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落,场上众人自是都行起了大跪之礼,口中也跟着直呼“吾皇万岁”这样恭敬的话…等到那内侍再说一声“起”,众人才又起身重新归于原位,而沈唯也终于得以窥清那坐在高位上男人的面容。
那个坐在高位上的男人还未至四十,他今日并未穿朝服,可即便穿着一身骑服坐在那处也半点容不得忽视。
这是一个很强大的男人,沈唯的心下滑过这一句。
不仅强大,而且多疑…
书中就曾多次言明赵准生性多疑,朝中上下鲜少有信任的人…沈唯一面想着一面是用余光打量着男人,她看着赵准紧抿的唇线,即便是笑着,眼中却还透露着几道精光,就连身姿也很是端正,倒像是时刻在预防着什么似得。
而坐在高位上的赵准微垂着双目待巡视完底下众人,这才开口郎朗说道:“自打朕登基至今也有十一年的光景,这十一年来,庆云国风调雨顺、海清河晏,各地无灾无难,不仅靠上天庇护,也是靠你们。”
“你们都是我庆云国的栋梁之辈,有了你们,朕才能够稳固江山,庆云国也才能够屹立不倒。”
“今日春猎,朕要你们与朕同乐…”
他这话一落,底下自是又呼道“吾皇万岁”。
赵准耳闻着这些话也未曾说话,他只是抬了抬手,等到这些声音消停了他才继续说道:“我们老祖宗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这么多年,朕承先祖遗愿,这一年一度的春猎从未落下过一回,而我庆云国的兵力武力较起以前更是一日千里。”
“当年,番邦小国曾用马蹄铁甲践我庆云山河。”
“而今,朕要让他们知道,我庆云男儿皆是文韬武略之辈,容不得那些番邦贼子随意欺辱!”
赵准这一番话说得激情昂扬,不仅是年轻一辈,就连其余老臣和一些妇孺也忍不住面露激动…沈唯端坐在椅子上,虽然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可心下却还是免不得夸赞起赵准。
且不说别的,这位庆云国的天子的确很擅长鼓舞人心。而且就如他所说的那般,自从他登基以来,这庆云国当真算得上清平盛世。
不过…
沈唯记得书中对这位天子的评价其实算不得好,当年赵准登基的时候,底下大臣便意见纷纭,有人说他是天命所归,也有人说他是用了手段。不过时隔多年,这朝中大臣早已换了一批,那些知道前事的大臣不是早早臣服于赵准如今到了年岁辞官享了太平日子便是被寻了个理由撤了官。
有些不济的,只怕还不止撤官这么简单了。
还不等她再往下头想去,便听到赵准说道:“荣国公的长子可在?”
荣国公的长子说得自然便是陆起淮,一时间,这场上众人的目光皆朝陆家这处看来…而就在他们的注视下,陆起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连脊背也依旧挺直着。
他微垂着双目,往前跨出去的步子却很是稳当。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朝赵准走去,等到离赵准还有几步距离的样子,陆起淮终于停下了步子,他仍旧低垂着双目,礼数却半点未曾出错,待朝人行了一道大礼后,他便恭声说道:“草民请陛下大安。”
赵准微垂着双目看着底下的年轻人。
不知为何,即便还未曾窥见陆起淮的面容,可他这心下却总觉得有些格外的熟悉…这股子熟悉来得没有缘故,却令他心生烦躁之意。不过也只是这一会功夫,他便已笑着开了口:“今日大典,没有君臣之分,起来。”
他这话一落——
陆起淮却是又恭声谢了人一声才起了身。
等他起身后,赵准自然也窥见了陆起淮的面容,他撑在扶手上的手一顿,眼中也露出了几分少见的震惊…坐在前头的人自然看到了赵准此时震惊的面容,他们心下自是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他们还从未在天子的面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沈唯离得前,自然也瞧见了赵准面上的神色。
她心下有着疑惑和不解,待拧头朝清身侧的河长公主看去便见她也僵直了脊背,先前还含着笑意的面上此时也显露了几分担心…她眼瞧着这幅模样,藏在袖下的指尖也跟着稍稍蜷起了几分,目光也不自觉得朝陆起淮的身影看去。
倘若她未曾猜错的话,如今这位天子的神色只怕也和陆起淮的那张脸有关,那么这位陆起淮到底是长得像谁,才会让一个、两个都露出这副模样?
而就在他们的疑惑中,赵准却又开了口:“你,近前来。”
这话一落,就连分坐在两侧的太子和晋王也都忍不住循声看去,面上也挂着几分不解。
陆起淮的面上倒是未曾有什么异样,他恭声应了一声,而后是朝人走去,待离人还有三步之余便停下了步子。
赵准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停下步子便重新朝人看去,待把他的面容仔仔细细看了一回,而后是又朝人的耳后看去…底下的人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出声,倒是坐在右下首的太子温声开了口:“父皇,您怎么了?”
