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守备自己都看得瞠目结舌, 用千里镜看着, 心里发毛, 这些船像是什么巨型凶兽成群结队出外觅食。
昨儿自称是十八芝的送信快船到达天津卫,递交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将军的印信,通知十八芝船队明天要到天津港。天津卫守备接了北京研武堂命令,所以也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么大的船队啊……这特么是海盗还是正规军啊?
遥远的船队响起浩大恢弘的号角声,悠长清澈。天津卫把总命令回应, 允许曾芝龙船队靠港。天津港响起号角并鸣金, 同意曾芝龙的船队过来。
然而船实在太多,十八芝一部分调头去了登州港莱州港大连卫,分散停泊。余皇连靠近天津港,曾芝龙一行换船登港。
天津卫守备一看曾芝龙, 脊背上一小块冰沿着脊梁一溜滑到尾巴骨。曾芝龙懒得应付他, 陈春耘春风和煦地与天津卫守备交涉。互验令牌,互换印信, 互相见礼,陈春耘做得从容不迫,令天津卫守备顿生好感:“陈同知,敝营早收到研武堂命令,因此在此等候。时间紧迫,请恕敝营实在无法为诸位接风,诸位请随我来,换马车进京。”
天津卫守备一眼看到一行人中间一个老头,心里一惊,这不是福建总督胡开继么?当年没被钦点总督外放出京时远远见过,一甲出身意气风发的大官人,佝偻成这个样子了。
一阵风过,扫着枯黄的树叶驱赶。将死的树叶刮擦着地面,打滚哀嗷。风势如刀,落叶一阵接一阵簌簌不停。
曾芝龙微微一笑。
从泉州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胡开继一言不发。他一夜苍老二十岁,在舱室之中狂写陈情奏章,一直写,一直写,不停地写,写了一大摞。却在进天津港之前,突然全部扔下海。
海都头站他旁边:“胡总督,您可别跳海。”
胡开继没理他。
天津卫准备的马车车队驶向北京城门,胡开继老远看到北京高大巍峨的城墙。天光清朗,碧天红墙,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垂落。北京城屹立数百年,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赶考进来一次,中榜谢恩进来一次,到职赴任出来一次。胡开继恍惚地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进去了。
天高云淡,秋风冷厉地拂下落叶,在曾芝龙脚边打旋儿,曾芝龙一脚踩过去。
武英殿大朝会,四品以上殿内回话,五品以上殿外侯旨。七品十三道御使跪在承天门外背《大晏律》中的《吏律》,背得声音带血,亦不准停。
“若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若犯罪律该处死,其大臣小官,巧言谏免,暗邀人心者,皆斩!”
一百一十人声嘶力竭地跪着背《大晏律》,一停不能停。《大晏律1吏律》里斩,皆杀,流徙,徒刑,充官,发卖,为奴,一个字一个字都淌着血。
武英殿静悄悄的。殿上君,殿下臣,沉默。十三道监察御史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在承天门前背诵,背给整个帝国听。摄政王没让他们停,他们必须一直背下去。
《大晏律》才是太祖他老人家的心血,太祖亲自主持制订二十年,大规模修改三次,增加《大诰》,入科考科目,现在没几个人拿《大晏律》当回事了。背一背也好,提醒提醒诸位大官人们,什么叫斩,磔,抄家,为奴。
北京进入秋季,武英殿外面的枯叶子飞舞,飞进武英殿,在诸位官员脚边盘旋。
摄政王的声音沉如泰山,不紧不慢,把人压得万劫不复。
“今日天子驾前审登闻鼓案,就在武英殿,该来的人,总算都来了。”
曾芝龙还是那副泰西打扮,还是他第一次一脚踏进武英殿的模样。他站在武英殿门口那一小片的阳光中,仿佛一只骄傲的鹤。他身后是陈春耘,一贯温和低调。陈春耘跟着进了殿,最后是……胡开继。
吏部右侍郎林轩身子晃荡一下。
皇帝陛下一看曾芝龙,心里一叹,心想曾森今晚上终于可以好好用膳再睡个好觉了。
皇帝陛下一颔首,富太监高声道:“曾芝龙,胡开继,你们有何事要奏,即可禀明。朝堂之上,天子座前,不容妄言诳语!”
