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
摄政王停在内阁旁边,何首辅拜伏,内阁所有阁老拜伏。他们不敢抬头,只能从下面看到摄政王盘龙暗纹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迫近,阁老们全身剧烈颤动。摄政王停在刘次辅身边,站了很久。
刘次辅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跳得撞着肺,想咳嗽又不敢,咬牙挺得眼前都是黑翳。
锦衣卫还在殿中虎视眈眈,摄政王站在跪倒一片的朝臣中央,赫赫威武。
摄政王一转身,仰脸望着小皇帝的方向,长长一揖。
“臣被参结党营私,臣并无此意。研武堂只为陛下尽心竭力,拓土开疆,镇乱平叛,在所不惜。”
小皇帝心酸:“六叔言重了,朕并未放在心上。”
摄政王叹道:“一想到大晏国库所放赈灾粮原来都是这么石沉大海,臣便心如刀绞。不光赈灾粮,若不是曾芝龙,到现在臣都不知道福建官粮居然被盗卖走私。砝码作假,粮库作假,人心也作了假。个个汲汲钻营,全忘了皇恩国恩。福建如此,臣不敢想其他地方如何,特别是多民乱的西北,历次赈灾,都赈到哪里去了呢?”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六叔所言甚是。是时候清查吏治,整肃官场了。”
摄政王动情:“臣代天下百姓谢陛下!”
皇帝陛下一挥手:“参研武堂的折子就都不看了。例如参白敬的擅杀的,朕既然赐他镇寇斩马剑,众卿就要记住,镇寇斩马剑杀人,圣上钦裁,天子不问,君无戏言。”
北京城飘了好几天的血腥气。够资格进武英殿的,当时不够资格进武英殿的,在《大晏律》的杀,皆斩,抄家之中,各自匆匆谢幕。
南京驻军得到研武堂命令,福建官员上下大清洗,抄没物资入库,南京户部核算之后用于赈灾。
十三道监察御史除了福建道,全部降职。福建道御使渎职问罪,永不叙用。
天高气爽飒飒秋风携着血腥,一扫枯叶。
一场闹剧。
摄政王在研武堂里踢烂了一张书案。到底谁赢了?曾芝龙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该放的赈没放下去,该饿死的人没有逃过。
谁都不敢进研武堂,王修端着鱼汤轻轻进去:“殿下……”
老李一抬头,无神的眼睛冒怒火,王修立刻改口:“老李……何首辅跪武英殿很久了……”
李奉恕一拍桌上的账本,刚换上的桌子又次咔一响:“让他跪着!”
“老李……”
“我留着他有用。”
“我是说,喝鱼汤,我亲自熬的。”
曾芝龙进宫谢恩,皇帝陛下令曾森出去迎接。曾森奔出宫殿,远远地看曾芝龙又急速一停,怯怯地小动物一样眨着含泪的眼睛。在宫中养出来的小肥肉全消了,眼睛就更大了。
曾芝龙对曾森张开双手,曾森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皇帝陛下隔着窗看见父子团聚,心里怅然,心想也该去奉先殿祭拜一下先帝,告知摄政王之事了。他吩咐富太监:“告诉曾芝龙不必来谢恩了。朕命他领着曾卿逛逛京城,天黑宫门关闭之前送曾卿回来。”
富太监眼睛一酸,知道皇帝陛下是想成庙了:“那……那道秘旨……”
“留着吧,曾卿那个不省心的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第164章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查福建沿海账目, 港口货赀进出何首辅确有参与, 历年福建总督历年孝敬也并不少。此次盗卖官粮何首辅倒是并未直接参与,虽然福建的孝敬钱也是从盗卖里出的。
王修放下密报,心里郁愤。福建盗卖的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是这一次盗得太狠,又正撞上灾年。胡开继估计到死都认为是命运跟他过不去, 而不是老天终于要罚他。
越甜越肥熟的水果越容易烂, 东南沿海各道都是浮云芬芳咬一口都流汁的果子。都只知差事肥美, 却不想到那香甜的汁水是民脂民血。全国整肃, 从福建开始。
大奉承来报:“陈大官人来了。”
王修点头:“让他进来。”
陈春耘进研武堂, 王修没什么表情,板着脸问:“陈官人,你可知罪。”
陈春耘叹气,一撩衣襟要跪, 王修制止:“你跪我做什么?你又没对不起我。”
陈春耘苦着脸:“敝职对不起摄政王殿下的信任。”
王修一拍桌子,这桌子被李奉恕拍过了, 本就岌岌可危, 王修一拍顷刻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倒塌碎裂一地。陈春耘都惊了,王都事几日不见不仅官威大盛,连力气都大涨?王修清一声嗓子:“你原来竟知道?”
