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德完成了它的收尾工作,工部用最好的木料特制了德铳的锦盒。
今天,第六代德铳正式地见到了摄政王。
王修一看德铳,心里突然冒一句:这一看就是老李的东西。
黑,巨大,粗犷,蛮横,骁悍。
摄政王走过来,看到德铳,伸手拿起来一比划。德铳的材质跟帝王枪和九鼎弓是一样的。乌黑吞光,杀意沉沉。
“最上等的建铁。如果能用上钢,更强。”
德铳的不需要点火,也不需要填开一次填一次火药。专门配德铳的六发弹药整整齐齐码在锦盒里,摄政王殿下拈起一枚椭圆形带花纹怪模怪样的弹药审视。王修笑道:“把这个打出去?”
李在德摇头:“不,还是火药。”
王修微笑:“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李在德放下锦盒,从后面打开德铳,把弹药一粒一粒塞进去,合上德铳,双手递给摄政王:“殿下,您上膛,然后可以试试。”
摄政王来了兴致,拎着德铳站在院中,随意瞄了一根菜地里的木桩,惊天一响之后,碗口粗的木桩上半截彻底被轰烂。远处一群鸽子腾空飞起,王修吓得浑身一抖,马上去看李奉恕的手,安然无恙。德铳乌沉沉地归于沉寂,李奉恕拎着德铳有点惊着。
李在德矜持道:“殿下,这就是当初我告诉你的,后装火药的火铳一定是对的。”
王修眨巴眼,李奉恕平静地把德铳放回锦盒,王修看到他额角出汗了,立刻对李在德惊叹:“还是我眼界小了!如此重器,李巡检为国立了一大功!”
李在德的心其实一直在嗓子眼,摄政王那一铳下去轰烂了木桩,他才把心咽了回去,骄傲又谦虚道:“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为了一把德铳,整个工部都参与了。没有同僚的团结协作倾尽全力,也没有现在的德铳。”
王修突然有点不寒而栗,德铳这样的火力轰到人的身上,上半截都要化为血雨了。
“杀性如此巨大……”
李在德平静:“我自然清楚德铳的威力。也有人问过我,造火器害人性命心中会不会有不忍。不说火器,哪怕只是刀剑,有毛贼手里打家劫舍的铁片,也有护卫天子的国之重器轩辕。我所造,卫国卫君卫民,便是国之器,我无所畏惧。”
王修半天没说话。
李在德偷偷瞄一眼摄政王,心里遗憾。摄政王殿下的表情永远那么深不可测,千尺深渊之上的波澜不惊。他想看看殿下惊诧的表情,可惜没有。但转念一想,监国领政的摄政王便是这种泰山火器崩于前皆面不改色的气度,才能所有人折服。李在德想,他自己也是折服于摄政王殿下的。
王修担忧:“如果是倾工部之人力才能做出一把,可要怎么配军队?”
李在德道:“船队讲究要有个领航的旗船,德铳便是火器里领航的旗船,杀性最强。若非殿下,也受不住它的后坐力。一旦德铳确定,可把它的力量分而划之,延用与改造各个火铳,组成一支船队。”
王修一拍李在德的肩,他很感慨。李在德瘦弱而清秀,是怎么造出如此桀骜凶暴的武器来的?也许聪明才智的确是时间最恐怖的利器,永远所向无敌。
李奉恕微微一笑:“李巡检立一功,当赏。”
王修却想到:“李巡检种痘没有?”
