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天子
不负君子
曾芝龙摊着手,手心还有毛笔掠过潮湿的微痒。他转身对王修笑:“现在回答王都事,我曾芝龙,效忠帝国,效忠陛下,效忠摄政王殿下。我,足够听话。”
第98章
风吹过一缕阳光,在曾芝龙眼睛里漾着,又漾进王修的眼睛,恍惚一闪,风动临水春苇:“曾官人得摄政王亲笔手心题书,不负天子是自然,曾官人当得起‘君子’才好。”
曾芝龙眸中神光仿佛秋月悬霜天:“王都事觉得‘君子’什么意思?”
王修笑了:“总不是在满剌加埋伏着袭击中华商船。”
曾芝龙眼神一动,王修看他:“荷兰人盛赞过的一位指挥官的作战能力。这位指挥官专门截击跟西班牙做生意的中华商船,甚至打急了连西班牙一块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相当怕他,管他叫‘海妖’,海妖嗜杀吃人,不分远近亲疏。当海妖足够壮大,壮大到海妖的养父李丹和雇佣他的荷兰人都开始害怕,要联手铲除他,你说,海妖要怎么办?”
曾芝龙眼睛从王修身上划到李奉恕身上,微微笑:“殿下也一起听故事?”
李奉恕表情不动,心里有些疑惑,他其实……不太知道。王修声音舒而缓:“所以,海妖上岸了。海妖对平民还不错,怜贫惜弱。年初海妖和荷兰军队自台湾海战,波及福建,海妖强行自泉州登陆,不仅大败荷军,还大破福建舰队。”
曾芝龙听别人的事儿一样:“打水仗的把戏,难为朝廷知道。”
王修不着急。陛下和曾森从暖阁里溜出来,两个小家伙睁着两对黑黑的眼睛,他们真的在听故事。小孩子不懂故事里轻描淡写的杀戮,只觉得有趣。王修大笑:“这可不是打水仗,这是十八支舰队一千条船三万水兵参与的大海战。大晏一贯重陆轻海,此等规模的混战我真是恨不能亲眼观看!曾经奉李丹之命截杀中华商船的‘指挥官’,西班牙与荷兰惧怕的‘海妖’,是当之无愧海战的天才。可惜,能杀海妖的人也上岸。前天,朝廷的敕封下达福建,一个叫徐信肃的人正式成为水师把总。”王修收了笑容,“曾游击,你着急了。”
换成曾芝龙大笑。海妖,海中龙,随便什么,他就是想知道他究竟能不能上岸!
“海妖,哈哈。是,就是我曾芝龙。我并没有着急,王都事。你很了解十八芝,但并不了解我。我可以回海里,也可以不回。或许,我想要的真的只有这八个字?”曾芝龙晃晃左手,“十八芝,十八支舰队一千条船三万水兵,好。王都事,你令我敬佩。跟我讲讲,那个徐信肃为什么能杀……我?“
“这得问你养父李丹,是不是?”王修面无表情,“李丹才是截杀中华商船的罪魁祸首,纵横海面十余年官府奈他不得。某一天,李丹终于暴毙,只是他死以前把苦心经营的厦门到长崎一线给了徐信肃。”
曾芝龙揩揩笑出来的眼泪:“他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王修伸手,一拍曾芝龙的肩:“海妖可恶,曾游击在沿海赈灾抚民却做得很好。”
曾芝龙看到王修手心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王修面无表情:“我替殿下问话,问完了。”
李奉恕一愣:啊?
曾芝龙下意识一嗅,王修身上那种幽幽的清凉的香气又来了。曾芝龙对着李奉恕摊开手掌,摄政王手书八个字就在他的手心。他拢起修长的手指,握成个拳,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李奉恕沉重疲惫地长叹:“你代朝廷赈抚饥民,的确做得不错。大晏全境大旱,西北大旱福建也大旱,若不是王修把你移民填台湾的上书翻出来,福建竟然都无人上报旱情……朝廷惭愧。”
皇帝陛下一直和曾森张着嘴看大人们刀光剑影的,一听福建大旱,很震惊:“福建为什么会大旱?”
西北年年旱年年赈,大家习以为常。可那是福建啊,皇帝陛下忍不住:“福建怎么会旱?”