曾芝龙举着一本奏折,用他练得十分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陛下,殿下,臣有事上奏。”
富太监转呈,曾芝龙道:“臣参福建总督胡开继贪赃枉法,盗空国库,挪用赈灾粮款,参与走私!”
摄政王用鼻息笑一声:“倒是没你被诬陷犯上作乱差点问罪至死的事情。”
曾芝龙大义凛然:“臣一人事小,与福建灾民比起来,不值一提。”
富太监看一眼曾芝龙身旁低眉顺眼的陈春耘,这是陈官人教的。
摄政王面无表情:“那说说吧,你在福建遇到什么了。”
曾芝龙非常技巧地避开他杀余子豪,只说从迎接南京押运至福建的赈灾粮开始,事情急转直下。他主张在建宁府就地放赈,总兵余子豪非要把粮食运到福州府。穿过旗峰时遇到匪徒夺粮,余总兵在混战中死亡。随后他发现砝码有问题,福建粮库账目有漏洞。只是并未想太多,只想赶紧放赈,赶紧让灾民吃上东西。在延平府粮库入库时,被延平府总兵徐庆志炮击,幸而未死。福建府总督胡开继发兵全境搜查捉拿他,诬陷他炸毁粮库焚烧账册意图吞没赈灾粮并率领十八芝犯上作乱袭击福建水师。那时他与十八芝完全失去联系根本不知道此事,现在想来,竟是因为当时清远都舰船上有两套私铸砝码,胡开继竟然为了灭口能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他那几个下属拼死把砝码送到京城敲登闻鼓,十八芝便要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永不翻身。
富太监看胡开继,胡开继仍然一言不发。
摄政王手里两份折子,全是胡开继上奏。一份是上奏曾芝龙谋反,算时间在炸毁延平府粮库之前。一份是请求朝廷再放赈灾粮,算时间在炸毁延平府粮库之后。摄政王劈头盖脸把两份折子砸胡开继身上:“你念念你写的为民请命的折子!念!”
胡开继跪下,摄政王冷笑一声:“抬上来!”
殿上一字排开数套大小不一的砝码。砝码底部全都铭刻着“大晏钦制”,但差异之大,仅凭肉眼就可观察。
南京驻军从福建境内粮库中搜查出来的,捉住粮库出纳官吏审讯出来的,还有一些真是挖出来的。这些砝码在福建已经默认流通了十数年,甚至不是胡开继首创的。总督府铸造,下发,粮库官员使用。为了平福建各地的账目,砝码每年都会换,重量差额全部掌握在总督府手中。
“孤早听说过官场心照不宣的‘规则’,这是头一次‘看到’如此不容置疑的例子,铜铸的!福建私铸砝码使用十数年,竟无一个官员上报。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上报,查找福建粮库,所见皆触目惊心。屯粮的窖,仅有上面一层是米,下面全是石头。十数年间去福建巡查的御使按察使没有一个伸伸手去摸一摸的?仅仅福建一地,一群硕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盗空官府存粮,孤一想起,竟是不寒而栗!”
臣子们静静站着,认命地闭上眼。摄政王的雷霆之怒终于来了,他们早看出来摄政王像谁,还能像谁?十三道监察御史正在承天门外跪着背《大晏律》,杀,皆斩……
剥皮实草。
有个官员剧烈地打摆子,完全失控。
吏部右侍郎林轩腿一软跪倒,摄政王森森的声音在武英殿众人头上像一把铡刀悬着。
“户部四科中的仓科郎中今年春天刚刚巡查了福建。仓科郎中说什么了?”
王修应道:“福建物产丰饶,粮库充盈。”
户部左侍郎跪下,大声道:“仓科随隶属户部,但仓科郎中的差事选授全部由吏部主持,臣等无权过问!”
