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马又麟横枪一拦:“大人?”
    秦赫云一转枪头,凶狠进攻。马又麟正色,和母亲结结实实对练起来。秦赫云舞枪舞出梨花寒光,快得水泼不进。马又麟年轻,又是男子,胜在力量大,速度却始终不如母亲。秦赫云一枪敲飞马又麟手里的白杆长枪,马又麟面有愧色,秦赫云却想的是另一回事。
    伏波将军,到底也是个母亲。
    白杆兵出石砫,要不要带上又麟?两个弟弟随行,留又麟镇守石砫,也是说得过去的。
    马又麟年轻勃勃的眼睛热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既然母亲要尊圣旨出石砫,他就没想过不随行的可能。马家是东汉忠成公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征交趾,破羌乱,马革裹尸。马家人的血脉流淌着征伐平天下。父亲马千里是,马又麟当然也是。
    秦赫云的弟弟曾经劝她慎重出兵。这一层,秦赫云从未犹豫,所以回答,秦赫云身受皇恩,有何可惧。可是又麟……
    马又麟二十二岁,勇武过人,神明俊爽,人称小马超。他似乎也确实是又一个马超,凶悍善杀。
    秦赫云闭上眼,长长一叹:“马指挥,你也准备好了?”
    马又麟立刻回答:“将军,末将早已准备妥当!”
    秦赫云一锤定音:“拔营,出石砫!”
    白杆兵出石砫。秦赫云的兄长留守石砫,两个弟弟一同出征。白杆兵一向为人称道,继承太祖时骑枪兵悍肃遗风,征战从无败绩。秦赫云骑在马上一回头,兄长站在碉楼上,遥遥一揖。秦赫云抱拳回兄长。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白杆兵是收着翅膀的鹰隼,只待瞬间张开翅膀,一击扑杀,撕咬狩猎。只是大好儿郎,必不能全部回石砫。
    英雄离乡,便未曾想要回还。
    马又麟的眼睛明亮如燃烧。英俊的年轻人,着银甲,骑白马,风流却肃杀。他忍不住地兴奋,攥着长枪,热血沸腾。
    白杆兵行军路上不断遇到重庆逃来的难民。没有手,没有鼻子,没有耳朵。马又麟大怒,战场上两军对垒计军功才割耳,割平民是什么意思?秦赫云面色阴沉,指挥难民往石砫跑。张献忠军队开往成都府,意图蜀王府。如果不抢在前面,成都蜀王府不保了。蜀王府号称小紫禁城,张献忠若破蜀王府,所得军资不可计数,怕是真的要成气候。
    有些难民脸上刺着“大西”两个字。秦赫云下马询问,被刺的男子吓得麻木,没有鼻子,面流脓血,说不出话。终于有一个小女孩子鼓起勇气:“将军,这是大西国。”
    秦赫云怜爱地看她:“你是他什么人?”
    小女孩紧紧攥住几乎魂飞魄散的男人的袖子:“他是我爹爹。”
    秦赫云摸摸她的脸:“走去石砫。到了石砫,你们就得救了。”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看她。秦赫云并不是慈爱的人,她甚少露出笑容,小孩子却都很喜欢她。秦赫云告诉小女孩,努力活着。
    马又麟驱马赶来:“大人!”
    秦赫云翻身上马:“走!”
    白杆兵长长的队伍迅速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中。
    马又麟咬牙切齿,冒一句:“张献忠如此对待平民,还想得天下!”
    秦赫云看他一眼。马又麟自知失言,缩着脖子,唯恐挨骂。母亲没有责怪他,反而问:“怎么这么说。”
    马又麟立刻精神抖擞:“何为天下?民为天下!民心便是天下!张献忠屠杀平民,天下哪里有他的份儿!”
    张献忠大肆屠杀,为的是一枪愤恨。他可能是恨朝廷,恨世道,恨人心。马千里被朝廷清算阉党牵连,含冤而死,秦赫云无法不恨。马千里死前讲帅印往她手里一塞,吃力地让她紧紧握住,瞪着她看。
    秦赫云轻声道:“奉国为大。”
    马千里才闭眼。
    秦赫云攥住长枪,奉国为大,奉民为重。她抬头命令白杆兵齐声喊:“去石砫!去石砫!”
    重庆跑出来的难民,走到石砫,就找到活路了!
    马又麟骑着马跑来:“大人,前面探马来报,张献忠军队到夔州了!”
    秦赫云让高若峰吃过大亏,她冷笑一声,张献忠。
    “全力行军,马上去夔州!”
    四川府蜀王府中上下全部如惊弓之鸟,蜀王率领家眷准备好了自杀。四川府无兵,张献忠一过重庆,轻易便能攻陷四川。武侯祠中人满为患,大家祈祷这位汉代的丞相的庇佑,因为对眼前的朝廷军政毫无信心。晏军究竟如何?卫所士兵是农奴,军营士兵是豪强私卫。谁会管老百姓?