李奉恕低声道:“陛下,福建也是可能旱的。只是没人上报,没人让您知道。”
曾森看父亲,又看摄政王,和认真地跟陛下解释:“福建去年饿死人啦。”
陛下以为福建是何首辅女婿宁一麟讲的那个福建——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
王修声音深而远:“陛下,福建的确大旱,成庙天承六年七年,连续大旱,福建一省赤地千里,曾游击率船队移灾民前往台湾拓荒开垦,实属安民和众大举。”
小皇帝愣住很久,他往桌案上一趴,开始大哭。曾森吓坏了,为什么哭?小皇帝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摄政王抱起他:“陛下哭什么。”
陛下并没有解释他在哭什么。哭萨尔浒,哭连福建都旱,还是哭福建和西北都饿死了人。小孩子的哭声特别惨,撕心裂肺,哭得曾森都开始抽泣,哭得李奉恕眼圈都开始酸。他安慰不了小皇帝,一阵大风吹进武英殿,地上的十年前萨尔浒的战报翻滚旋转,绕着所有人的腿垂死挣扎。
曾芝龙攥紧手中的八个字:“没想到,我能得王都事美言。如此,殿下,我是君子么?”
王修道:“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宜民者,君子也。十八芝可是海盗,亦可是……大晏帝国海上长城。”
曾芝龙紧紧盯摄政王,摄政王一笑:“你,不错,很不错。”
王修垂下眼睛,李奉恕对曾芝龙道:“明日,你去鲁王府日讲。”
曾芝龙一扬眉毛,然后笑了:“殿下想听什么?”
“讲水师,讲海战,讲台湾。曾卿可去准备一下。”
曾官人,曾游击——曾卿。
曾芝龙恢复那多情顾盼的神采:“臣……告退。”
王修还是没表情,李奉恕拍着怀里的陛下,对王修低沉道:“灼灼桃华,宜室宜家。我终于想到配得上你的下一句,嘉乐君子,宜民宜君。”
曾芝龙一脚踏出武英殿,清风迎面,他眯起眼,抬头看向骄阳,明明炽盛。
曾森眨着眼睛看大人们离开武英殿,心里非常不快。他觉得是这些大人惹得陛下哭。陛下哭得缓不过劲儿来,一顿一顿地打嗝。曾森摸摸陛下的圆脸蛋:“不哭哦。”
两只团子不约而同地想到摄政王在曾芝龙手心写的字。陛下眼睛肿肿的,声音颤颤的,拿枝毛笔对曾森道:“我也要在你手心写。”
曾森立刻张开右手,陛下一板一眼地在他手心写了三个字:
靖海王。
刚才大人们说话,曾森总算听懂一句,“海上长城”。长城,陛下说要带他去八达岭,那是护卫帝国的象征。曾森攥住拳,很郑重:“曾森愿为陛下海上长城,不负天子。”
陛下抽泣得一顿一顿:“今生必不负君子。”
鲁王府连夜赶制一块匾额,摄政王亲手书写“研武堂”,挂在书房外面。第二日,召请周烈,宗政鸢,白敬,曾芝龙。摄政王立在匾下,对四人一揖:“我于兵事一窍不通,现在看,兵事为立国卫国之本。四位皆是我的先生,从今往后,多谢四位指点。”
四个将领对摄政王抱拳:“决不辜负殿下信任。”
王修在自己书房写下四个名字。
周烈,甘肃人,西北军官。
宗政鸢,山东人,山东军官。
白敬,山西人,文官将领,前兵部侍郎。
曾芝龙,福建人,东南水师。
还有个远在右玉的陆相晟,南京人,文官将领,大名知府。
不够,不够。
老李的意思他懂得,曾芝龙有句话说对了,把不听话的换掉,换上听话的。内阁不听话,摄政王自己可以用听话的。前有中极殿大学士,也许后有……研武堂大将军。
王修看着四个名字,笑起来。
的确是,不够啊。
他把纸张用火烧掉,窗外金阳辉煌,照着王修隐隐笑意的脸。
大奉承来报:“王都事,陈驸马来了。”
王修点头:“为了种子的事来的。有请。”
陈驸马一直想去右玉看看,陆相晟为数不多回他的信件中,偶尔提到他们陈家粮铺的粮票能当银票使,甚至比银票还好使,俗称“小票”,他一直觉得惊奇,为何粮票会比银票好用?摄政王想查出太祖发行银票失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真的整理出来问题关键,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挽回一下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的尴尬境地。
陆相晟连续上书给摄政王,先前运到右玉的玉米番薯种苗好像有问题。钦天监的司监权城种植玉米番薯多年,一口咬定一定事宜西北种植,没想到先拿右玉试种就出问题。权司监急得要去右玉亲自验看,正好陈家又募了一些北直隶壮丁要去右玉,陈驸马想跟着一起去右玉。
王修一眼看到陈驸马脑袋上浮着一片火气,笑着安抚:“陈驸马不要着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想去右玉,自管去。”
陈驸马心有余悸:“得王都事这句话,我就放心。我天生愚笨,实在是不会揣测上意……”
王修笑:“老李的心最不需要揣测,于国于民堪用者,在他面前便不需要惊慌。”
陈驸马脑门上有汗,王修举起右手,晃晃手指。陈驸马看他手心里狰狞的大疤,什么意思?
