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维尔不知道说什么。
小鹿大夫趴在床边很认真地设想:“全都禁止用火器怎么样。”
弗拉维尔觉得他可爱,只是看着。
小鹿大夫一歪头:“你会讲巴别塔么。”
弗拉维尔扬起眉毛。
“你讲一讲。雷欧讲得结结巴巴,我还是听出点意思来。说不定是真的哦,所以我才听不懂你家乡的话,我们之间不了解,互相误会。”
“误会不了。”弗拉维尔冒一句。
小鹿大夫疑惑:“啊?”
弗拉维尔沉默。
小鹿大夫疲惫至极,下巴颏儿顶着床,眼皮越来越沉。弗拉维尔突然觉得时光很温柔,这样进入永恒也不错。他刚想伸手摸摸小鹿大夫的头发,门口雷欧怪声怪调一叫:“小鹿大夫~”
鹿鸣迷迷糊糊转头:“什么啊……”
雷欧从门跳出来,脸上带着诡异凶邪的鹰嘴铁面罩,惊得鹿鸣坐着一蹦跌在地上。弗拉维尔躺在床上字正腔圆喊了三个字:“你大爷!”
鹿鸣坐在地上看着雷欧的面具发呆。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铁头盔,整个造型是一只乌鸦头,有两只眼睛的位置,口鼻部正好是突出的鸟喙,鸟喙上有整齐的细小洞眼,似作呼吸用。
雷欧尴尬了:“那个……我想开个玩笑,你吓着啦?”
弗拉维尔眼睛都红了:“谁让你把它拿出来的!”
鹿鸣垫着脚伸手去够雷欧的头盔:“这是什么?”
雷欧声音在头盔里发闷:“殓尸人的头盔,弗拉维尔家祖传。”
弗拉维尔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鹿鸣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头盔会让他反应这么大。弗拉维尔的伤口再崩开就不可收拾了,雷欧自知闯祸,手足无措用葡语道:“咱们一个船来的谁不知道谁底细?你至于这么激动?”
弗拉维尔简直爬起来要跟雷欧拼命。鹿鸣伸手掐住弗拉维尔的麻筋:“躺回去!”
弗拉维尔关节一麻,被鹿鸣制住。两人体型悬殊,仿佛一只小兔子制住一只狼。弗拉维尔用葡语大骂雷欧,鹿鸣更莫名其妙:“怎么了?”
弗拉维尔万念俱灰。
他恨这个头盔。做成个乌鸦的样子,站在死神镰刀上,活该被诅咒。他报名参军,就想拜托它,父亲病危临终前让他发誓要带着它!这种如影随形的,无处不在的羞耻感。
雷欧更加尴尬:“我们两家都是殓尸人,鼠疫一闹我们就去收尸体,政府给钱……”
鹿鸣点头:“原来你们祖上是仵作呀。那和我们医生还有点渊源。”
轮到雷欧疑惑:“仵作?”
鹿鸣很认真地研究起铁头盔,他打开鸟喙:“这里面是……薄荷,艾草,胡椒,还有……”
雷欧咧嘴:“基本上没有固定搭配,什么东西避味儿塞什么。你知道鼠疫的尸体啥样子……”
鹿鸣眼神一闪一闪地看着这个铁面罩。不管第一个做出它的人是为了什么,乌鸦是死神的代表也好,殓尸人地位低下的标志也好,甚至单纯的“避味儿”也好,他都是一个天才。
薄荷清头目除风热,艾草利阴气辟风邪,胡椒治五脏冷风破寒除邪。
就这样罩在口鼻上!
“我们就想不出来。”鹿鸣很激动,“我们就没想出来!”
弗拉维尔转过头看鹿鸣举着诡异的鹰嘴头盔又蹦又跳:“弗拉维尔你的祖上太了不起了,简直是天才!比我们还聪明呐!这个头盔借我用几天行吗?我想让师伯和爹爹看一看。会还的!”
小鹿大夫蹦蹦跳跳去写信,雷欧瞪着眼睛:“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你明白他为什么高兴吗?”
弗拉维尔忽然笑了:“巴别塔。”
雷欧震惊:“我连你也听不懂了!”