李在德端着架子端太久怪累的,平安无事验过第六代德铳,他一下子松懈下来,傻乎乎挠挠脑袋:“没呢,朱大夫从安徽带来的痘苗有限,轮不上我。”
王修蹙眉,原来竟然皇族都不一定全都轮上,城中平民怎么办?怪不得朱大夫吴大夫鹿大夫那么着急地要找痘苗的替代方法。
其实不种也挺好的,老王爷自从打听到摄政王因为种痘差点归西,听到种痘就心惊肉跳。摄政王那大身板子都经不住,自己家这个废物儿子哪里扛得住?轮上了就种,轮不上就算了,一切都看列祖列宗的意思。
李在德告辞之前,认真道:“殿下,当初第一次见你,我就说了,后装火药是对的,德铳是对的,只要能用一等钢铁。建铁是目前最顶级的制作材料,如果有更好的,德铳是能更强的。”
摄政王看着李在德,笑起来。
这个小心思,他当然明白。
只是,摄政王殿下什么都没说。
鲁王府重赏李在德,重赏工部。鲁王府派亲王车驾送李在德回去。摄政王兑现了去年在宗人府的承诺,赐李在德一身皮裘。当时李在德傻乎乎地站在栅栏后面,伸手去摸摄政王身上的皮裘,一脸羡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这皮裘好,可是卖了我都买不起。
摄政王回答,如果火铳真的好,把皮裘赐给你爹。
那个时候,摄政王和李在德可能谁都没想过,一切都成真了。
大晏帝国的火器,以及李在德的摄政王皮裘。
王修亲自送走李在德,慢慢走回研武堂,不出所料李奉恕小心翼翼地擦着德铳,爱不释手。王修一进门,笑道:“李在德抱着皮裘走的,那是他骄傲的荣耀。”
李奉恕也笑了:“你居然给他一身新的……”
王修认真地看他:“你穿过的衣服,怎么能轻易给人。”
他一仰下巴,只能我穿。
随即又一叹:“怎么办,痘苗不够。”
从安徽送来的痘苗,的确不够,突然准许推广种痘之法,活痘苗用一个少一个。朱大夫急得夜不能寐,所以吴大夫一叫他,他立刻出城。
目前牛痘的实验,所有皇庄戍卫和京营清理尸体的军官士兵全都种牛痘,除了有的人会多起几颗,没有不适。这些军人身上的痘浆种给天花病人家属,病人家属中全部都只在伤口上有个微微发脓的痘。首先看,牛痘即便防不住天花,在人身上问题并不大,不会成为另一个疙瘩瘟。然后,先去试病的军官旭阳,没有染上天花,没事。接着试病的鹿太医,也没有染上天花。所有近距离接触天花病人的军官,凡是种了痘的,全都没染病。这也就是说,牛痘跟人痘转种的理论是一样的,不会削弱功效,但是会降低毒性。
朱大夫一抹泪:“我还想着,城中平民要怎么办。起码……起码现在有个指望了……”
旭阳轻声问:“我……我帮到忙了吗?”
三位老大夫齐齐对旭阳一揖:“军爷功德无量!”
旭阳连忙避开,脸红得不知所措:“如果真的是帮上忙,那就真的,真的太好了。”
鹿太医长叹:“您何止帮上了忙。军爷,紫禁城中的天花关不住了,城中迟早要蔓延出来。所有的瘟疫只要一蔓延,并不是屠几个城就能休止的。圣人破釜沉舟关闭皇宫城门死守天花,就是为了大晏。可是,瘟疫哪里能真正关得住?军爷你永远不知道,你将要救多少人……”
旭阳默默穿好衣服一抱拳:“我要进城当值了。多谢诸位连日的照顾。”
星云这几天在皇庄吃得挺好,看见旭阳打个鼻响。旭阳翻身上马,对着三个老大夫坚定一点头,一勒缰绳,策马离开。
三位老大夫对着他的背影深深长揖。
天佑大晏。天佑军爷。
邬双樨起痘起得晚,他一觉得痒了,立刻去京畿皇庄。下了马一摘手套,突然一愣,这症状怎么看着有点像旭阳?
身上起了水痘的军人都到皇庄去,邬双樨看到几个老大夫划开军人身上的水痘,直接往从城中带出来的病人家属胳膊上一划。邬双樨一愣,这是在做什么?
轮到他,朱大夫换了把薄如蝉翼的刀,一点水地一划邬双樨的水痘,再一划一个平民的胳膊。邬双樨控制不住嘶一声,不过他是有点明白了。
邬双樨身上的水痘种了三个人,倒是……真挺疼的。
邬双樨离开皇庄,正撞上京营把中招染上天花的士兵往皇庄里抬——就是那天他们清理尸体时遇上的京郊戍卫的士兵。
邬双樨转身对朱大夫道:“牛痘是有用的。那天和我们在一起干活的人染了天花,我们这一队一个出事的都没有。”
他不等朱大夫回答,翻身上马,直接往京城里冲。
旭阳进城先进李在德家,把老王爷吓一跳:“这几天干嘛去了,怎么瘦成这样?你脖子上怎么了?”
旭阳着急:“老叔,李在德呢?”
老王爷道:“被召进鲁王府了……”
旭阳一拽老王爷:“老叔,您先跟我出趟城。”
老王爷莫名其妙:“城门不是关着呢么……”
旭阳急得满头汗,拖着老王爷往门外走。他是研武堂骑射教授和南司房御前讲师,等闲没人能拦他,但是一次也只能带一个人出城。他并不愿意以职权谋便利,只是,非常时期,他顾不了太多了。旭阳一转身,焦急地看老王爷:“老叔,你听我的,我先把你送去城外,等李在德回来,我再回来送他。”
老王爷急了:“不是你这孩子先告诉我出城干嘛?”
旭阳咬着牙:“我要救您的命!”