摄政王微笑:“林侍郎,仓科郎中巡查福建一事,是不是一直由你主持选授?”
吏部右侍郎林轩眼前发花,富太监喝道:“殿下问话,堂下立答!”
林轩嘶哑道:“是……是臣。”
摄政王手指敲着宝座扶手,声音更像九幽深处森罗殿上渺渺宣告生死的神令:“十三道监察御史中,福建道协管的正好是户部。有意思。”
王修当值,垂着眼。
上朝前,李奉恕问王修,你觉得这像不像一张网。
李奉恕伸出手,去摸秋风。他低声道,一张巨大的网。
刘次辅入阁前正是吏部尚书,这次群臣死谏逼宫不知道出了多少力。十三道督察御史跪在承天门外背太祖亲笔御制,一百一十人中福建道御使协管督察的还就是管粮仓的户部。吏部右侍郎林轩力主朝臣死谏摄政王的研武堂是私设莲幕结党立派瓜分国权以肥己,户部仓科巡查点差选授的是吏部右侍郎林轩。福建总督胡开继的考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述职评选,在吏部的档案漂漂亮亮。
太祖有意令六部分权又互相管带,取制衡之意。若是失去制衡,六部联手了呢?从福建到北京,一环扣一环,一条绞索,都缠上摄政王的脖子了,齐心协力绞杀摄政王和研武堂,就是没能勒下去。王修毛骨悚然。
他看向站着的曾芝龙。
“此次若不是研武堂教授曾芝龙将军去福建赈灾,孤还开不了这个眼界。锦衣卫指挥使司谦上报,研武堂驿马在建宁府外被人击杀。行啊,福建行啊,胡开继,你是不是就要自立了?”
胡开继一头磕下去:“臣不敢!”
摄政王笑了:“你还有什么不敢?你和曾芝龙,到底谁犯上作乱,谁盗卖国粮,谁走私通番,谁是国之大蠹!”
胡开继道:“臣自知罪该万死,但臣并非大晏最大的蠹虫。臣检举一人,才是指使福建上下官员盗卖走私的关键!”
摄政王怒火滔滔:“谁!”
“当朝首辅,何畹!”
承天门外,十三道监察御史还在反复背诵《大晏律·吏律》。
“若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若犯罪律该处死,其大臣小官,巧言谏免,暗邀人心者,皆斩!”
第163章
来了。何首辅心里深深叹气, 一撩前襟跪下。摄政王斗不倒, 退而求其次就是他这个首辅。
“臣冤枉,臣并未指使任何人盗卖走私国粮。此为滔天大罪,臣戴不起!”
摄政王威严地坐在上首,林轩一愣,反应过来, 飞快地往内阁方向瞥一眼。王修蹙眉, 他在看谁?内阁里的谁?
胡开继一口咬定:“何首辅入阁前为户部尚书, 户部十三清吏司中福建司带管北直隶山口、永盈、通济各粮仓, 对福建粮仓情况烂熟于心, 福建本地各粮库每年都能不多不少匀出一些参与走私,京中派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曾芝龙身边的陈官人,你看那么多账本, 没看出成庙时福建仓已经漏了么?”
皇帝陛下看一眼陈春耘,陈春耘长揖:“账目的确不通, 我曾想着要不要奏请京中度支科到福建彻查。现而今南京户部度支科正在福建查账, 只可惜……旱灾最严重亏空最严重的延平府账本被烧了。”
胡开继大声道:“臣有帐!”
何首辅跪着,手脚冰凉,慌慌张张看王修。王修闭上眼,何首辅立刻收回目光, 擦把冷汗, 跪伏道:“胡开继胡乱攀扯,臣不怕查。胡开继拿出证据再治臣之罪, 否则臣不服!”
吏部右侍郎林轩道:“何首辅确有通过女婿宁一麟施恩邀买以结党营私操控福建走私之嫌,臣可证明!户部亦可证明!”