陈春耘半天才道:“是, 敝职若实情以告, 余子豪就是曾芝龙杀的,中间能省多少枝节。只是王都事, 余子豪扮假山匪在前,曾芝龙为了护粮杀他在后,敝职担心奏报上三言两语讲不清楚,造成误会那就麻烦了……”
王修怒道:“你这不说明白了?”
陈春耘一哽,王修冷笑:“你是怕不当面讲明白,摄政王不信吧。”
陈春耘默然。
王修疑惑道:“你们陈家,怎么总干糊涂事。殿下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用你,便是信任你!”
陈春耘眼圈红:“都是敝职糊涂,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王修道:“思过去吧。”
陈春耘期期艾艾:“那……殿下……”
王修道:陈官人,回去抄写‘据实以报’抄写到记住为止。”
曾芝龙不久又要出海,这一次十八芝,不对,福建海防军下南洋代表大晏主持公道,需要个会打四方交道的人,陈春耘觉得自己再合适不过。前段时间还嘲讽弟弟稀里糊涂跟着罢朝,自己也糊涂了。
陈春耘惆怅地退出研武堂,回家罚抄。
曾芝龙奉命领着曾森到处逛,挺意外知道儿子现在有个梵名,叫“娑竭罗”,沧海龙王。曾芝龙笑一声,拍拍曾森幼小的肩膀:“你老子是海妖,你就是海龙王。你比你老子强,这原本也是应该的。”
曾森小心地问:“父亲又要出海吗?”
曾芝龙费劲地抱起曾森,掂一掂:“我最好还是呆在海里。”
龙困浅滩,糟糕透了。
曾森难过,小脸埋进父亲的颈窝。
“你好好长大,我等着你成为海龙王的那一天。”
“殿下说我以后是要当水师的。”
“摄政王?”
“嗯。我说我想从军,殿下说以后我得当水师,还说不信让我来问你。”
曾芝龙又笑:“你是我儿子,不当讨海郎当什么。”
曾森被曾芝龙送回宫,正卡着关宫门的时候,富太监亲自出来接。曾芝龙不便进去,富太监领着曾森赶紧往里走。曾森小小声道:“爹爹再见。”
幼儿清脆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曾芝龙回道:“再见。”
李奉恕站在菜地里,低声道,秋天,多好的季节。
福建官场空了。都布按,州府县,一个没落下,全牵扯进官粮走私。李奉恕一直疑惑,这些官员哪儿来的胆子敢盗卖官粮。如果福建放赈如此,他真的不信其他地方能好一点。李奉恕看不见菜地,只能蹲着听风掠过的声音。植物丰茂繁盛,风声回应得热烈。今年伺候得不好。过年遇上金兵围城,开春天气迟迟不回暖,到了春夏交替,李奉恕又看不见了。临近秋天时,摄政王差点被扳倒。
李奉恕现在并不在乎白天黑夜,反正是一样的。他一个人在菜地里沉思,想他自从进京以来的这几个月——从去年十月开始,那个时候右玉已经扛了鞑靼大军三个多月,自己拉着王修和一车大葱冒冒失失进京当了摄政王,坐在皇极门想着乾清宫躺在棺材里的成庙,听着朝臣们争吵。
如果现在他还能看到的话,武英殿里的面孔,已经被他换了一半了。
李奉恕歪头听。其实有些菜到秋天就老了,可是李奉恕就是爱听风一过满地喜悦的声音。鲁王府多灾多难的菜地在庆祝自己的生命力,向摄政王欢呼。
摄政王半跪下,捏一捏土壤。他听见背后轻快的脚步声,于是轻声笑:“土地多好啊,种了总能长东西。”
王修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心里难过。
摄政王手指插进土壤,满足地笑:“几千年了,多好的土地,养育吾国吾民。”
李奉恕对土地有着奇怪又丰厚的眷恋,王修一直不能明白这种感情是怎么出现的,仿佛天生。李奉恕看到茂盛的植物就会高兴,后来看不到了,就听声音,听得心满意足。
王修把手温柔地放在李奉恕背上:“有件事,会让你高兴的。”
“嗯?”