李在德坐着亲往马车回家,瞬间就感觉到门板后面邻居们的如炬目光。他允许自己骄傲那么一下,抱着皮裘打开门:“爹?”
没人。
李在德顿时泄了气,闹天花呢!又跑出去凑热闹!他郁闷地指挥马夫把鲁王府的赏赐搬进院子,答谢过马夫,李在德关了门,抱着皮裘生闷气。本来还是个挺荣耀的事儿的。李在德想跟自己亲爹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摄政王殿下赏赐了这么多东西。他想象着老爹站在鲁王府马车旁边骄傲的神情,他长这么大,头一次为自己的爹争了一口气。
……想象就是比现实美妙。李在德把皮裘放到老王爷床上,门外又敲门。李在德气呼呼地冲出院子一开门:“你这时候看热闹……月致?”
邬双樨喘得厉害,把李在德一推,在身后关门,低声道:“你信我么。”
李在德戴着眼镜,黑白分明清澈的目光很柔软:“当然啊。”
邬双樨手忙脚乱解开护心镜,解开盔甲腰带,伸手扯开李在德外衣,往两边一脱,露出肩峰。李在德脑子里的热血轰一声喷涌,他往后倒退半步,全身轻颤:干干干干干干什么……
也也也也也也也不是不行……
但是在院子里……
邬双樨拔出腰刀,锋刃铮一声,刀尖对准自己腰上的水痘一划,反手一挥直接割在李在德肩臂上。他动作太快,李在德傻愣愣地看着邬双樨手上的弯刀,又看看自己肩臂上的伤口。弯刀太快,邬双樨动作流利,到没出什么血。邬双樨拿着刀,李在德也不会想到别的,只是好奇:“这是什么意思哦?”
邬双樨轻轻把李在德的衣服整理好,沉默着把自己的盔甲穿整齐,然后一拥李在德:“同甘共苦。”
李在德一笑:“行呀。”
邬双樨亲亲李在德耳朵。
共苦就不必了,咱们,同甘。
第214章
邬双樨把李在德揉在怀里, 李在德站在清冷的风中静静聆听年轻强健的心跳声。
“怎么跑得这么急。”李在德嘟囔。
邬双樨蹭蹭他。
寒风四起, 可是阳光也真好,热灿灿地照耀着,永远坚持含着一口冬风吹不散的热气。两个人互相支撑,谁都不想动。不想进屋,也不想说话。就这样到天长地久, 再好不过。
李在德噗嗤一声笑出来, 邬双樨懒洋洋地用鼻音问他笑什么。李在德没回答他。
李在德庆幸今天戴眼镜了。刚刚邬双樨卸铠甲脱衣服, 李在德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以前摸是摸过, 看又是另一个层面的享受了。李在德搂着邬双樨的腰, 邬双樨十万火急进城,穿着铠甲就来了,李在德一搂抱满怀铆钉甲片,凉飕飕的。
邬双樨心里也翻腾, 刚才是第一次看见李在德领子以下的一部分。着急上火把衣服往两边一扒划胳膊,怕李在德着凉再着急上火扯着领子两下一包, 到底还是看见了。邬双樨无意识地捻一捻手指, 那皮肤温润的触感还吮吸着他的手指不放。在辽东时两个人躺在炕上,李在德拧邬双樨的腰, 邬双樨差点起来。那个时候傻狍子以为他睡了,其实没有。他听着窗外咆哮的风雪,清醒一晚上。
邬双樨和李在德同时一清嗓子。
李在德一本正经邀请邬双樨进屋喝水,邬双樨一本正经地喝水。
“你胳膊上那个,是牛痘。从我身上来, 毒性不大,但是能防天花。”
李在德活动活动胳膊,邬双樨手法凌厉,倒真不疼。李在德不解:“不是说种痘挺麻烦的?摄政王殿下又是起热又是起疹的。”
邬双樨摇头:“不知道,目前看这个方法似乎的确是更安全,不起疹子也不起热,最严重不过是起几颗水痘。据说是牛身上来的,京畿正在征召这种牛,只要牛的水痘,有赏。”
李在德简直震惊:“就这么简单?就能防天花?”
邬双樨叹气:“我知道的你的感觉,这么简单就能防天花?但是……这是真的。一起干活的,我们种痘了的京营没事,京郊戍卫出事了。”
李在德知道邬双樨在干什么,他拦不住。鹰扬将军本来也不要命,在战场上为了战功真刀真枪地拼杀。宫里太后说了,此乃国难,死于天花亦是为国捐躯。李在德轻微颤抖地抽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十分平静地垂着睫毛:“你,你放心,想做什么做什么,冲锋陷阵也别担心,生病受伤就回家来。”
邬双樨眼睛一热,搂着李在德,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