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这数目不一定精准,毕竟是卫成估算的。
    一般来说乡试要是不中,很多人能考一辈子,直到中举。会试就不是这样,一来上京赶考实在很麻烦,二来就算拿不到进士出身,一样可以从地方上的小官做起,没必要一直耗在这里。所以哪怕是年轻一点的举人兴许也就参加两三届会试,都不中就放弃了。
    往上两届滞留的加上头年新晋的,估摸就五千,其中有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赶来,实际应考的大概四千多。
    从四千多人里录取三百,看起来比例不小,可只要想想来应考的都是什么水平,这种水平下十几个只能取中一个,如此概率,榜上有名的哪个本事小?
    这么算下来,他还能考到一百九十多,已经顶顶稀罕了。
    卫成提前很多天已经知道结果,他没表现得特别兴奋,也因为这样,更让来报喜的以及借院子给他们住的冯家人高看了一眼。都想着真不愧是做大事的,沉得住气。
    他拿银钱打赏了登门报喜的,跟着收下八方道贺,正想回屋,这时候出去看榜的郭同窗回来了。
    就算心里认定了自己取不中,他还是存着侥幸将三百个人的名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于是就在一百九十八的地方看到个熟悉的名。郭举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他杵那儿看了很久,后来是被其他人挤出来的,被挤出来之后正好撞见最近结交那几位友人,看他精神恍惚失魂落魄,几人纷纷上前安慰,让想开点,三年以后再来。
    郭举人没听进去。
    几位友人就不明白了,他们认识也有些天,郭举人从来都说希望渺茫,过来看榜也是抱着最后一丁点侥幸,想着要是运气爆棚正好主考官欣赏他这样的,取中了呢……
    既然抱着侥幸过来,按说就算落榜也不该这样。
    “郭兄何至于失落至斯?”
    “是啊,我们都和你一样榜上无名,刚还约定说三年之后再来,老地方见!”
    “郭兄!郭兄你怎么了?”
    郭举人是在回想当初搜身完毕有官差给他们发牌子,让他们去找挂同样牌子的号舍,进去那间。他和卫成正好一前一后,当时看了一眼,那号牌和一百九十八名对得上。不是重名,是他。
    “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因为榜上无名这般失落,我是没想到一同赴京赶考的府学同窗竟取上了……原先还以为大家一起落榜,来一起来,走也一起走。不曾想他考得这般好,初应会试竟然能中,同他相较我惭愧!枉我痴长几岁,还多读了些书!”
    在会试考完后一身轻松出去吃茶谈天的,本来大多都考得一般,自觉难中。郭举人认识这几个人里没一个考上也很正常,只是他们都想不到,他还有考上的同窗。
    “你同窗中了?第几名?”
    “一百九十八。”
    “这名次不太好啊。”
    “那人家也中了,不比我们落榜的强?”
    “倒也是……对了,我记得听郭兄说过,他是和一个姓卫的举人结伴来的,还说卫举人考完还在读书练字,不肯出门,他是不是早料到自己能中?”
    郭举人想了想:“考完我问过他,他说尽力了,结果听天由命,我原以为他的情况同我差不多,没想到……真没想到!”
    那几个就说想结交一下,问郭举人能否引荐。
    郭举人就领着他们回了冯家院子,正好撞上有人来给卫成报喜。郭举人咋说都是卫成在府学的同窗,哪怕原先情谊不深,因结伴上京亲近了很多,他带着人来说想给卫成介绍一下,卫成总不好拒绝。他们聊了几句,这个时候厢房里哐一下,好像有什么打翻了,接着就听见一声哎哟。
    卫成一听变了脸色,同几人打过招呼匆匆回屋里去。
    他推开门进去就要找姜蜜,问怎么了?
    只见人好好在屋里待着,还眼神示意他关门。门关上之后,姜蜜凶他一眼,伸手把人拉进来,低声说:“让你这几天别往人扎堆儿的地方去,万一给人染上风寒怎么办?”
    卫成也无奈,跟郭同窗他们当面撞上总不能甩脸走人,是要聊几句,不然给人看了像什么话?取上贡士就翻脸不认人?
    不过蜜娘真机灵,还知道闹出动静来骗他回屋。
    卫成伸手将她打翻的凳子扶起来,坐下,坐下之后把姜蜜抱进怀里,亲了亲。
    “我中了,我真中了,进考场的时候还担心要是主考官十分看重词句雕琢,我很可能要落榜,能中阿弥陀佛。”
    姜蜜听得似懂非懂,问:“取人的标准不统一吗?”
    卫成说这要看主考官的喜好,不管乡试还是会试,最终定排名的都是主考官。主考官是皇上任命的,每届人不同,互相之间喜好肯定不同。有人喜欢遣词用句风雅漂亮的,也有人偏好质朴务实的,有人激进,有人相对保守。像有些学子前一届榜上无名,三年后再试没准排名十分靠前,这都没什么稀奇。
    “那殿试的时候皇上是会出题让你们作答看过之后重新定排名?皇上的喜好和会试这个主考大人一样吗?”
