后的人,读我们。也许他们能看到一个‘李在德’,是个震古烁今彪炳史册的大家,为世人瞻仰呢……”
李在德眼睛一红:“拐着弯儿轰我走吧?”
邬双樨终于压不住笑意,身体一震,又疼得嘶一声。李在德就是这个纯直的心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上手就要薅摄政王的领子。不是这个性子,也不能轴到一己之力参透泰西火铳,自己磨着铁匠铺造个仿品出来。一往无前,心无杂念,邬双樨做不到,所以……格外迷恋。
“火铳也不是一天两天造的,不缺我照顾你这段时间。”
邬双樨叹气:“我是说……不要违抗军令,傻狍子,也别忤逆摄政王。认认真真做你该做的事情,完成你的成就,明白吗?”
李在德垂头不语。
邬双樨苦笑,傻狍子真的不懂。摄政王是最典型的李家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被厌弃翻身是难了。邬双樨如今拼得一无所有,亲率部队折在登州港七八成,没有战功。当时若死了倒也好,可怕的是到现在也没人问他孔有德怎么回事。奋力拼杀只换回来一个……倒钩箭头。邬双樨若是能仿生大笑,一定要好好地嘲笑自己。
李在德看邬双樨眼睛发红,心里发慌:“又疼啊?”
邬双樨微笑:“没有。”
阳督师特别关照李在德一个食盒。边关清苦,最珍贵的仅仅是一枚鸡蛋。李在德连忙把鸡蛋塞给邬双樨,邬双樨握着这枚温热的鸡蛋,心里酸痛。
若是他想要的,只是这枚鸡蛋,该多好。
旭阳站在房间外面静静听着。一只手食指转着帽子。
“傻狍子,听我的话,回北京去。我不想让你一直看着我这副死样子。回北京去吧,好不好?”
李在德生气:“这有什么?这到底有什么?”
邬双樨长长地,长长地一叹:“傻狍子,你留着这里这样看着我,搞得我恶心我自己……”
李在德愣住。邬双樨趴着,狼狈地对他笑:“你回北京,好好地做你那些火器,我在辽东恢复。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对不对?”
故事里的少年将军长枪银甲,是春闺女儿的梦里人,说书的永远也不会说少年将军受伤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便溺需要人帮忙。
邬双樨握着拳头,低声道:“好狍子,回北京吧,求你了。”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
邬双樨咬着牙扬起手,摸摸李在德的脸,用拇指抹了他静悄悄的泪。
“你在北京安安全全的,我心里就是安稳的。率领巡检队回去吧,这是你的职责,李巡检。”
李在德沉默半晌:“那,那谁照顾你……”
“我舅舅……快来了。”
“你一定要好起来……”
邬双樨轻笑:“我哪里舍得下你。”
工部巡检李在德奉命率队从辽东返回北京。不走山海关,南下大连卫渡海至山东,取道山东归京。
李在德去跟邬双樨辞别,邬双樨狠狠地捏一下他的手。
“旭阳他们护送我们去大连卫上船。”
邬双樨看李在德身后的旭阳,一如当时他将要上战场。
旭阳依旧,沉默颔首。
“你一直做得很好,李巡检。领着巡检队归京吧。”
李在德深深吸一口气:“邬将军,你做得也很好,为国奉献,平乱受伤。我为你骄傲。”说完坚定一转身,抬脚走出邬双樨营房。
离别的痛苦并没有来得及更深地撕咬他,因为他走出营房,撞上一批伤兵从大连卫撤回。
两个民夫抬着一个担架从李在德眼前走过。担架上的那个是“人”……被火炮轰个正着死了是痛快,被波及却没当场死亡的,只有悲惨。
李在德瞬间觉得一桶雪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什么思绪都冻断了。旭阳冷静地一捂李在德眼睛:“走了。”
从总兵寨去大连卫,李在德简直像逆流走进人间地狱。
残肢,溃烂,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夜里睡觉的时候哀嚎贴着耳朵,越往大连卫走就越是伤残严重的士兵,有些干脆被扔在大连卫等死,死了没人认尸就海葬。巡检队的其他人被吓傻了,李在德呵斥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义士,有什么可怕的!”
李在德半夜缩在舍馆薄而脏腻的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瑟瑟发抖。
恐惧,可能是最基本的同理心。
同为人,何至于如此。
发了半天抖,半夜外面敲门,吓得李在德一弹:“谁啊?”
旭阳的声音:“是我。我来看看你。”
工部巡检的书生们第一次直面这样肉烂骨碎的血腥场面,等船的时候旭阳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每天晚上巡逻,害怕这些书呆子崩溃。大连卫的官驿舍馆有一大半被征用做伤兵的临时停留,医官给重伤员刮腐放脓,那声音旭阳他们听久了都受不了。
李在德光着脚跳下床奔出去开门:“你你你来了啊!”
旭阳举着油灯,在黑暗里融出暖暖的一团光明:“你……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