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陆相晟当然知道曾芝龙,他够出名的了。于是陆相晟也一拍曾芝龙的肩:“久仰。”
    接下来是白敬。白敬和陆相晟经过子午谷一役,有同袍之谊,不用刻意寒暄,只是互相笑笑。白敬身体不太好,眼缚黑纱,面无血色。半个太医院的会诊结果:白都督这是伤了底子,除了好好养着,没有别的办法。
    周烈很欣赏陆相晟,虽然是个文官,风采昂扬,意气风发,能穿行万丈风浪而似闲庭信步。又遗憾宗政鸢不在,否则气氛更热烈。聊起西北,聊起右玉,陆相晟颇为自豪:“今年麦子收成还是可以的。可惜玉米被人烧了大半,不过土豆红薯都长得不错。”
    白敬问道:“土豆红薯我有耳闻,适合西北气候么?”
    陆相晟点头:“其实相当适合,土豆在右玉长得最好。如果百姓能相信种植玉米土豆红薯真的可以六年不交租,充饥的食物是肯定够的。”
    曾芝龙感慨:“没想到症结在这里。”
    白敬思量,摄政王一脚踏进书房:“都来了。”
    四个人起身向摄政王作揖,摄政王盛威肃肃地径直走到自己书案:“今天只是互相见见,随便聊聊,不拘礼。”
    王修跟在后面进门,笑吟吟地跟四个教授打招呼。李奉恕沉着脸仔细听,王修跟所有人打招呼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客客气气,毫无异样。
    包括跟陆相晟。
    陆相晟好像也不是很记得王修了,回礼更客气。
    王修坐到摄政王身边,准备好随时代笔或者代念。他观察到老李面色缓和,没刚才那么暗地里剑拔弩张的。王修不动声色,虽然不明白哪里又惹了李奉恕,不过这事总算过去了。
    四位教授难得聚在一起,海阔天空畅聊着。只有曾芝龙没去过西北,也只有曾芝龙算得上是真正的海面水师。宗政鸢勉强算半个,他又不在。聊来聊去大家都熟识了,又讲到西北屯兵。白敬从怀里抽出宗政鸢的《屯田议种疏》,直言:“宗政将军的建言,对我十分有用。”
    曾芝龙笑:“这也算宗政将军与会了。”
    右玉有起色,陆相晟非常乐意分享经验。摄政王用手指敲桌面:“白卿说吧,想怎么做。”
    白敬坐直身板,面色整肃:“臣这几年与高若峰交手,彻底体会了为什么说自古秦人多剽悍。陛下与殿下心怀仁慈赦免了被俘的两万叛贼,这两万叛贼目前押在西安府,连吃带嚼在西安府都是个问题。臣上书想巡抚陕西,一是要代天巡牧,察访陕西弊端。二是……臣想把这两万人领回他们陕西老家。他们仍旧是天子之民,也未尝不能是,天子之兵。”
    摄政王点头:“你是想募集陕西青壮屯田耕战?”
    白敬停顿一下:“臣这几日卧床,随手翻书,就翻到《管子》。管子对齐桓公说‘若岁凶旱水泆,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臣初读觉得管子满口胡言,后一思索,竟觉得醍醐灌顶。大旱大涝时,‘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雇佣家无恒产之人做工,以做工报酬代替赈灾,岂不是比仅仅下发赈灾粮要强一些?”
    摄政王敲桌面的手指一停:“西北饥荒久矣,灾民瘦骨嶙峋,能做什么?”
    白敬坚定:“臣曾经到过汉中,知道灾民惨状。一切尚需循序渐进,活计可从最轻的算起。捡柴能换食物,抬石头能换食物,到修筑军营整治屯田都可换食物。赈灾粮下发从来都有弊端,发不发得到灾民手中臣也有疑问。臣已经拟定一套革除弊端之法,呈给殿下,若殿下同意,臣的赈灾办法,定能对灾区灾民大有裨益。”
    曾芝龙费劲琢磨半天:“把青壮劳力拉到一起种地训练,其他羸弱妇孺可做工换食物,如此即能恢复耕种,又可……又可……就是让他们没精力闹事呗?”
    白敬抓住双膝上的衣襟:“殿下,秦人多善战,他们闹事也是被逼无奈。陛下殿下多体恤,秦人亦可为帝国最忠诚的战士。”
    摄政王点头,继续用手指点桌面:“你也想要建军。想好名字没?”