    蜀王面前放着锋利钢刀,抹脖子一下就过去。他誓不受辱,可叹十代蜀王积累下来的锦绣财富,竟都是身外之物,还引来了张献忠。
    李鸿基寸磔福王,张献忠对王室也绝不会留情。蜀王年逾六十,可怜自己的孙子孙女年幼,尚未看全人间的锦绣繁华。蜀王妃老态龙钟瘸着腿走过来。
    “孩子们都睡了。”
    蜀王看着手里的刀。张献忠破城,他绝不让家人遭罪。幼小的孩子在睡梦中一刀而去,没有痛苦。
    蜀王妃流泪:“蜀中竟然无兵!王府军虽然有,哪里能抵抗张献忠?你若平时稍稍关心,何至于落得这个境地,要亲手杀自己的孙子!”
    蜀王长长地哀嚎一样地吐一口气,他哪里敢跟军队有瓜葛?神庙多疑,成庙多猜,他不敢。
    不敢现在也这样了!
    蜀王妃韶华不在,甚至有几年没有见到蜀王。她还是像年轻时一样果断决绝:“我不要见血,白绫正好。”
    蜀王嚎啕大哭。
    蜀王妃愣愣地看着烛火。福王全族是个如何下场,她太知道了。一时没忍住,热泪涌出,天绝蜀王!
    夫妻两个相对垂泪,王府军的参军闯进来,语无伦次:“秦赫云,秦赫云过来了!殿下!秦赫云啊!”
    蜀王妃立刻站起,一个箭步冲上前,鸡爪一样的双手钳着参军:“你说什么?”
    参军顾不上痛:“伏波将军秦赫云率领白杆兵奉旨阻拦张献忠,如果她能成功,张献忠就不来四川了!”
    蜀王大惊之后大喜,面部失调,只能张着嘴。蜀王妃失声痛哭:“秦将军若能成功,是蜀王的大恩人!”
    秦赫云的白杆兵正式对阵张献忠。白杆兵之所以天下闻名,就是善于用枪。整齐的骑兵方阵,整齐的步兵方阵,林立的长枪仿佛镰刀,收割血肉,再被方阵践踏成肉泥。
    白杆兵正面碾压到夔州,张献忠军队里却冲出一队人马,挥着加长的斩马刀专门砍马,骑兵一旦摔下马,立刻被自己的同僚踩死。白杆兵稍作混乱,立刻重新列阵,雪亮长枪挂着碎骨烂肉,一往无前。
    高若峰吃过秦赫云大亏之后,一直在研究加长斩马刀。骑枪兵要命的就是马,一旦马匹受损,骑枪兵摔下来,马上就完蛋。张献忠军队里的斩马刀专砍马腿,白杆兵中的骑兵不断折损,人喊马嘶。秦赫云观察战马刀的队伍有人指挥。忽而一个银白色的影子冲入敌军,仿佛一颗熠熠流星砸了过去。秦赫云全身一紧,银甲白马,是又麟!
    马又麟单枪匹马冲进张献忠的军队,人群中暴起血色大风,一路刮向斩马队的指挥。马又麟在横飞的血雨中宛如杀神现世,一枪捅了指挥斩马队的将领,耍个枪花,把他将领搅在枪头上,拍马拖枪就走。斩马队的人一看立刻一慌,被白杆兵的方阵碾压过去。
    马又麟杀性大起,白杆兵与他皆是兄弟,张献忠够毒,砍了马腿让白杆兵坠马,最后竟是被自家兄弟给踩死的!他红着眼睛拖着那将领在地上划出一条血道,隐约可见拖出来的骨渣肉沫。
    “张献忠过此血道!杀无赦!”
    年轻的杀星咆哮嘶吼。
    秦将军赢了!张献忠被阻在成都府外面了!武侯祠里一片抽泣声。
    丞相保佑,丞相保佑……
    赵盈锐在研武堂当值很顺利。舅父并不怎么问他,只叮嘱他踏踏实实多干活少说话。赵盈锐两只眼睛看着研武堂的将军们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英姿勃发的,心里很羡慕。周将军稳重磊落,旭阳旗总刚毅严正,曾游击俊美聪慧,还有没近距离接触过的白巡抚陆指挥……当然也有十分近距离接触过的,宗政鸢拿指头岔过他的嘴。
    赵盈锐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塘报,深恨当时没还手。他收拾心情,仔细阅读。四川驿站转南京研武堂驿。他打开一看,瞬间一身冷汗,报告王修:“王都事,四川秦赫云大胜张献忠。”
    王修立刻拿着塘报进宫去武英殿。摄政王正在武英殿御前听政,王修将塘报递给他:“秦赫云大胜,张献忠离开夔州,暂时进不了成都府。蜀王上书想要犒赏秦赫云,秦赫云上书想要招降张献忠。”
    摄政王突然笑了。皇帝陛下眨眼:“秦赫云胜了?”
    摄政王将塘报递给皇帝陛下:“是,她胜了。”
    皇帝陛下翻一翻塘报:“她是不是让高若峰吃过大亏?”
    摄政王回答:“是的。”
    皇帝陛下赞叹:“谁说将军一定得是男人。”复又道,“这个张献忠,难道能招降?”