何首辅平静道:“臣的确在帮扶福建各港口通商,但都是官商,绝无走私之事!先帝在时便关心港口货赀贸易,忧心泰西船只减少。殿下也曾询问提举司的欧阳慧,广州市舶司为何账面进出急剧缩水,所以臣便特别关注港口贸易,以便为君分忧。大晏物产多偏偏不产银,百工急剧膨胀市面银钱却越来越不够,臣是忧心如果大晏本身银子不够,外来货银减少,又要重复神庙年间故事,暴发银荒!”
内阁的徐仁静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一句:“太祖言,‘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好义者以利民为心,好利者以戕民为务,故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贼也’,何阁老堂堂内阁首辅平日里满口都是利,倒未见你劝谏君子。”
给徐仁静一打岔,武英殿上下皆是一静。
何首辅回他:“刘文安言,‘不观《禹贡》,不知理财为圣君之急务,不读《周官》,不知理财为圣相之首事’。关注国用盈缩,不就是人臣本分?太祖说得对,以利民为心,则为义者!”
徐仁静似乎不服气:“泾野先生有言,‘尚义者在位,则所用皆义人,所行皆义政,天下无不治矣。尚利者在位,其弊可胜言哉!’,只要尚义者在位,学尧舜‘饭糗茹草,若将终身’,自为甘贫俭约的表率,则百官效法,不为利所动,朝堂一心,一往而前。在位者为尧舜,则臣子何愁不为海刚峰!”
……徐仁静这是骂摄政王骂成习惯了,骂何首辅最后拐着弯儿也能绕摄政王身上,这什么意思?摄政王是个奸臣不是尧舜呗!
王修在值桌后站起,长长一揖:“徐阁老此言谬矣。”
徐仁静一看王修,奸臣身边的佞臣,鼻腔里哼一声:“你一个七品,武英殿君臣奏对,也是你能置喙的?”
王修面色不改:“徐阁老此言更谬。下官虽然七品,可也是中书省都事加给事中,正经言官,言官本职匡君佐政,如何不能殿前出言。徐阁老提起海刚峰,下官倒是记得翻过海刚峰的折子:圣人不富国强兵耶?谓圣人‘言义不言利’‘兵非得已’,天下宁有这等痴圣人死地圣人耶?海刚峰自我约束甚俭不假,可没有要求天下一起受穷。他老人家说的这种满口义为先的圣人是痴傻死地圣人,于国无用罢了。”
徐仁静没回答,王修对御座上一揖:“陛下,殿下,海刚峰为人臣表率,自我约束严厉,奉公不徇私,可也说过当今乃‘财帛世界’,人人居财帛世界之中,空口谈义拒利,于国于君于民无用。”
徐仁静不再搭话。
何首辅大声道:“臣关心港口进出,问心无愧。”
摄政王面无表情。
何首辅跪伏:“陛下,殿下,臣未参与福建走私,只是过于想要为君分忧,所以紧盯着各口岸的货赀。国粮库存乃民生根本,臣万万不敢打存粮主意!”
徐仁静一胡搅蛮缠林轩把要说的给忘了,他赶紧看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只喊过一句仓科选吏不归户部管,根本没理林轩。胡开继跪着,终于感到大势已去。
摄政王终于冷淡地一刀斩断所有嘈杂:“前任福建总督是谁。”
王修道:“已经乞骸骨归乡的陈惟思。”
“提上京来。”
武英殿上朝臣噤若寒蝉,大晏并无卸任后追责的先例,官署不过一传舍,一旦离官便一切都无干。
“孤有话要问他。”
武英殿上的臣子们心惊胆战地等着一场闹剧的收尾。这一场死谏逼宫,摄政王没事,研武堂没事,剩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结局。
摄政王疲惫地撑着额头,略一动手指,锦衣卫们迅速冲进武英殿以及奔出承天门,当众拖走福建总督胡开继,吏部右侍郎林轩,吏部文选司郎中,考功司郎中,户部福建清吏司郎中,户部仓科巡查,福建道所有督察御史。摄政王从御座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近众人。众臣下拜,摧心裂胆强悍的压力一浪一浪从摄政王的方向砸过来,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