    白敬立刻道:“秦军。”
    摄政王平静地了然,王修却恍若闻惊雷。
    老李曾经玩笑,轻兵营,天雄军,下一步秦军是不是该来了。
    秦军——真的来了。
    第118章
    白都督顺利平定高若峰叛乱, 京中举行盛大佛道法会。礼部送来法会章程, 循例是各寺院道观和尚道士念经做道场转城祈福。王修给李奉恕念,李奉恕只是听着。
    王修觉得稀罕,他土生土长胶东人,每年京城法会只是听说过。原来还要转城祈福?他一进京就是国丧,京城一直死气沉沉, 从来没有热闹过, 念着礼部的章程, 难免也有雀跃。李奉恕听出来了, 面上泛出微微笑意。他想起自己做皇子时的北京, 夏天法会最热闹,连吃带逛,他一个人能徒步走完东西城。然后又想,那个时候, 王修在做什么?苦读?务农?
    王修发觉李奉恕握住了自己的手。老李自从目盲之后,心思愈发细腻, 偶尔还有点作, 把王修磨练出经验,此刻他沉着应对,反握回去。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要企图去琢磨明白老李在想什么。
    正念至京营和皇城戍卫司的保卫轮值措施, 工部匠造局的人来了。大奉承一脑门子汗:“殿下, 都事,匠造局送来铁枪, 是让他们进来还是在前院等?”
    王修道:“那把枪进得来吗?就在前院等。”
    李奉恕起身:“去前院。”
    王修翻出当年太祖“匹马单戈”记录,太祖征战天下的长枪清楚记录着“丈六尺五(约五米)”,四十六斤。匠造局一看送来的尺寸都懵了,这也太长了。而且四十六斤,重量超过实战长兵器的极限。上马作战单臂挥动四十六斤,得多少膂力!匠造局全力开弓,按照王修送来的尺寸完美复制,两个大小伙子扛来鲁王府。
    王修跟着李奉恕来到前院,一看那个竖着的长枪也傻眼,怪不得当时匠造局那个表情,太长了!
    黑沉沉的铸铁,没有纹饰,没有长缨,肃杀悍厉,专为杀人而生的长枪——太祖的枪,当年陪葬孝陵的帝王枪的样子。
    早有人把飞玄光牵出来,李奉恕一只手拎着长枪,翻身上马。神勇无匹的巨大骏马,长而凌厉的枪,摄政王拎枪立马,在场的人心里不明地悚然。
    王修感觉到自己在战栗,那时候……横扫天下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
    大奉承领着所有下人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李奉恕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笑了。
    “都跟我说祖制,祖制。好啊,恢复祖制。大晏立朝时,武官可比文官地位高。”
    王修也想跪,李奉恕转脸面向他:“太祖说了,文官拜天子,武官不下跪。”
    王修上前两步,仰慕地看摄政王。李奉恕攥着丈六尺五的长枪,低声道:“太祖和太宗其实都是骑枪兵。我们都忘了太久了。”
    白敬俘获高若峰,天子赐宴,握着白敬的手,大声道:“白卿乃真国士!”白敬归还了摄政王的玄金雁翎刀,所以皇帝陛下钦赐御用镇寇斩马剑,剑身近剑柄处铸有铭文:圣上钦裁。
    皇帝陛下当着群臣面道:“此剑所杀任何人,皆朕旨意!”
    白敬双手高举斩马剑,谢陛下恩。
    曾森不入宴,因此只是站在皇帝陛下御座后面默默看着。这把镇寇剑其实是摄政王赐的。他总有一天也会得到这么一把剑,但是,是千真万确皇帝陛下所赐。镇寇。曾森反复想这两个字,直勾勾地盯着白敬手中镇寇剑,几乎不眨眼。总有那么一天,自己跪在这里,双手举着自己的镇寇剑。
    我必将得到。
    富太监被曾森的脸色惊了一下。平时看着这小子喜庆,健健康康圆圆胖胖,绕着皇帝转给皇帝也带点喜相。刚才那一瞬,富太监硬是从曾森那圆嘟嘟的脸蛋上看到了曾芝龙的影子,一模一样恶狠狠跟命运较劲的眼神。也只是瞬间,富太监再看,便没有了。曾森的目光转回皇帝陛下身上,专注而清澈。
    想多了。富太监安慰自己,多大点儿的孩子,哪儿来的野心。
    第二天武英殿御前听政,皇帝陛下下旨,晋升白敬为中军都督,正二品,加金章紫绶,掌天下卫所。并兼陕西巡抚,巡察陕西,扶军安民。
    摄政王绷着脸坐东面西,群臣还是只看着他一个侧面。从他刚进京那天起,群臣其实,就只能看到他一个侧面而已。
    白敬谢恩,摄政王笑道:“白都督,不要辜负天子对你的期望。”
    白敬抬头看到摄政王。殿下看不到眼前,却仿佛看到了来日。臣子不跪亲王,白敬还是跪下了。他声音轻而坚定:“臣,不负天子,不负君子。”
    摄政王大笑,一拍宝座扶手:“好!”武英殿回荡着他洪亮张狂的笑声。那时他刚刚回京,苏州的黄纬自杀。黄纬用血在纸上写: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摄政王还留着被雨水冲烂的纸团,他记得乾坤倒错般暴雨中臣子的血划过他的手坠向大地的感觉,所以,摄政王认定这两句话,是血誓。
    摄政王道:“卫所荒废这么多年,大家都快忘了卫所的职能了。太祖时卫所能养军营,现在卫所逃兵都止不住。军卫相辅相成,军征卫守。孤问过萨尔浒,当时没人回答孤。现在孤从辽东召了个人,让他跟大家讲讲萨尔浒。进来!”