    摄政王摇头:“秦将军哪里不知道张献忠招降不了。只是想他安分几年,这几年间抢时间整顿晏军,壮大白杆兵。大晏兵力足够强大,自然无张献忠。”
    小皇帝沉思。抢时间,秦将军跟张献忠抢时间,白都督跟乱民抢时间,摄政王跟天抢时间。大晏……势必要斗一斗了。斗天,斗地,斗人,斗命。
    谁会赢?
    摄政王笑道:“蜀王这是要答谢秦赫云,想要犒赏白杆兵。陛下看呢?”
    皇帝陛下倒没多想:“应该的。”
    王修观察老李的脸色。打胜仗摄政王很开心,蜀王想犒赏白杆兵也可,只是蜀王什么心思就差写脑门上了。白杆兵战胜张献忠威震天下,如果用来守卫蜀王府,那多好。
    现在晏军的一大症结:军营兵,多为豪强私卫,因为豪强可供给军粮。
    王修朗声道:“还有秦将军本人的上书。秦将军说,‘奉国为大,奉民为重’。”
    摄政王表情云开天晴,大笑:“好,好个秦赫云,奉国为大!”他潇洒一挥手,“蜀王要犒赏白杆兵就犒赏吧,好好犒赏!”
    说到秦赫云,摄政王道:“也不知道,白敬如何了。”
    赵盈锐在研武堂又接到南京转四川来的驿报。驿报详细记述秦赫云与张献忠的夔州之战,“小马超”马又麟单枪匹马冲进敌军,大杀四方。
    赵盈锐看得心潮澎湃。年轻人,就该如此报国!如果这个马又麟能进京,一定交他这个朋友!
    正想着,曾芝龙进来,笑道:“赵官人想什么呢。”
    赵盈锐立刻起身一揖:“曾游击。”
    曾芝龙微微一笑。赵盈锐一晃神,立刻赧然,曾官人一笑简直发光。曾芝龙很习惯,所以不在意:“我找份文书……最近有没有莱州来的文书?或者京中皇族上书。”
    赵盈锐在研武堂不是混日子的。他的记忆力没有王修强,可也不差。于是他转身到研武堂架阁上找:“您等等,好像真有。”赵盈锐看到过番邦上书,只是正撞上仁祖皇陵被焚,就给耽搁了。
    赵盈锐拿着一份文书走过来:“是不是这个?李巡检转呈莱州火器营教官队领队索维上书。曾游击需要?”
    曾芝龙笑着摇头,把文书放在摄政王书案上。
    “殿下需要。”
    第125章
    秦赫云的白杆兵横扫叛军, 震动蜀中。汉代马伏波平叛乱定交趾, 东征西战拓土开疆,现在又出个秦伏波。京中千里快马传旨,晋秦赫云为四川总兵,总领四川军务。并有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将军何必一定是男人。
    夔州一战,张献忠并不愿与秦赫云正面交锋。他不得不考虑折损, 他现在手中的军队是一路西进沿途收纳的其他反军的残兵余部, 人心不齐, 几无战力。更何况高闯王当年巅峰时期想进蜀地拿下蜀王府, 直接对阵秦赫云, 也没占着便宜,久攻不入,兵马折损无计,只好撤出。
    那时秦赫云的儿子马又麟尚小, 今日一见,也是个悍将, 嗜杀而疯狂, 有他老子马千里的风范。
    张献忠人马被白杆兵正面一碾,四散逃跑。张献忠仓皇撤出重庆,奔走湖广。白杆兵欢呼,秦赫云一丝喜色也无。她天生表情冷峻, 脸色一敛格外吓人。马又麟立马在母亲旁边, 保持安静。
    秦赫云心里也在计算折损。白杆兵折不起,每个士兵都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 折损一个就是巨大损失。最重要的是,整个石砫根本养不起更多的白杆兵,现在加上重庆跑来的难民,石砫恐怕更艰难。
    总会过去的。秦赫云攥一攥长枪,多苦的日子,总会过去。
    马又麟忍不住问:“大人,张献忠还会回来吗?”
    秦赫云冷着脸:“川中富庶,诸多藩王之中,只有蜀王财富直逼京中,不光张献忠,缺军费的都会想来。”
    马又麟面露忧色,秦赫云一挥长枪。秦赫云誓死守川,敢来的便来!
    夔州一战之后秦赫云彻查折损,然后估算了与张献忠交锋之后的得失,一五一十上书,请求招抚张献忠。张献忠是一定会回四川的,交战于两方都是巨大损失,起码晏军目前总体战斗力没比农民军好到哪里去。
    京中并未答复,只是送来圣旨并绶印,秦赫云晋升四川总兵,总领四川军务。马又麟挺高兴的,秦赫云一砸书案,四川总兵也可以,她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可以整饬整饬四川这帮龟儿子。
    然而她说来说去就是个石砫土司,还是个女人。在石砫当个土司,没人跟她计较。一旦她一只脚踩进全是男子的官场,性别是个致命的问题。官场倾轧,男人对男人凶残,对女人只有更凶残。如此她整饬四川的理想,估计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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