    卫成摇头,这哪知道。
    皇上心里想什么岂会给底下人摸清了?
    其实只要会试中了,卫成就什么压力都没有。对世家子弟来说同进士考了等于没考,他不一样,他是乡间竖子几代贫农,就算殿试发挥不过尔尔,堪堪只取上三甲同进士出身,也已经光耀门楣给祖宗争了大脸。要是能得二甲进士出身,那是往上数八代祖宗保佑,祖坟上都冒起青烟。你说一甲?他没想过。
    反正走到这里,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就妥妥能入仕做官。
    卫成哪还有什么负担?
    他想着怎么都好,往后有场合供他实现抱负了。
    姜蜜倒是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指望天老爷保佑,保佑皇上看得起三郎的文章。
    ……
    两夫妻在屋里说话,外头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刚才是女子的声音,郭兄你这同窗携美上京还能春闱中试???本事不小啊!”
    郭举人说:“那是卫兄的夫人,不放心卫兄独自上京,跟来照顾他起居。”
    “看他很紧张夫人……”
    郭举人点点头,说他夫人姓姜,姜氏是他辛苦求来的,两人感情极深。“我听另一位同窗说过,卫兄这位夫人是天生的好福气人,他二人成亲时卫兄连秀才都不是,不过三载,他就要应殿试了,可见夫人十分旺他。”
    跟过来这几人才知道卫成三年前连秀才都不是,都懵了。
    得有多大本事才能在考上秀才之后两年中举,转身考上贡士,跟着要到御前去搏进士出身。
    这种事,没听过,真没听过。
    放榜当日,冯梁就想在家里摆桌好席为卫成庆祝,卫成谢他美意,说真要吃酒也等殿试回来再说,这还没到该得意的时候。他这么说,冯梁哪有不答应的?立刻同意下来,让卫成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不必客气。又在心里得意于自己眼光老辣,当时也是看卫成年轻,想着这么年轻就赴京赶考本事应该不小,这才主动同他结交。也没想到他能初试就中,这也出乎了冯梁的意料。
    他心里激动得很,心想自家这破院子当真涨了身价,卫举人在他这儿住着就中了贡士,等他以后搬走,把那屋子规整一番让瑜儿搬进去还能蹭点喜气。
    冯梁在心里做各种盘算的时候,郭举人同时下了个决定,他本来想着要是榜上无名就直接回乡,眼下却不肯走了,想着晚点回去也没什么,他带的盘缠还剩不少,再等等,等卫兄殿试考完回来,也好听他讲讲经验,毕竟机会难得。
    郭举人也把他的想法说给卫成听了,卫成觉得挺好。
    他现在也不知道殿试结束之后是个什么流程,有没有时间返乡去安排诸多事项?还是直接就要走马上任?要是能回去一趟还好说,假如回不去,就要麻烦郭兄帮个大忙。
    卫成心里还是挺想回去的,衣锦还乡是很多读书人都做过的美梦,他也不例外,他早就想着有一天出息了要风风光光接爹娘出来享福。可到底有没有时间亲自去接,就不好说。
    卫成也把他的顾虑说给郭举人听了,郭举人听罢直拍胸脯保证说没问题,承诺到时候假如他不便回乡,不管需要带东西还是带话,一定带到。
    放榜那天郭举人心里有些落差,这会儿他已经想通了。
    能想通一方面自己发挥的确不好,另一方面多亏了人在宿州的林同窗。
    只要想到去年林同窗还跟卫成结伴上省城应了乡试,他就觉得自己并不是最惨的。自己好歹中了举,林同窗头年跟卫成一样都是秀才,如今他还是秀才,卫成已经在准备殿试了。
    第60章
    姜蜜仔细到这地步,总算护着卫成平平安安挺到殿试这关,临出发前,她还替男人理了理衣襟,又拍拍下摆。说:“我听郭大哥讲同进士如夫人都是笑话,不知道相公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可我觉得,能顺顺利利过完这趟,平安回来就好。皇上欣赏谁的文章要点谁当状元不是咱们猜得透的,听说大臣之中也有三榜进士,甚至还有没考上进士凭能耐从地方上熬出头的。一考定不了终身,相公别有太大负担。”
    姜蜜原先压根不明白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和同进士出身有什么区别,这阵子郭举人闲着没事跟她解释了一下。大概是说一榜二榜进士才是正经的,要是一榜直接就可以进翰林院,二榜需要加试,看成绩选进翰林院,三榜等同于落榜,就是没被皇上看中给你个安慰。
    朝中也有三榜进士出身的大臣,都是上地方去谋缺慢慢熬上来的,熬上来之后很不喜欢别人提起他三榜出身,全当是黑历史。