小鹿大夫本来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写完信把头盔一块送回京。第二天他走出营地大门,突然看到那么多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人默默望向他。
孔有德的叛乱部队。
没人管,伤兵自生自灭。
第78章
残肢断骨血肉模奄奄一息的人默默地望向小鹿大夫。明明苟延残喘,眼神滚烫得仿佛殷殷祈祷。
小鹿大夫呆住了。他打算去莱州城里找驿站往京城寄信和鸦嘴头盔,一早出营门,迎面来那么多挣扎着从地狱中向他伸手的人,他们乞求小鹿大夫能拉他们一把。雷欧跟在后面一看也傻了,这么多人?他结结巴巴:“小小小鹿大夫怎么回事?”
鹿鸣迅速冷静下来:“不知道,也许有人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给他们治伤。雷教官,我不去城里了,麻烦你找人帮忙,把他们抬进来。”
雷欧头皮一炸,他就算是番佬也知道那些都是叛军,全世界叛军的下场都一样,不被清算死是好的,哪有就这么找上门来的!他们葡萄牙教官队也是正规军!雷欧难得精明一把:“我去那什么,请示请示弗拉维尔,他是领队。”
小鹿大夫点头:“拜托了。”他转身回营房放下信和头盔,背起药箱,一溜小跑奔出营地,查看伤势。
雷欧跑进弗拉维尔房间,弗拉维尔正在想办法刮胡子,他不能原谅自己胡子拉碴地面对小鹿大夫。雷欧一愣:“你起来了?”
弗拉维尔一手扶着墙一手利索地大刀阔斧刮脸:“马上就好,你不要声张,小鹿大夫不高兴。”
弗拉维尔一贯贪靓,不过雷欧现在顾不上这个:“今天一早上,营地门口围了一群伤兵,孔有德叛军的伤兵,还不少,小鹿大夫非要抬进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胳膊不能抬起很久,刮两下歇一会儿:“那就抬进来。”
雷欧着急:“那是叛军!你忘了咱们在海上怎么处置叛军了么?一刀杀掉都是仁慈。为什么要收留叛军?”
弗拉维尔很平静:“小鹿大夫说要收治,就收治。”
雷欧眨巴眼睛看他:“那些长官们问起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研究中华帝国比他老道精深,他琢磨不明白的弗拉维尔全明白。连他都知道山东不仅仅是经过一次叛乱,更是一次政治斗争。宗政长官人不在山东,他的嫡系们把山东收拾了底朝天。教官队是外乡人,超然了,没掺和。孔有德部队的残余,宗政长官不发话,其他人装不知道,伤兵们有眼色的自己找个地方死。也是山东安逸太久了,太久没经历过战事了。搁以前根本不会有“伤兵”出现,基本全歼。中华人自己花几千年制定一套游戏规则,他们这些番佬真心是只明白个屁。然而中华人也有个好处,从来不拿这一套游戏规则为难外乡人。所以弗拉维尔淡淡道:“装傻你不会啊?”
雷欧吞咽:“那倒是容易……可是那么多人要花钱的……”
弗拉维尔终于把自己收拾光鲜,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雕刻大师的杰作。他洗把脸,咬着牙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弗拉维尔的窗能看到远处军营大门的栅栏。穿着白衣的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半跪在地上检查溃烂的伤口,清晨带着露气的阳光清亮地笼在他身上,就像……神赐予的荣耀。
医生是最接近神的职业了。弗拉维尔以前从不会这么想。
雷欧当然不是真傻,他十分犀利地问了个问题:“这些伤兵是怎么挪到咱们军营门口的,他们几乎都动不了……”
弗拉维尔还是很平静:“小鹿大夫不关心,那咱们也不用关心。”
雷欧执行弗拉维尔的命令。他吩咐教官们出来准备几个空营房,然后去火器营叫了个管帖,领着一队五十人来搬伤员,最后翻了翻火器营和教官队的军资,翻出来一点点白布,不太够。
买白布得要钱,招募煮白布的短工要钱,这还没算上药材,煎药的,照顾伤员的。小鹿大夫头一次知道掩埋尸体其实也是花销。雷欧一五一十把预算报告给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正半跪在地上检查一个人的残肢。那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包着止血,完全化脓,一打开伤处,那股腐烂的腥味冲得雷欧眼前一花。
……他好像看见蛆了。
看上去纯净清洁的小鹿大夫什么反应都没有,用他温柔的眼神安慰伤员:“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火器营的人终于把伤员搬进教官队营地,葡萄牙教官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平时和晏军其实没什么来往,为什么晏军伤兵突然就都来了?城里其他医生呢?