王修温和:“陈驸马难道没看到过摄政王的右手?被李巡检做的火铳炸得疤痕斑驳,殿下可有治罪?并无。李巡检为国之栋梁,火铳为国之重器,摄政王胸怀宽宏,决不会计较。”
陈驸马一揖:“多谢王都事,卑职明白了。”
王修用手指点点下巴,陈家兄弟,进不进研武堂呢?
第99章
摄政王下制,委任周烈、宗政鸢、白敬、陆相晟、曾芝龙为“研武堂教授”,专职指点摄政王武学兵事,视同亲王府参军,并不加官加俸禄。内阁正在和摄政王为了蒙古顶牛,摄政王但凡下关于蒙古的制诏,立刻就被打回。这下摄政王想聘几个教授,不加官也不加俸禄,内阁也就默许。
因为有更焦头烂额的事情。
西北民乱。
摄政王想调山西官粮进陕西,被山西巡抚拒绝,上书言之凿凿山西也在荒年,官粮无力支援陕西。后来摄政王杀了一堆在山西陕西哄抬粮价的官员贵族,笼络商会借调商粮进陕西,杯水车薪。
饿死的人数一点不少。摄政王已经对纯粹的文官丧失信任,全权交给周烈去办。周烈动用了他在九边所有信得过的部下盯着粮食下发,在右玉耕种屯兵的陆相晟仍然上书“时有陇右饥民呼号投奔,右玉独力难支”。
周烈回报,下发赈灾粮需要出动更大的军队,所有士兵手持长矛对着饥民,唯恐饥民哗变哄抢。问题是,士兵的粮饷也欠缺久矣。
摄政王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周烈的意思。大晏地地图被蠹虫蛀得仿佛筛子,他想起周烈刚进京在御前磕头磕得一脸血。
所以,陕西一地,真的哗变了。饥民借着白莲教造反,士兵倒戈投降,力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自年初到现在,从陕西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晏军无力对抗。
“制定计划一套一套,将领换了一个一个,谁来跟孤说说,匪首何在?”摄政王攥了一把邸报居高临下劈头盖脸往下砸,纷纷扬扬漫天大雪。
连吵了好几天,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摄政王心里被油煎。各处民乱此起彼伏不是最可怕的,这些民乱渐渐合流到一处,才是最可怕的!各处民乱渐渐合入高若峰部,高若峰犯上作乱已七年,朝廷竟然对他束手无策。
对了……高若峰是白敬老对手了。白敬进诏狱是被污蔑通匪,通的就是这个高若峰。高若峰行军打仗竟然颇有当年太祖风采,辗转各地,不战则潜伏,战则一击必胜。白莲教民乱汇入高若峰部,又不知其所踪。
周烈跟摄政王提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正是高若峰的外甥。
“高若峰现在到底在哪儿!”摄政王站在龙椅前的台基上近乎咆哮,臣工无一人应答。
“右玉被围城半年,消息才到京城,才到孤手上。太宗皇帝创设全国三千驿站驿馆,为何消息会如此迟缓?”
皇极门中,寂静无声。
西北更详细的事情,周烈没说。饥民哗变哄抢之地,血浸赈灾粮。四周横尸枕籍,龟裂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吞咽弥漫的血液,负责押韵的把总抓着干结成块的赈灾粮嚎啕大哭。
无人哄抢,无人领粮。
周烈在京营,对着西北方向倒酒。参将装作没有看见总督流泪,只能沉默。天佑大晏,还是天厌大晏?
早朝摄政王又发一顿脾气,然而无济于事。皇帝陛下现在倒不怕摄政王了,反正六叔再发雷霆都不会发到他身上。他用小手揪住摄政王衣襟:“六叔。”
李奉恕把气喘匀:“陛下。”
皇帝陛下仰头很认真地看他:“六叔,爹爹生忌要到了。”
李奉恕恍惚一惊,居然把成庙的生辰给忘了。先帝生忌不在三大祭里,也不在四小祭里,该祭也得祭。没有硬性规定,生忌比死忌反而更能尽心意。李奉恕半跪在龙椅前:“陛下提醒得对,都是臣不好,居然差点忘记。”
小皇帝很严肃:“我是想问,今年爹爹生忌过吗?”
李奉恕一愣:“当然,陛下怎么这么问?”
“六叔把宫里的斋醮都给砸了,和尚道士全打出宫,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