    这么解释过后,姜蜜听懂了,她听懂了也没有很为男人着急,走到这一步就是听天由命。想想三郎考前总是倒霉不假,能进得了考场顺利把题目答完,取中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他挺会考。
    姜蜜对她男人有信心,卫成也没辜负他,这年的殿试说起来故事不少。
    且省略应试学生进宫的过程,只说考试本身,就很精彩。
    这是皇上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主持殿试,这么说是因为当今十分年轻,他十一岁登基,因为年纪太轻之后很多年朝堂都被重臣把持,到十七才真正实现亲政,亲政不过两载。皇帝年号乾元,现在乾元九年。上届科举皇上还在跟朝臣博弈,他没有真正把大权掌在自己手中,上届的一甲是几位大臣争得面红耳赤之后定下来的,只不过例行通知了皇上一声。
    上届一甲这三位,包括二甲里面考进翰林院的几乎都没得到皇上信任,皇帝了解了这些人的生平,大概就知道他们是哪派推上来的,知道以后就没想特别提拔哪个。
    他亲政之后等啊等,好不容易等来新一届科举,会试结果出来他就看过这届贡士名录,后面的没怎么注意,排前三十的皇上多少都有了解,已经给这些人完成了势力划分,心里大概知道谁是谁的人。
    这些人里面,一多半都有靠山,干净的少。
    对于这个现状,皇帝既有不满也有不甘,他想选些出身简单背后没那么多势力勾连的人,不管是放进翰林院或者外任,打磨出来能为他用。
    可这种极少能在科举中出头,能来到皇上面前的半数都是世家或者官宦子弟。
    心里不满,他倒没表露出来,甚至还在殿上露了笑脸,跟着就出了一道让考生抓耳挠腮急上火的题——谈赋税。
    皇帝出完题目就在龙椅上坐下了,他观察着众考生的反应。
    有人互相对眼色,有人眉心紧皱,有人四五月间冷汗直冒,有人犹豫再三迟迟不敢动笔,还有人提着笔都在哆嗦就是落不下去……本朝的殿试是这样,考策问,问政事或者民生。上届科举考试之前那一冬北边极寒,闹了冻灾,几个省的百姓苦不堪言,殿试考的应对方法。本来以为这届也会出个类似的题,有经验丰富的事先已经准备上了,却没料到皇上会问赋税。
    问赋税也没什么,问题出在哪儿?出在皇上他没表态。
    众考生迟迟不敢下笔是因为他们尚未拿捏清楚乾元帝的心思。
    是觉得问题十分严重希望有人能指出来,并提出建议。还是对税制基本满意,想要局部调整方案。又或者这个年轻的皇帝想听天下学子吹嘘他的功绩,想看大家逢迎拍马……
    应殿试这些人都跟皇上不熟,谁知道他想看什么?
    怕呀,怕走错路直接掉三榜去。考策问的时候要想排名好,你的想法就得跟皇上对得起。
    多数人急上火的时候,还沉得住气的,就先一步入了皇上的宝眼。稍加思索之后立刻准备起草的,更显得鹤立鸡群,皇帝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他心里已经记了好几个人,在学子们都咬牙动笔之后,年轻的皇帝从龙椅上走了下来,准备看看这届选上来的贡士都在写些什么文章。
    他下来之后,应试学子的压力更大,有人手抖到没法写字,笔尖落下去就弯成蚯蚓。
    这其中,也有一些特别镇定的。有些是世家名门出身,见惯了大场面,也有像卫成这样,琢磨起问题就浑然忘我,他脑子转得飞快,埋头整理要点,起草文章,压根没注意到皇上走下来了。
    皇上之前就注意到卫成,一则他看起来十分镇定,下笔稳;二则年轻人模样出众,挨他很近那两个看着都有三四十岁,就把卫成衬托得格外年轻,他打扮虽然朴素,看着英姿勃勃一表人才。
    皇上对卫成的第一印象还挺深刻,并且不错。
    他走过去的时候特地驻足看了一眼卫成正在起草的文章。
    一看,就走不动了。
    皇帝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心里惊涛骇浪,负在身后的手都悄然一紧,不过很快又松开,这个细节除了跟在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谁也没注意到。
    他站了一小会儿,就接着往前走,跟着又看了几篇文章,然后就坐回了龙椅上。
    太监总管给皇上看茶,小声说:“奴才斗胆问一句,皇上您看这届学生如何?”
    “不如何。”
    “没有合您心意的?”
    乾元皇帝没说话,伺候他很多年的太监总管都要退开了,这时候,皇帝吩咐他把详细介绍了三百名贡士来历的那本名册取来。
    说是详细介绍,其实也没多详细,就是登记了底下这些人的籍贯、出身、年龄、一路是怎么考上来,每次多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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