雷欧威严地摇摇头,用葡语吩咐:“弗拉维尔说了,咱们装傻。”
小鹿大夫把荷包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出门前母亲塞了不少钱,他没怎么花。他趴在桌子上心里难过。他明白为什么登州医药院办不下去了。医药院平时靠登州医学会筹款维持,军队有伤兵或是官府要办什么施药的惠民措施都要另给钱支持。他一到登州就大手大脚地花销,登州医学典籍能忍他那一段时间也是看在宗政将军的面子了。
小鹿大夫一攥拳,既然如此,马上进城。他要了一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莱州医学典籍。登莱之战时莱州医学典籍许老先生对他很客气,也许去求求他有用的?
许老先生压根没见他。
许家算是个医药世家,称不上巨富也差不多,门庭阔气,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干坐在空旷的正堂中,守着一碗冷茶。
许久之后,小鹿大夫起身,对着许家正堂高悬的匾额“医药有功”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小鹿大夫孤零零的身影一消失,许家长子许珩从暗中出来。小鹿大夫等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小鹿大夫给“医药有功”的匾额长揖,他就站在正堂抬头往上看。看了很久,许老先生才慢慢出来。
许老先生出来,许珩还是仰脸,未免不悦:“看什么呢。”
许珩放下目光:“看‘医药有功’。”
许老先生在官帽椅上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记得幼时父亲您告诉我,治病救命,只是医药之功,人无功,人贵在有心,有心则可借医药之功。人无恒德,不可为医。”
许老先生慢条斯理喝茶。
“孔有德叛乱,父亲让儿子去襄助小鹿大夫。多谢父亲高瞻远瞩,让儿子看到如此精妙的医术。小鹿大夫的方法的确可以救人,小鹿大夫也是可以救人的人。”
许老先生把茶碗一放:“有话直说吧。”
许珩握紧双拳:“所有医家都不收治街上的伤兵,父亲也不收治。小鹿大夫既然肯收治,父亲不如帮个忙?”
许老先生沉默良久:“你知不知道这些伤兵,是怎么回事。”
“叛军嘛!”许珩声音突然拔高,“就算是叛军,等宗政长官回来了,要杀要处决都有军法。咱们做大夫的,放着他们伤处活活溃烂死,难道是本分吗?”
许老先生根本没看他。
许珩据理力争:“父亲,疡科平时挂碍最多,风俗伦理,全都缠着医生的眼和手。这么许多年了,疡科几无精进,儿子几乎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伤患!这次如何不是一次机会,跟着小鹿大夫校正疡科许多偏误?”
许老先生动气:“谁碍着你行医治病了?非要跟着去治叛军?”
许珩咬牙:“父亲,灵枢经中说‘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中骨骼脏器各种尺寸均有记载。反而是战国时代到如今近两千年,疡科解剖之术可有丁点进步?儿子行医数年,缝合刀伤机会都罕有,更别说可以‘解剖视之’!”
许老先生不轻不重一拍桌子:“放肆。”
许珩真的是决定放肆一回了:“自幼父亲教导儿子背大医精诚,儿子决意遵循父亲教导,践行对药王的誓言,所以离家几天,父亲不要责怪。”
许珩站在院子里,深深长揖。揖医药有功,揖自己的老父,转身就走。许老先生面上不见喜怒,对着小鹿大夫留下的茶碗出神。许夫人这时候才敢出来:“老大这就走了?你也不拦一拦……”
许老先生手指敲在扶手上。许珩默默观察城里乞讨乞求救治的伤兵很长时间。这些是运气好的,能撑到进城。还在城外的,早烂透了。
“你不懂。”
许夫人心疼地嘟囔:“老大性子倔,你就帮帮小鹿大夫呗,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会找找到小鹿大夫了……”
怎么找到的?许珩送去的!
许老先生长长一叹。
许珩一撩前襟,抬头挺胸,走出家门。家门口早等了几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许珩道:“既然诸位都决定了,咱们这就去。”
小鹿大夫返回教官队营地,继续趴在桌上。人手不够,钱也不够。他心里想家,想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酸痛。他听见很吃力的脚步声,泰西靴子,底子很硬。一只手缓缓放在他肩上。小鹿大夫在袖子上狠狠蹭蹭眼睛,抬头一看,弗拉维尔。他一着急,眼泪就下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弗拉维尔微笑,声音沉而柔和:“营地都在忙伤员,我来看看你。”
小鹿大夫吞咽一声,平稳声音:“哦,哦……给你们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对不起哦……”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你不要难过,我们帮你。”
小鹿大夫看到弗拉维尔琉璃的眼睛,心情略略好些,勉强一笑,笑出个鼻涕泡:“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