赵准耳听着这话倒是回过神来。
他原先僵直的脊背重新放松,紧绷的面容也泛出几分笑意:“好好好,你虽然年幼,眉宇之间倒有几分步巍的神态,实在不错。”等这话一落,他便又跟着一句:“等过会,你就陪在朕的身边一道骑射,当年你父亲在时,每每春猎都在朕的身边。”
说到后话的时候,他的面上也跟着泛出了几分怀念之色。
他这一番话,却是让底下的众人都忍不住朝那个玄衣少年看去,能陪在天子身侧,这样的殊荣只怕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这位荣国公的长子虽然回到了陆家,可身份尴尬也未被这汴梁城的士族所接纳,而如今陛下金口一开,难不成陛下却是属意这个少年成为新一任的国公爷?
若当真是这样的话,日后他们的态度却得有所改变了。
且不管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陆家众人之中,王氏母子三人在听到前话后便都黑了脸,就连向来行事沉稳的陆起宣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他坐在众人中间,目光却一错不错地朝陆起淮看去,目光之中仿佛淬着毒一般。
虽然心中早有猜想,可真得亲眼看见陆起淮得了天子的青眼,他又怎能服气?
…
等到赵准祭完天后,一众人便打算出发狩猎了。
临别前,陆起淮倒是来朝沈唯辞别,他的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连带着语气也很是温润:“听说这处有不少白狐,等儿子射到后便遣人给母亲做身衣裳。”
他这话说完便转身随着大队一道往前走去。
等到陆起淮离开,身侧的赵纨便笑着朝沈唯说道:“你这长子倒是待你不错。”她虽然说着话,目光却还是不自觉得朝远去的陆起淮看去。
沈唯自是也察觉到了,她心中疑惑未减,面上却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的确是个不错的…”等这话一落,她便又起身朝赵纨行了一礼,跟着是又一句:“母亲还在营帐里,此处既然无事,臣妇便先告退了。”
大抵是年岁大了,昨儿个舟车劳顿,谢老夫人夜里便起了热,今儿个便待在营帐里歇息。
赵纨闻言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
沈唯便由墨棋扶着起身朝营帐走去,只是在走出外头的时候,她却还是忍不住朝远处看去…陆起淮一身玄衣坐在马匹之上,他因为就在赵准的身侧,自然很是醒目。大抵是察觉到什么,陆起淮便拧头看来,待看到是沈唯,他的面上便又露出了一道笑。
少年鲜衣怒马,高坐马上,恰是一幅难得的好画。
有不少贵族女子瞧见这幅模样皆忍不住红了脸,私下也忍不住轻声说起陆起淮,大抵都是些“倒是未曾想到,这位荣国公的长子竟然有这样的好模样”。
沈唯耳听着身后的碎碎之语便收回了视线。
她的手仍旧放在墨棋的胳膊上,步子却是朝营帐走去。
墨棋一面扶着她往前走去,一面是轻声说道:“只怕今日之后,大少爷将声名远播…”
沈唯闻言也未曾说话,她只是半仰着头朝天上的那道明日看去,今日之后,他又岂止是声名远播?
第34章
营帐里。
谢老夫人躺在引枕上, 她的手里握着一碗药茶,眼瞧着沈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便笑着把手中的茶碗置于一侧,而后是柔了嗓子同人说道:“外头大好天色, 怎么不与她们一道在外头聊天?”
大抵是昨儿个未曾睡好的缘故,谢老夫人的嗓音还透着些嘶哑。
沈唯耳听着这话也未说什么,她只是朝人打了个礼, 而后是让人把屋中的香又换了一回,跟着才坐在谢老夫人榻前的圆墩上接过了话:“想着您一个人在屋子里也怪是闷的, 何况她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些子话,我也不喜欢,倒不如在这儿陪着您自在。”
“你呀——”
谢老夫人有些无奈得伸手点了点沈唯的额头, 她心中倒是没有半点怀疑。许是因为沈唯年岁的缘故, 那些未出阁的姑娘或者媳妇因着身份也与她说不得几句话,至于那些年长的, 身份倒是合适了,可总归是差着些岁数却也聊不到一块去。
这一来二去,沈唯虽然嫁给陆步巍已有七年, 可能聊得到一块的还当真没几个。
谢老夫人想到这便难免有些哀叹, 她把屋中的丫鬟和婆子都打发了出去,而后是握过沈唯的手柔声说道:“你如今还年轻, 也不必整日拘在家中…倘若有聊得投机的,平日也好多往来,倒也不必碍着规矩。”
她心中是拿沈唯当女儿一般疼得,自然也不希望她年纪轻轻便拘在这四方大宅之中。
沈唯耳听着这话却是柔声应了, 她心中感谢谢老夫人的好意,不过在这汴梁城中她也当真没有什么可以往来的人…何况,往来的多了难免露出了痕迹,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在。
她伸出手替人轻轻按起了胳膊,似是想到什么便轻声说道:“先前玄越去拜见陛下的时候,我瞧陛下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她这话刚落——
谢老夫人原先还舒展的手却是止不住收紧了些。
即便只有这一瞬的功夫,可沈唯却还是察觉到了,她微微垂下的眉目便又收敛了些许,只是面上却未有半点异样,就连原先替人按着胳膊的手也未曾停下,紧跟着是又一句:“上回清河长公主也是,难不成玄越的模样竟是长得像城中哪一位贵人不成?”