    当值的王修看向武英殿门口。盛大的阳光中走进高大刚毅的男子。男子穿炽火色麒麟赐服,长相却有点不大像汉人,眼睛鬓发是棕色的,在阳光中,微微泛着金影。
    异常英武的年轻男子腰背挺直,抬头挺胸,走进殿中,立在御前。武官不下跪,所以他一抱拳:“臣,辽东广宁卫旗总,前沈阳卫斥候,旭阳。”
    摄政王肃穆:“你来做什么。”
    旭阳回答:“臣来,替十一年前战亡的沈阳卫将士们向天家申诉。萨尔浒时,沈阳卫并未撤退,而是战至最后一人。除出来送信求救的旭阳,无一人离开职守。沈阳卫,没有辜负皇命。”
    旭阳绷着脸,平静地讲述,声音无一丝波动,眼泪若无其事地滑落:“沈阳卫中编有戚家军残部,所有戚家军都是最先阵亡的。他们说,死也只是去见戚大帅,下了地府,戚家军还是一支军队。臣那时十三岁,并不太懂。现在想来,沈阳卫,也只缺臣一人了。”
    皇帝陛下没忍住,低低抽泣一声。所有人无不动容,白敬低着头。旭阳笑了:“得陛下悲声,我沈阳卫上下,无憾了。”
    白敬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平稳声音:“多谢陛下,多谢殿下,臣,明白了。”
    祈福法会照常进行。以往是和尚道士队伍绕着紫禁城外大街走,百姓们跟着,期间有庙会戏台。开始是将一些经文故事,后来没人管,什么戏曲都有。有一年都有潞王挨揍的折子。国丧京城不能有戏曲,难得法会可以出来唱,总不至于饿死。今年有改动,在和尚道士之前,是军队绕京城。
    这一改把礼部忙得脚打后脑勺,所有礼制都得改。听说征讨叛贼的军队要转城,今年法会估计要比往年热闹,保卫轮值又是个头疼问题。周烈道:“既然军队跟着转城,还担心什么保卫问题?军队生而为护卫天子。”
    法会那天,摄政王率领天雄军,关宁铁骑,南京驻军,榆林驻军,太原驻军,各选出一部分列得整整齐齐,进入朝阳门,从大隆福寺开始往南走,穿过中央官署,走过承天门,在三法司处拐向北,路过朝天宫,灵济宫,白塔寺,广济寺,拐向东,路过地安门,走向大隆福寺,正好一圈。
    摄政王一身黑甲,骑着异常巨大的黑马,一只手拎着惊人的长枪,一只手还抱着皇帝陛下。白敬和陆相晟一左一右牵着飞玄光的缰绳,曾芝龙和周烈跟在马鞍两侧。研武堂护着摄政王,沉肃庄重。研武堂后面,战马凛凛,铠甲粼粼,雄浑威武的军队绕着紫禁城走得整整齐齐。京城百姓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刚下战场的军队就是带着血的凶器,煞气翻卷,虎威烈烈,邪佞不敢近。军队后面跟着僧人道士,念经吟唱。军队护卫天子威严与国土百姓。僧人道士为军队祈福,为皇帝陛下祈福,为帝国祈福。
    皇帝陛下在摄政王怀里俯视跪伏黎庶,心情激荡。雄兵队伍太长,他看不到僧人道士,低声问道:“六叔,我应该是信道教,还是信佛教?”