“右玉的土豆和番薯,丰收了。”
李奉恕的动作一顿,王修温和的声音熨帖着他的耳朵:“西北尤其适合土豆。”
摄政王全身僵硬,眼泪忽然就出来了。
王修第二次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哭。第一次是金兵围城,他站在雪中,怆然泪下。
王修跪在李奉恕身边,搂住他的肩膀,摩挲他的背:“陆指挥上报,为了保住这些作物不得不用了非常手段。他很想知道这些作物能不能在西北救人,事实证明,可以。只是可惜了被烧的玉米,应该也能长得很好的……”
摄政王一动不动,王修絮絮地跟他说话,假装没看到他热泪长流。
摄政王闭上眼,虔诚地跪在土地上,低声道:“天不绝大晏,天不绝大晏,天不绝大晏……”
陆相晟也没想到土豆和番薯居然能收这么多,一挖还有一挖还有,右玉军民全部沸腾。这是可以充饥的食物,是来救他们的植物。
在开收之前权道长郑重其事地举行了祭礼,莲冠法服执慧剑,在天地边打起来的高台上舞剑,陆相晟亲自擂鼓。权道长踏着鼓点,衣袖飞扬,飘飘然似登仙。看热闹的人挤在高台周围,在震动血脉的鼓点声中,喃喃地跟着祈祷。
也不特别跟哪个神祈祷,只是默默祝颂皇天后土,乞求丰收,乞求风调雨顺。
权道长仿佛就是那个可与天地合一的人。
陆相晟力强,擂鼓的鼓声深而沉重,向天祈祷的声音传送四方。
陆相晟心里没底。他已经知道北京闹得不堪了,研武堂危如累卵,他被弹劾成什么样自己都不敢想。陆相晟为了土地什么都干了,尤其是为了土豆和番薯,这俩东西能收成还好,不能收成……
碧蓝苍天与沉金大地之中,白衣白袍的权道长临风舞剑,围观的人仰慕地祈祷。陆相晟心想,我还能护着你们多久?
祭礼结束,权道长下了第一铲,随后天雄军开始大规模挖土豆和番薯,越挖越惊越挖越惊,怎么……那么多啊?
权道长叩拜苍天厚土,感谢天地最终的垂怜。
收了座小山,陆相晟大笑:“今天晚上右玉庆祝丰收,大家一起吃!”
权道长顾不上雪白法服,忙不迭地指挥挑土豆:“发芽的一定不能要!”
几大车土豆和番薯运回城中,刷洗干净直接下锅水煮。大家吃流水席一样期待着这两种救命的植物,知道空气中散发香甜,越来越甜。
水煮熟了的土豆和番薯抬上桌,大家拿着吃,一人分一个。番薯甜,土豆吃着没什么味,但是稍稍一蘸盐味道丰美至极。
可以吃饱。大家都在想这件事,可以吃饱,可以吃得很饱,可以一边流泪一边把自己塞得满满的。
陆相晟长长地吐一口气,行吧,只要推广开来这些东西,自己回京问罪也无憾了。
权城红着眼睛啃土豆,他觉得一切都没白费。陆相晟并不开颜,权城随口道:“摄政王殿下没事啦。”
陆相晟一愣:“什么意思?”
权城道:“我说摄政王不会有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