谢老夫人闻言便朝沈唯看去,只是沈唯如今低着头,她自然也窥见不了她这会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耳听着她话中声调一如旧日,只是掺着几分疑惑便又松了口气,谢老夫人重新往身后的引枕靠去,待把手上握着的佛珠重新掐了一遍才淡淡开了口:“这世上之人,相似者数不胜数,即便有什么相像也是不足为奇的。”
沈唯耳听着谢老夫人这番话,虽然她的声音无异,可拨弄佛珠的手却比平日要快些,倘若当真“不足为奇”,谢老夫人又怎会是这幅模样?还有清河长公主,赵准,他们又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陆起淮究竟长得像谁,才会让他们一个两个如此震惊?
她仍旧低垂着眉目,手上的力道也依旧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口中却跟着一句踌躇的话:“玄越说到底在外头将养了这么多年,倘若那位贵人有个什么特殊,玄越这样的相貌,儿媳总害怕他给冲撞了去。”
谢老夫人闻言倒是停下了拨弄佛珠的手。
她拧头朝沈唯看去,待瞧见她微微抬起的面上带着几分踌躇和犹豫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止了她按揉的动作,而后才又柔声与人说道:“你不必担心,那位贵人早已不在这个世间了…”
她说道“不在这个世间”的时候,声音却有些不自觉得放轻,好似怕冲撞了什么似得。
沈唯自然是察觉到了,她眼中的神色微微收敛了几分,心下的疑惑却不曾减少…不在人世的贵人,还和陆起淮长得有几分相似,偏偏还让这一众人有这样不同寻常的态度。
她心中总觉得这桩事不简单,只是一时却又有些说不明白。
眼瞧着谢老夫人朝她侧目看来,沈唯的面上便又重新拾起了笑容,口中也是柔和一句:“既如此,儿媳便放心了。”
…
而此时的围场。
陆起淮跨坐在马上。
他的不远处便是赵准,而赵准的左右两侧便是晋王和太子。
此时距离他们打猎过去也有几个时辰了,东华山是皇家猎场,占地辽阔,即便已过去这么久,他们也还未至深处。
太子赵盱今有十七,他穿着一身太子服制,虽然身穿骑服手持□□,可即便过去这么久,他所猎杀的兽禽却实在没多少。这倒不是因为他骑射差,只是因为谁都知道他们庆云国的这位太子、这位储君生性温和,鲜少杀生。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众人对太子也意见不一…
有人觉得太子温和,日后必定是位明君,可有人却觉得这样的温和善良,又如何能统治一个国家?太子的亲信和谋士也曾多次劝诫过太子,可赵盱每每却只是笑着说道“无事”,一来二去,也就无人再劝诫了,只是私下的那些议论声却不小。
这会赵盱耳听着从那深山之处传来的几声猛兽嘶吼便皱了皱眉,他手牵缰绳夹了夹马肚朝赵准那处靠近了些许,而后是拱手同人说道:“父皇,再往里只怕会有猛兽,为了您的龙体着想,不若还是遣人先去查探一番。”
他这话一落——
赵准还未曾开口,倒是另一侧的年轻男子笑着说了话:“大哥虽然行事周到,可未免有些太过谨慎了。”
说话的年轻男子正是晋王赵睁。
赵睁如今十六出头,眉飞入鬓,相貌和赵准如出一辙,虽然唇角时常含着笑,可眼中的神色却显得过于清冷。此时他便半侧着头朝赵盱看去,双眉微挑,声音也有些讥嘲:“今儿个是一年一度的春猎,百官都在后头看着,何况父皇龙章凤姿素来英勇,那些猛禽只怕见着父皇就该伏跪下来。”
“若此时找人先探一回,难免惹人笑话。”
“何况围场之地日日有人看管着,若当真有凶猛之禽早就被人打发到后山了,大哥难不成听见这些声音就惧了?”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