    摄政王回答:“陛下是天子,应是万众信你。”
    承天门的热闹与旭阳无关。他穿行在北京幽深如迷宫的胡同里,轻而易举,比在深山老林里好认多了。胡同里幽静,但也有没去承天门看热闹的,一抬头又见着麒麟赐服,又是直奔李在德家去了。老李家行啊,到底是皇族,扛活的都是麒麟赐服这级别的。
    旭阳腰间别着李在德送他的火铳。李在德不懂送他火铳什么意思,也无需懂。旭阳一步一步走到门前,缓缓敲门。门里面欢乐的脚步声冲过来,双手一开门,笑着雀跃的声音道:“你回来啦?”
    年轻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嗯。”
    李在德懵了,旭阳?旭阳寡言少笑的性子,只有神情温和。他温柔地看李在德:“你告诉过我你家住哪儿。你问过我有没有武官赐服。”
    李在德说过的每一个字,他全部记着。
    李在德眼神茫然,心也茫然,老王爷从屋里出来了。老王爷身体还虚着,没出门。他眼神好,看门口立着炽火色的麒麟赐服,小伙子鬓发眼睛都是金棕色的,不是小邬?这又是谁?
    李在德赶紧让开:“请进请进,爹这是我跟你讲过的旗总旭阳,我在辽东多得他照顾了……”
    老王爷欣慰,李在德出息了,认识这么多麒麟赐服?旭阳抬脚进门:“老叔。”
    又是辽东口音?看来兔崽子这趟辽东没白跑,结识不少人物啊。
    旭阳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圈,一挽袖子,开始忙。李在德急得转圈制止,老王爷感慨,这辽东人就是实在,穿着麒麟赐服上门做客挽袖子就干活。
    ……拉都拉不住!
    第119章
    伐高若峰的所有军队均有封赏, 邬双樨本人终于有了个将军封号:鹰扬将军。
    不是四征四镇, 也够不上昭武昭毅,属于杂号。不管怎么说,究竟是个将军,当得起傻狍子一句“将军”相称。邬鹰扬,邬双樨一想这个称呼, 笑一声。
    关宁铁骑接到命令要跟着转城的时候, 祖松正在扒饭, 叼着筷子眼睛瞪大:“真的啊?”他自从傥骆道幸存, 落下个毛病, 吃东西特别拼命,永远像最后一顿,整个人却瘦了不少。他惊疑不定地看邬双樨,眼巴巴地透着些许可怜。邬双樨点头:“咱们跟在天雄军后面, 在南京驻军前面。”
    祖松骄横成习惯,此刻却像只受惊的熊:“摄政王为啥让关宁铁骑转城?”
    邬双樨轻声回答:“关宁铁骑作为先锋, 英勇奋战, 伤亡折损最狠。”
    祖松放下饭碗,到底没忍住,团成一大团抱着头,喉咙里“嗬嗬”地滚着哭音:“三千兄弟一起出来的, 现在就剩一千不到了。”
    祖松哭得惨, 邬双樨不得不仰脸红着眼看天:“陛下和殿下都看到了。”
    转城时邬双樨骑着皇家御马,走在关宁军前头。他的爱马死在子午谷。原本不能这么矫情, 他那么多兄弟同袍都折在子午谷,可他就是很想念自己的马。它是他的兄弟,驮着他征战连年,一直那么温顺,任劳任怨。百姓欢呼,僧道念经,鼓音嘹亮,邬双樨面无表情地骑着御马,想念自己的爱马。
    转完城,邬双樨去星鹤楼买了一只大食盒,可着最好的菜摆上。摄政王巨马黑甲长枪的打扮轰动京城,尤其是那把实在是太长的枪,当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据说是根据当年太祖的帝王枪仿造的,太祖匹马单戈,日行千里,当世神勇无双。摄政王那一身黑甲是太宗皇帝的,这又来一把太祖皇帝的帝王枪,星鹤楼里有压低嗓子扯淡的:那位,回来了。
    哪位?不可说。
    邬双樨被沙场磨砺得五感极度敏锐,听力极佳。他等食盒的时候,面带笑容,听食客真真假假心领神会侃大山。太祖还是太宗回来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摄政王要回太祖太宗的时代。太祖和太宗都是骑枪兵,尚武好战。太祖并不信重文抑武那一套,在他老人家看来,文官搞不好更可恶一点。太祖规定文官封爵不过伯,文官能有个伯爵算到头了。武官不一样,真正能凭军功觅封公侯。
    邬双樨坐在星鹤楼三楼,低头往外看。转城完毕,法会还没真正散,随着法会有庙会。百姓们喜欢热闹是天性,国丧期间这个不准那个不准,难得法会能高兴一下。接近傍晚,西面随风而来的赤金云霞仿佛圣光,铺天摇曳,丹彩煌煌。京城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昭示晴空万里的天气,邬双樨都不得不恍惚一下,难道真的是李家列祖列宗显灵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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